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看著很蒼老,徐君然有仔細觀察過自己的這位搭檔,發現最近這一年來,白林似乎老的很快。
「縣長有事嗎?」看了一眼徐君然,白林淡淡的問道。
他很清楚,無事不登三寶殿,徐君然這個縣長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跑到自己這個縣委書記的辦公室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找自己。
徐君然也沒有客氣,落座之後就把何昌盛的情況和他提出的那些要求對白林說了一遍,並且把這次招商引資的情況也都告訴了白林,最後對白林很認真的說道:「書記,我的想法是咱們是不是考慮一下,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先讓他進入北桃花鎮開發區進行生產,然後讓他動員其他客商一起來這裡投資。再說了,這個產業也算是一個朝陽產業,搞起來了,將來形成一個產業鏈,可以拉動咱們縣的農副產品生產。」
白林半天沒說話,半晌之後才點點頭說道:「這個事情倒是不是不可以商量。這樣吧,你告訴招商局那邊,弄一個報告出來。咱們上常委會過一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沒問題。」
徐君然一聽白林說沒有問題,就知道這個事情問題不大,白林這個人不是傻瓜,他也明白桃花鎮的那塊地擺在那裡,時間長了沒有人去投資,放著也是浪費,現在有人願意投資進去,不管怎麼樣也是一項政績。徐君然很清楚,只要這個事情白林和自己都同意,哪怕王猛那邊有點意見,在常委會上也構不成威脅,更重要的是,一旦形成了常委會上的決議。他就算是心裡面有想法,也不敢在暗處搞什麼小動作了,畢竟常委會已經形成決議的事情,再搗亂那可是犯錯誤的。
想到這裡,徐君然對白林點點頭道:「好,我這就去辦這個事情。」
他正準備起身離開,白林辦公室的門被敲了一下,隨即縣委辦公室主任鄧文兵就走了進來,一看徐君然也在。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你們兩位領導繼續聊,我先等一下吧。」
徐君然一笑:「有啥可迴避的,我們都說完了。鄧主任你有什麼事情就跟白書記說吧,我這就走。」
鄧文兵道:「我匯報的事兒就是昨天桃花鎮群眾上訪的事情。來得巧不如趕得好,正好徐縣長您也在,乾脆我就一起給兩位領導匯報吧!」
白林看了一眼徐君然,詫異的問道:「上訪?為什麼上訪?」
徐君然心裡面暗暗的冷笑了起來,心道你就裝吧,那麼大的場面,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不過既然白林願意揣著明白裝糊塗。自己也不好點破,乾脆也來個揣著糊塗裝明白,淡淡的開口繼續說道l:「是昨天上午,縣委大院門口聚集了上百個桃花鎮的村民。都是因為桃花鎮那邊拆遷死了人的事情來的,要求縣委縣政府給他們主持公道,要求開發商賠償撫恤金和安葬費。」
白林眉頭皺了皺,半晌之後才道:「這樣的事情也有?不是已經處理過一次了嗎?徐縣長。你怎麼知道這個事情的?」
徐君然道:「我湊巧路過,就過問了一下。這些人要求拆遷公司那邊賠十萬塊錢。當時情況很緊張。鄧主任他們很多人都在場,為了避免群眾的情緒激動,釀成更大的事端,我同意了他們的要求,這些人才離開的。」
白林聽了徐君然的話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看了一眼鄧文兵,鄧文兵連忙說道:「書記,縣長,這次的事情都怪我們工作做的不到位,這才讓群眾鬧出這樣的事情來。昨天徐縣長安撫完群眾的情緒之後,我馬上派信訪辦的同志到桃花鎮進行了進一步的瞭解,又跟建築公司那邊進行了協商,最後我們達成一致。建築公司出五萬塊,咱們政府這邊也出五萬塊,這事情就算這麼解決了。」
徐君然靜靜的聽著鄧文兵的話,眉頭卻漸漸的皺了起來,他覺得這麼做有點不太對勁,這個事情明明就是建築公司那邊的責任,明明就應該讓建築公司去承擔責任,為什麼仁川縣委縣政府要把責任攬過來?這不是出錢的問題,還有一個責任問題,難道鄧文兵連這個都不明白?他正準備要把這層意思說出來,白林卻恰到好處說話了:「你們怎麼協商賠償是你們的事兒,但是有一條你必須給我保證了,再不允許他們為這事兒到處上訪,屁大的事兒,一鬧騰影響極不好。」
鄧文兵連忙點頭,就好像小雞啄米一般的說道:「好好好,是是是,我們已經告訴了上訪群眾,讓他們寫了保證書,保證不再上訪,才給他們兌現撫恤金。」
從白林的辦公室裡出來,徐君然覺得心情很不舒服,他根本沒有想到人命關天的事在白林的心裡卻是屁大的一件事兒,不知道在他的心裡究竟什麼才算大事?還有鄧文兵這個縣委辦主任的反常舉動,主動為建築公司去承擔責任,莫非白林與這個建築公司果真有關係?
可徐君然萬萬都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回到縣長辦公室的時候,卻被一個消息給震驚了。」你說什麼?何昌盛走了?「徐君然一臉驚訝的看著面前的關波,他正給何昌盛積極的爭取投資,這傢伙竟然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關波和劉華強一臉苦笑的對徐君然報告了這個消息的時候,徐君然愣了半天,才咬著牙對劉華強大發雷霆道:「我之前就告訴你了,要做好這個何昌盛的工作,你是怎麼做工作的?怎麼把人都給我做跑了呢?」
劉華強囁嚅著回答說道:「我都不知道給他做過多少次工作了,他表面上答應說沒什麼,沒想到心底還是對上次被抓的事耿耿於懷。」
徐君然不由的長歎了一聲:「我好不容易做通了白書記的工作,政府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卻拿我們當兒戲。這香江人也真是的,大陸不是香江。不是想怎麼搞就可以搞的!既然搞了,就不要太顧臉面了,既要瀟灑,還要顧臉面,世上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也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走就任他去吧。也就是我們這偏遠落後的地區,才把他當個人看。要是換到東南沿海地區,像這樣的小商人多如牛毛,誰會在乎他?更別說像我們這樣求爺爺告奶奶的挽留他了。」
關波看徐君然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下,笑了一下點點頭道:「縣長說的沒錯,也就是在咱們這個地方。」
徐君然想了想。對劉華強問道:「公安局那邊沒有對他罰款吧?」
劉華強搖了搖頭說:「沒有的事兒。我要是不打著你的旗號去要人,公安局肯定會重罰的。」
關波冷哼了一聲道:「早知道是這樣一種結果,我們何苦去撈他?」
「就是,就是。不過,雖說沒有罰他,那罪也夠他受的,幾十個嫖客被關進了一個大房子裡。沒有坐的地方,有的蹲著,有的站著,裡面烏煙瘴氣。令人窒息。我好不容易從人群裡找到了他,帶出來後,所長還要讓他做登記。我說要是做登記,我還跑來幹什麼?所長一聽我說話的口氣大。沒有作聲,只好依了我。也難怪何昌盛心有餘悸。一旦被抓進去,就像羊群被趕進了羊圈,哪裡還有人格尊嚴?縣裡面開展掃黃打非無可非議,不打不行,但是,也不能太過了,水至清則無魚,真的回到二十年前那麼乾淨,誰還往你這裡來投資?」劉華強也一臉憤憤不平的開口說道,他覺得這個何昌盛實在是太不仗義了,竟然這麼悄無聲息的跑路了,真是浪費了縣長的一片苦心。可這縣裡面的某些舉措,也確實有點矯枉過正的嫌疑。
徐君然也覺得劉華強說得不無道理。在這個問題上,他也覺得公安局有些過了。如果一個地區的領導們不是把關心民生和經濟建設放在第一位,卻一味的去搞什麼形象工程,或者成天把掃黃打非掛在口頭上去抓精神文明建設,這就意味著這個地方將會越來越缺乏一些活力,一條腿走路肯定是不行的,必然會造成社會的畸形發展。但如果要扭轉這樣的局面,則是非外力不可為,或者是擁有更大權力者可以改變,否則,下面的人誰也動彈不得,他們只能唯命是從,在口頭上爭當應聲蟲,在行動上爭先恐後,這無疑為領導的錯誤決策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無論是縣裡面的形象工程,還是精神文明建設,你要說它重要,也確實能說出一大堆重要的理由,要說不重要,也能找出不重要的理由。同一件事,決策者個人的傾向不同,其重要程度也不同。正因為如此,決策者才有了極大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個人的權限如果不受約束的話,個人意識就轉化成為集體決策,成了事關地方發展、事關民生的重大決策。
其實,徐君然也明白白林提出創建精神文明示範縣,是出於對縣裡面精神文明建設的關心,可是他沒有考慮到縣裡的實際狀況罷了。像後世的大城市,一有這樣的精神文明建設活動,就勢必要加大掃黃打非的力度,一般都是政法委牽頭,公安局執行,對娛樂行業進行全面清查,一些酒店和娛樂場所,該停業的停業整頓,該關門的就關門。好多酒店的老闆幹不下去了,怨聲載道,幾萬小姐被趕跑了,房屋出租、餐飲業、服裝銷售、化妝品商店,相關的服務鏈條受到了極大影響,緊跟著,一些外地來的小商小販也撤離,向別的地方圖謀發展去了。隨著這些消費群體的流失,財政收入銳減,掃黃打非對經濟的影響之大有目共睹,大家心裡都清楚,但是誰也不願意說出口,因為從中央到地方,掃黃打非就是清除社會醜惡,你要有異議,只能說明你的政治覺悟有問題。
徐君然雖然心裡十分認同劉華強的觀點,但表面上還要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尤其在口頭上不能輕易認同。到了他這個級別,說話辦事要特別謹慎,不能把自己的情緒帶出去,稍有不慎。就會以訛傳訛,一旦傳到上面領導的耳朵裡,他肯定會有想法的。下面的人,最怕的就是領導對自己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就意味著你將會被打入另冊。想到這裡,便長歎了一聲,自嘲的說:「算了,走了就走了。插起招軍旗。自有上糧人,走了他一個,還有後來人。」
招商引資的事黃了後,徐君然很是鬱悶。為了給何昌盛爭取入駐桃花鎮開發小區,他積極向白林去爭取。剛剛說通了白林這邊,可何昌盛又撤走了,這真讓他有點兒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的感覺,不向白林匯報不行,匯報又讓他張不開口。
徐君然知道,白林這麼做實際上是秉承著市委書記段世傑的意思,如今段世傑在市裡面同樣在正在搞精神文明建設。白林在仁川縣這邊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響應老領導罷了。
無奈之下,徐君然只好當他硬著頭皮把事情的原委向市長貝超群說了出來,沒想到貝超群卻語出驚人道:「這簡直是胡搞。我早就說過,不能太過了,他們就是不聽,照這樣下去。不要說新的客商不敢來,怕老的也難留住。」
徐君然早就聽說貝超群對段世傑創建全國精神文明示範城的做法不太贊同。聽了這番話,才知他不但不贊同,而且與段世傑分歧還相當大。這也難怪,貝超群是本地幹部,又是政府的一把手,更注重經濟建設和地方保護。段世傑是外來幹部,又是市委書記,對上層建築、意識形態更注重。徐君然知道自己一個縣長,對黨政一把手之間的分歧最好還是不要參與。雖然在個問題上,他還是傾向於貝超群的想法。猶豫了一下,徐君然還是附和說道:「市長說得有道理,再這樣下去,今年的財政收入肯定要下滑的。」
貝超群的臉色很不好看,沉聲說道:「不僅要下滑,下滑的幅度肯定不會小。這掃黃打非是上面要求的,該掃的要掃,該打的也要打,但不能過,太過了,把小姐都趕走了,誰還租你的房,吃你的飯,買你的衣服,住你的賓館?這樣一來,一個產業鏈整個就斷了。當然,這不是說我們要靠色情服務來發展經濟,但也不能搞得太乾淨了,現在是什麼年代了,哪個地方不是這樣?小姐們也得生存,你把她們趕走了,等於流失了一個龐大的消費群體,將一個產業鏈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即使將來得到了全國精神文明示範城又有什麼意義?那還不是虛的?」
徐君然一邊聽著,一邊不住的點著頭,他覺得貝超群說得很到位,他完全贊同這些觀點。賣淫嫖娼無疑是社會的醜惡現象,政府不能放任自流,但也不能把它視作洪水猛獸,它只不過是社會發展進程中所帶起來的泥沙,不會由此改變社會,動搖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不說別的,徐君然可是清楚的很,未來社會的主要矛盾,集中體現在就業問題、養老保險問題、最低生活保障金問題、高房價問題、**問題。凡此種種,才真正涉及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如果將一個賣淫小姐和一個**分子同時掛牌遊行,並且允許觀眾吐口水的話,首先淹死的不是小姐,而是貪官。
他過去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根源性所在,沒想到貝超群在對待段世傑創建全國精神文明示範城的一些舉措上,已經看到了這個事情的矛盾所在。看來,在任何時候或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只有一個睿智的人,也不可能只有一個清醒者。不過徐君然當然不能在貝超群面前說市委書記的壞話,但他卻可以這麼想,他不可以表露他的想法,但不能不表明他的態度,否則,貝超群一定會認為自己不贊成他的觀點,徐君然便故意討巧的笑著說道:「市長看問題真是高瞻遠矚,一針見血,難怪下面的人都盼望您當書記,您要是掌管了丹江市,肯定會使丹江市發展得更快。」
貝超群聽了徐君然的話,微微一笑,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來,看了徐君然一眼,意味深長的問道:「我說徐君然同志,你覺得這句話說的合適麼?」
徐君然呵呵的笑了笑,坐在了貝超群的對面:「市長,別人說可能不合適。我說的話,沒什麼不合適的。」
說完,他同樣意味深長的對貝超群說道:「咱們是一家人,您說呢?」
貝超群伸出手在辦公桌上面敲打了幾下,輕輕的點點頭:「呵呵,是啊,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