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此時的曾瞎子沒有幾個「毫子」(方言指的是硬幣),但他感到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實過。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變得好看多了。這時村廣播站的高音喇叭裡正播放著《智取威虎山》的歌曲。少劍波告訴大家到威虎山的目的——到這裡為的是掃平威虎山。此時的曾瞎子將歌詞改為「······為的是衝進王公山」,比少劍波更具雄心壯志。
王公山在柳葉坪村的東面。山上綠油油的油茶樹上,此時正掛著許多白嫩白嫩的趙姨姐**樣的「茶苞」;肥嘟嘟的,特別是那不蛻皮的趙姨姐嘴唇樣的茶舌;還有三月苞、紅燈籠——這些都是城裡的孩子極願意花錢買的,好吃的山果。
有時中午收工後,曾瞎子就背個簍簍上山了,用蕨桿將茶苞、茶舌穿成一串一串的。用新長出來不久的,嫩綠的油桐葉,將三月苞和紅燈籠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然後用簍簍裝起來,藏在隱秘處,等下午收工後,再背到城裡去賣。賣完後又星夜趕回家——不敢耽誤第二天出工——因為「搞私發」穿包了,不但要扣工分,還要被追究責任,遭查辦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可謂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一旦查出,戴高帽游村是小事,但沒收非法所得,將那一天得到的二、三角錢和更多的罰款,填進集體那個大洞罅裡(沒入集體帳),就倒大楣了。
然而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大多數情況下中午要進行政治學習——因此曾瞎子心煩意燥時就找油頭罵朝天娘。
茶苞、茶舌過時後,他把那用最大的楠竹尾做成的儲錢罐,放在耳邊搖了搖:「像這樣存錢,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五塊錢呦!」他很憂傷地想:「夏天沒有什麼門路,只好等秋天了!」
秋季裡有板栗、尖栗、山葡萄等,日不同日地成熟起來,但上面又「割」(割資本主義尾巴)又「堵」(堵不正之風)的,曾瞎子冒著天大的風險,上了兩回山,這樣他的儲錢罐裡,差不多有三塊錢了。天黑下來之後,他將錢罐裡的紙幣和毫子倒出來數了一遍又一遍,就只有二塊九毛八——三塊錢還差兩分。他的心心發毛了:「我日他屋裡娘娘崽崽加十八代祖宗!偏偏有那麼多會要開!開他娘賣bi呀!不然老子再上兩三次山,就湊齊了五塊錢了呢!」看著那一天比一天乾淨了的棗子樹桿,一天比一天白了厚了的白頭霜,他的心情也越來越糟。
他滿懷怨懟地走到屋外,剛好一陣鞭炮聲響了起來。原來是柳富貴的老子「翹鞭子」(方言死的意思)了。他不由地心情大慰,竟眉舒眼舒地吐了一口長氣。
第二天,他是整整一天都粒米不進,目的是為了留著肚子,等第三天早晨出殯去「抬老槓」時,用「喪伙豆腐」來填滿。說實在的,在那個艱難的歲月裡,柳葉坪好多人,逢「紅、白喜事」時,都是這樣做的。
第三天早晨,他早早地就來到了喪棚裡,選了一個離飯甑最近的位子,雷打不動地坐著,再也沒有挪過腳,就等開飯了。其情形難免忍受弔客的白眼。
一俟開飯,他撿了一個大菜碗,假斯文地只盛了半碗飯,很多女弔客見怪生怪了:「噫呀!曾瞎子蹲了幾年監,蹲得君子多了!」其實不然!那年頭,吃「大合龍餐」是要有訣竅的。像曾瞎子這樣的「棍子」就深諳此道——他先盛半碗飯,三扒兩咽地,肯定比那些開始就盛一大碗飯的人吃得快。他第二碗飯就可以使勁的擂上一碗,這顯然就比一開始就貪多的人至少要多吃半碗飯。人精呢曾瞎子!像他這樣的人精,飯甑前有好幾個!他們盛飯的動作像是同一師傅教出來的一樣,盛一勺攢勁摁一次······像在興修水利工程
築堤壩樣,使勁往緊裡築,一個個恨不得用夯來夯實······之後,才端著堆得老尖老尖的一碗飯,不慌不忙地坐回原位,有滋有味地在細嚼慢咽。
出殯時,曾瞎子怕用大力掙斷腸子,不敢去抬老槓,便揀了個花圈抗著,走在孝子堆裡。一路上,對閒人們送給他這類人的一些刻薄、惡毒的話充耳不聞:「脹氣話當不得飯吃,愛講多講些······」他穩穩地想。
這一趟「喪伙」,他省下了兩斤半米——去悄悄地賣了,原本只有八角七分五厘錢,他毫不妥協地收了買主八角八分錢。還把打「喪伙」得到的一包「紅桔」香煙(自己不抽了)也賣了,剛好湊夠四塊錢。他的眼睛都笑瞇了,一連幾天,就著《智取威虎山》的歌韻,引吭高歌「······掃平王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