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瞎子到了趙姨姐的門口,卻不敢貿然進屋,像賊娃子「探水、踩點」樣,頭呆腦呆地往裡瞄上幾瞄。這當兒,準會從屋裡闊聲笑罵著,滾出一團顫嘟嘟的肉——趙姨姐來,她會高音喇叭樣地笑囔:「瞎背時的!你個騷牯!又聽哪個『唆』起跑到我這裡來了呦!我說你今日不行時得很哩!我這胯襠裡才被你趙大爺帖上封條了。眼下你只管『默好神』,等尿把封條沖走了,再跑過來,好啵?要不你等我帶給你好消息,啊!」她邊囔邊裂開兩片比紅瓤柚子瓣還要長,還要厚的嘴唇傻笑,及至囔完,竟笑得衣服裡那松蕩蕩的肉坨坨,像藏了千萬隻老鼠樣窸窸窣窣。「柚子瓣」也就像被水煮過了頭的苞谷一樣翻花翻朵了。
曾瞎子於是訕訕地依舊紅著個臉:「我就曉得是那個『剁腦殼』的唆我!」轉身,低了頭,尋「糠皮金」樣盯著地面往回走——好像腳下的路較諸此前,又陌生了許多。
那時節,不是親眼所見的柳葉坪人,誰也不會相信眼前如是猥瑣、困頓的曾瞎子,在早先十年的時候,也曾凜凜地,八面威風過,就像他自己都不相信「得大發,行桃花運」一樣。
早些年,他眼不爛耳不背,極標緻哦的一個崽伢子。特別是當他把「四清」工作隊鄒凱鐵隊長,那巴掌大的牛皮軍用皮帶,往那還未成熟的腰間一扎,再把那「連槍」斜肩膀一背,那神氣比電影裡的「蔣三」還要牛皮,雄蹦得多。於是,巴結、討好他的、提親說媒的就起「狗卵線線」了。從而,不被他看一眼,就在腦海中,將芳名扒到一邊,坐冷板凳的村花村草,就真的有鄒凱鐵隊長所說的那樣多——「一個加強排」。
如果他有算命先生柳瞎子的十分之一的能耐和見地,恐怕人們也不知道芸芸眾生裡還有個叫曾直元的人,也就不會生出令人費解的······來。
他的娘和老子,也是這天底下,無福無運的人中之最了——解放前拚死拚活,滿盤巴望著能夠掙出份家業來,顯然是沒有接受過「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賢文點化,更小覷了「人做不過命,菜做不過糞」的俚語諷勸。結果兩口子挨到四十五、六,額頭象刀刻樣,佈滿了南瓜瓣槽,依然家徒四壁,就這樣窩窩火火地連打幾個「夜班」,賭氣生下了曾直元——賭氣是賭不出好光景的,一家三口,正自不保的時候,柳葉坪解放了。幾畝肥田剛剛掛到他們的名下,連看都還沒有看飽,夫妻倆邀伴樣,相繼撒手人寰了。丟下了三歲多點的曾直元,這家給半碗,那家討一口,更不知揀了幾多落地的青棗、蟲蛀的爛桃延續
著那條賤命。
所幸的是他那馬鞭草一樣,荒坡河坎,丟落一基節沾土就能夠生長的賤命,經得住造化的遴選,得以苟活到有朝一日,他那遠房的堂叔曾桂生,發夢靨樣,突然記起他時,他已經是夏至間的竹筍,赫然拔節,成了四尺四、五的個頭的半大「黃牯」了。
往後,就可以經常看到這「半大黃牯」,不太壯實的身影,出現在大隊書記兼大隊長的
堂叔的柴堆旁、水缸邊和自留地裡了。
可是,過了不久,城裡來了一夥人,一聲喊,就把曾桂生給扳倒了——沒日沒夜地整弄,說他是「四不清」——為此,曾瞎子不再給堂叔當「牛」用了,不得已到隊裡掙個「半勞力」的工分,卻經常餓肚子。
這一天中午,他餓得耐不住了,便不由自主地拐進了觀音閣,想在觀音娘娘的供桌上弄點東西填肚子。
他一跨進大門,就看見那伙城裡來的,和幾個比他還大一些的本村青年,將一根毛索,套在觀音娘娘的脖子上,準備把她從蓮花寶座上扳倒下來。可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夥人臉紫眼青,觀音娘娘仍然慈眉善目地安坐在蓮花寶座上······本村青年被嚇得倆腿篩糠也似的,死都不願意再上前摸那毛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