羅塞沒有說過一個字,但渾濁險惡的眼神、無法窺見情緒的木訥表情、沉入黑暗的背影——都在釋放出這樣的訊息。
「要抱歉的是我才對,給您和叔叔添了麻煩。」
一時的激情和衝動,哭鼻子、撒嬌、昏倒——稱得上任性的小孩子舉止。
自己做得這些事情給萊樂可帶來了麻煩。
「如果那時候再多堅持一下,應該能夠順著大路找到城鎮,這樣就能……」
好痛恨,好厭惡——
軟弱、不夠堅強、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像個小孩子一樣的自己。
強大的力量,想要改變這樣的自己,必須得到能克服困難、不依賴別人、不給別人帶來的麻煩的強大力量,就好像——
發出尖刻嘲弄,視常人眼中的困難和常識如無物的那一道黑色背影凝聚所有的要素和渴望成為無比清晰的影像浮現眼前,嘲笑的幻音一併浮入意識之中。
【我不承認。】
尖刺般不容任何辯解討論的餘地,徹底遭到否定讓羅蘭顫抖起來。
「你太急躁咯。」
陶制鈴蘭風鈴搖曳的聲音看穿羅蘭的焦躁,男孩立即因為害臊而羞紅了臉孔。
撫平被否定而恐懼的寒顫,萊樂可苦惱中略顯無奈的微笑中有著不可思議的親和力,不自覺間渴求那道無懼孤獨和困難、超脫人類而更顯耀眼的背影的羅蘭從恍惚中醒來,緊貼著額頭轉來手掌的柔和觸感把陷入躁動妄執的脫序思維重新拉到平凡餐桌之前。
「羅蘭還是小孩子哦。【馬上長大】、【長大後要怎麼怎麼樣】說過也就是了,沒必要太過較真,更沒必要現在為這種事情煩惱。」
擁有過失明者也能擁有的童年天真憧憬,體驗過成長中的種種,經歷過生活艱辛後,萊樂可明白到,人類是會憧憬渴望自己沒有的能力和事物的一種生物。那種期盼和憧憬有一個不怎麼中聽的約定俗成稱呼——【慾望】。
想要得到什麼;
想要達成什麼;
推動人類生存生活的就是與生俱來的各種慾望。
未必美麗,也不一定醜陋。但失去了這種曖昧的源動力,世界會變得無趣。太過強烈也會傷害到別人和自己。
羅蘭渴望著【強大的力量】。這並無過錯。崇尚強者和完美之人本來就是人類天性,小孩子將【英雄】定位為崇拜嚮往的努力基準,幻想自己能成為克服別人無法越過的困難。受到別人尊敬崇拜強者沒什麼可奇怪的。
問題在於羅蘭對這件事情的熱情不僅僅限於【渴望】的程度,從他醒來後一整天的接觸中,萊樂可能感覺到男孩對【變強】的急迫熱切已近乎執念了。
操之過急又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情形是極為危險的,盲眼少女對此有清晰的認知,對這樣的羅蘭充滿擔憂。
出發點和用意沒有問題,遣詞用句和撫慰心靈的語氣也很得體到位,一般的小孩會乖乖聽話,依偎在無從抵抗的勸誡之中,安靜下來才是。
羅蘭也是小孩子。但存在一個和同齡人之間怎樣對比都無法消弭的差距。
追趕的目標和對像——差得實在是太多了。
虛構的、古老的偶像和真實存在於眼前、超越人類常識認知的特異存在,兩者間並不存在可以比擬的平台。或許窮盡一生,一些孩子可以成為憧憬的英雄,但能否超越李林那種過於恐怖的力量,答案恐怕是讓人沮喪絕望的。
聆聽著萊樂可的勸誡。卻不能從心底接受對方的善意,某種程度還誘發了反動。
對自己無力的現實感到刺骨之痛之餘,模糊的背影再次變得清晰起來。
沉浸糾結之中的男孩和少女因為心境影響了注意力而未能發現,燭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窺視他們。
極其渾濁的、令人厭惡的、充滿卑劣慾念和扭曲的團塊凝成眼珠的形態,從陰影中投射出不可救贖的陰暗視線,作嘔的粗重鼻息在黑暗中散發出**的味道。
沒有比那視線更冒瀆人類。也沒有比那目光更酷似人類的。
萊樂可提出請求之前曾經如此預想:父親一定會像昨天那樣用無聲的憤怒來回應自己。並且為此做好了承受怒火潑灑在身上的心理準備,預備承受體罰的身體緊繃起來。
「知道了,讓他收拾好東西,吃完早飯就出發。」
意料之外的回答和過往父女生活中的對話一樣簡短,多發一個音節都嫌多餘的冷漠和自母親【回歸沉寂】之後的那一ri起至今沒有任何區別。唯一不同、讓萊樂可感到詫異的是——父親第一次正面回應了她。
這個瀰漫壓抑窒息的家裡,注入了些許闊別已久的清新空氣,習慣了磨坊中密佈的冷漠扭曲,隱隱帶著甜味的清新空氣讓少女對舒適清爽感到迷惑和不適應。
弔詭的違和感纏上身體,冰冷、濕滑、粗糙、生硬綜合在一起的異樣感受有如某種身體悠長的生物一般纏繞攀爬身體,從未見過、接觸過【蛇】這種動物的少女自精神層面體驗著可怕微妙的觸感。
「怎麼了?快去叫醒客人。」
情感淡漠的口吻催促著萊樂可,失明少女從奇異的幻覺中猛醒過來,慌裡慌張的轉身走出廚房。冒冒失失的萊樂可已經把之前的不安和異樣置諸腦後,忙著叫羅蘭起床去了。
儘管有著超出常人的非視感覺,但視力的缺失和天真爛漫的本性使得萊樂可未能察覺到羅塞陰沉的表情之中增添了一些危險的元素,發狂前的寂靜囤積在廚房裡。卑污的眼神自盛粥的木碗上滑開。
早飯在相比昨日晚餐輕鬆太多的氣氛中過去,羅塞還是一言不發,眼睛裡總算不再刺出敵意般的尖利視線,也沒有友善的緩和,只是平平淡淡的冷漠便已經讓飯桌上的氣氛輕鬆不少。
或許是睡了一覺之後,心情變好的緣故吧——對大人們種種難以理解的行為毫無戒心懷疑的羅蘭嚥下一口燕麥。如此推斷著。
羅塞朝周邊輻射出的氣氛有如毒素般令人不快,即使是最討厭背後說人壞話的羅蘭也實在難以從這個中年男人身上找出任何可以產生親切好感的要素。【陰濕】一詞是羅塞整個人最標準寫實的概述。
哪怕是最為痛恨、對撒謊和欺詐拿手到不行的李林身上也絕找不出類似的氣氛。
跟在這樣的男人身後,展開前往港口城市維伊普裡(viipuri)的旅程——不用想也知道,主旋律是【沉悶】。
不過和之前一路遭遇各種野獸襲擊。無聊到快要【和想像出來的朋友聊天】的狀況作比較的話,臨出門時有萊樂可熱情的相送,旅途中還有一個人類可看的旅行只能懷抱知足感恩的心情才是。
「之前的路上。有遇到過野獸攻擊嗎?」
從前方微彎的背影飄下突兀的提問,像是因關切而提問卻因為有氣無力而顯得缺乏溫情,連好奇都不像的沙啞嗓音像是用冰和某種金屬編織出來的東西。
在精靈的營地裡,布倫希爾和其他精靈說話時也可感覺到類似金屬的質感和磁性,但和自羅塞口中發出的聲調有決定性的差異。
粘膩、遲滯的怪異——和精靈們聽不懂,卻能清晰感受到乾脆利落的說話方式相比,前面看不見表情的中年男人給人蛞蝓般的潮濕粘滑感覺。
「遇上過幾次,總算是想辦法避開活下來了。」
維持著對長輩應有的禮貌回答,前幾天高密度的遭遇野獸經歷壓過了難受的感觸。
「是嗎?這真是了不起。」
稱讚的話語裡沒有任何應有的敬意、感歎以及關切,背影越發顯得佝僂。嘟噥的音調開始拔高,近乎愉悅的情感在空氣中顫動。
「從維伊普利出發一直伸展向首都和東部國境的道路上,各種各樣的野獸最喜歡、習慣的就是人肉。」
「……!!」
警惕的停下腳步,前面那個從佝僂中延伸出來的背影顯得無比陰鬱又無限歡喜,羅蘭的思考開始難以為繼。
這個男的。有什麼大地方不對勁。
正常的人類,或是精靈在談及這種事情時,絕不可能發出飢渴難耐的歡喜聲音——那種不該自擁有知性、能感受悲哀和痛苦的智慧種嘴裡發出的……極端下流、猥褻的獰笑。
「這條路上往來最多的就是販售奴隸的隊伍,凍死、餓死、病死、打死、自殺……各種各樣方式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傢伙被扔到路邊上,找不到食物的野獸就去吃那些屍體,然後成了主食。漸漸地。這條道路周圍都是食人獸。」
「叔叔……你……」
對羅塞的可怕轉變感到無法理解和深深的恐懼,認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同行存在致命性錯誤之語,勉強能組織起尊稱敬語。不被側轉過來、似乎要咬人的笑容嚇倒,實在堪稱奇跡。
「野獸為了填飽肚子,會改變嗜好去適應人類的味道。人類也可以做出同樣的事情,餓到極致的時候連草根、樹皮、糞便都想試著吞下去,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陷入絕境的傢伙眼裡,只要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背叛出賣別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怕的、和羞恥道德之類完全無緣的話語扭動羅塞總是陰沉的面孔,理性瀕臨崩壞、徹底發狂前醜陋面容嘲弄、譏諷的扭成一團。羅蘭下意識地想要拔腿逃走,不知為何在這關鍵時刻,腦袋變得沉重恍惚,身體的力氣也被睡魔一絲絲抽離身體,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搖晃。
「像你這樣的小鬼,幸福活著的小鬼是不會明白的。所謂人類啊,是不背叛、出賣什麼人就活不下去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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