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鳳宮。舒虺璩酉
時間倒退到昨日清晨。
在西哥的幫助下,破除結界進入房間,第一眼看到床上那個像嬰兒一樣蜷縮著的女人時,花紫陽知道了什麼叫肝膽俱碎,肝腸寸斷,撕心裂肺。
不著寸縷的肌膚上青紫交錯,慘不忍睹,體無完膚,腳腕上鎖鏈泛著森然冷光,襯得這具淒慘的身體更是觸目驚心。
她側著身子,臉向著床內,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單薄瘦弱的背脊高高弓起,芊細的雙臂抱著膝蓋,可憐得近乎淒涼的姿態。
房間裡多了兩個人,她也毫無所覺,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睡著了。
「你看看……那是朵朵嗎?」花紫陽一隻手扯著玥琅,一隻手顫巍巍地指著床上。
在那一刻,玥琅希望自己瞎掉,這樣他就可以什麼都看不到。
可是他沒有瞎,所以他什麼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將自己紅色的外衣解下,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像她小時候那樣輕輕抱在懷裡。
小時候胖乎乎的,抱著沉甸甸的,現在長大了,怎麼反而輕得像片羽毛?
玥琅抱著她的動作很輕,但他還是覺得應該輕點,再輕點,不然她會碎掉。
「朵朵……」玥琅的聲音嘶啞哽咽得連他自己都辨認不出,「我知道你很疼,忍忍啊,我們現在就回卿凰宮,讓墨溪來給你看看,他是神醫,吃過他的藥就不會疼了。」
朵朵沒有反應,在他懷裡安安靜靜地沉睡著,蒼白的小臉,微蹙著眉頭。
就在玥琅痛苦難耐的時候,她好像發了噩夢,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玥琅手足無措,只有緊緊地抱著她戰慄不止的身體,彷彿這樣就可以幫她將噩夢趕走。
她忽然低低的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花紫陽貼在她的唇邊,聽到她模模糊糊地說:「師傅……我疼。」
那一刻,花紫陽的心好像被人整個揪了出來,扔在荊棘叢生的荒原上,鮮血淋漓。
他手裡的破天劍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天狐一族的神兵自是不同凡響,鎖著她腳腕的牽魂鏈斷掉了。
摸摸她白玉般的臉頰,溫柔憐惜,花紫陽擦乾眼淚,對她輕聲訴說:「朵朵,陽陽和玥狐狸帶你去見師傅……」
然而,剛走幾步,門被轟然推開。
鳳帝靜靜地站在門外,晨風吹起他白色的衣袂,滿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來來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點,便會在他身周十丈內碎為塵芥。
花紫陽不假思索,將抱著朵朵的玥琅拉到身後,目光筆直地冷視著他:「她是朵朵,為什麼這樣對她?」
鳳帝的到來也沒有將朵朵驚醒,她長髮披散,身上還披著玥琅的紅衣,凌亂的衣衫下,隱約露出赤祼的肌膚。
鳳帝淡淡一笑:「你們是以臣子的身份站在這裡跟朕說話?還是以男人身份挑釁我?」
「有區別嗎?」花紫陽看著他臉上的平靜,那平靜中蘊含著多少殘忍?
「於公,朵朵是君,紫陽是臣,君受到傷害,紫陽豈能坐視不理?」
玥琅接著一字字道:「於私,朵朵是我師妹,做師兄的自當保護她,哪怕是太上皇也不可以傷她。」
「陛下,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花紫陽的聲音不復平時的溫和有禮,顯得冷漠而鎮定:「她不到十四歲,算起來還是個孩子,陛下怎麼可以這樣傷她?」
鳳帝默了片刻,淡淡道:「不管你們以何種身份站在這裡,別忘了她跟我姓夭,怎樣對她,還輪不到你們來教訓我。」
「你會毀了她。」花紫陽冷冷地看著鳳帝:「朵朵很虛弱,紫陽要帶她會卿凰宮,請陛下放行。」
「我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在逼我。」鳳帝歎了一口氣,展顏微笑:
「你們都知道朵朵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還要把她從我身邊搶走?
愛她是吧?她是我的骨血,你們憑什麼愛她?她有我的愛就足夠了,而她也只能愛我。
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們都不會有機會的。」
「陛下……」玥琅壓低聲音,好似在極力壓抑著什麼:「你說得對,我們是沒有資格愛她,所以從來就沒想跟誰搶,只想一輩子留在她身邊,看著她,護著她,做她的臣子也沒有關係。
但你這樣傷她,玥琅再不願意,也只能送陛下手裡將她帶走。
不管你是何種身份,何種地位,玥琅作為師兄,也不能容你再傷她一絲一毫。」
「陛下,她是朵朵,放過她吧。」花紫陽看看玥琅懷裡那水晶娃娃般易碎的小人兒,心頭一痛,語氣就不由有了一絲乞求:
「你不是最疼她嗎?她現在很難受,你看不到嗎?讓我們走吧陛下,我和玥琅不會拐走她,只是帶她回卿凰宮,讓墨溪給她看看。」
鳳帝站在窗邊,輕輕抬手,從窗口指向天地之間:「別說是你們,九天十地諸神降臨,也休想帶她走出這個房間。」
花紫陽遍體冰冷,他望著鳳帝的背影,天下再沒有任何話語,能比剛才所聞更加殘忍。
「放下她,馬上離開,我就放過你們。」鳳帝轉身,負手而立,原本清絕的鳳眸充滿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滄海。
這不是他們認識的鳳帝,玥琅看著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花紫陽緊緊咬住牙,擲地有聲:「不放!紫陽有自知自明,在陛下手裡或許最多堅持十招,但紫陽不會放手。陛下想做什麼不必客氣,紫陽捨命相陪。」
鳳帝凝視著他,嘴角浮起一絲譏潮的笑容:「十招?」
他一字一字道:「你也太高估自己了。你們兩個一起上,若能撐得了五招,我就讓你們帶她走,如果撐不住,今天就只能死在這兒了。」
花紫陽一驚,猝然抬頭,鳳帝的雙瞳中有漆黑的怒濤旋轉,彷彿大海盡頭的深淵,似有徹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連自己都難以觸摸。
玥琅澀然一笑,抱著朵朵,不管不顧地向門口走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執意要我們的命,就拿去吧。」
鳳帝臉色已陰沉到極致,眸子深處有一團光芒,驟然炸開。
那是焚盡天萬物的怒火。
雲袖揮出,風雷般磅礡凌厲的真氣,以君臨天下銳不可當氣勢洶湧而出。
玥琅懷裡抱著朵朵,花紫陽一閃身將他們護在身後,全力擋下第一招。
他趔趄退後幾步,單膝跪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猩紅,眼裡儘是倔強決絕:「請陛下出第二招。」
玥琅僵硬地回頭看他,神色漠然:「花木頭,第二招由我來,就算死咱哥倆也死在一起,好歹有個伴。」
「廢什麼話,快帶朵朵走!」
這一刻,鳳帝來到花紫陽面前,白色的影子宛如一雙巨大的羽翼,覆蓋在他身上。
「不愧是我靈字鏡的鏡主,居然還能開口說話。」
花紫陽的頭倏然抬起,鳳帝仍高深如海,沉雄如山,寬廣如蒼天,深邃與浩宇。
但已不是他熟悉仰慕的陛下。
他冷冷看著鳳帝,緩緩站起,目光變得森冷:「陛下過獎,出招吧。」
就在這一刻,鳳帝的心卻感到一絲隱痛。
花紫陽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從未想到在他身上,看到這樣的目光。
鳳帝良久無語。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招之內將他們打得爬不起來,但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了一絲痛楚。
痛得連勝利都無法觸摸。
鳳帝看著花紫陽那張蒼白染血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深深的創痛。
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樣的痛。
他愴然一笑,手從寬大的雲袖中伸出,第二招淡淡如風之影,雲之意,衝著玥琅而去。
玥琅沒有回頭,將朵朵緊緊護在懷裡,後背硬生生挨了正著,身體猛然一震,真氣猛然失去控制,鑽入了心房,狂猛地轟炸起來。
他一口鮮血噴出,單膝跪地,支撐著身體。
喘息了一會兒,玥琅緩緩起身,抱著朵朵繼續往外走。
「請陛下出第三招。」花紫陽護在玥琅身後,靜靜的注視著鳳帝,面上沒有絲毫怒色,眸子裡更看不出半點情緒。
「你們真的想找死?」說出這幾個字,鳳帝心中一慟。
花紫陽緩緩道:「紫陽也有自己的底線,有不能捨棄的東西。如果連心中所愛都保護不了,紫陽寧願死。」
鳳帝冷笑,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長虹貫日,從他袖底逸出,狂龍般掃向花紫陽。
青光過處,天地崩塌,牆壁、地板、桌椅盡皆化為碎屑,被青光約束成一道亂舞的龍卷,從他身前,向花紫陽寸寸推進!
花紫陽運氣全身真氣,正要抵擋,卻發現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來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體擋住玥琅。
砰然一聲悶響,他和玥琅整個身子同時飛了起來,厚厚的牆壁竟被砸開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紛飛!
「你們在做什麼?」朵朵雖被玥琅護在懷裡,沒受到任何傷害,但那霸道的撞擊之力還是讓猛然驚醒。
看看身上吐血不止的玥琅,又看看旁邊渾身浴血的花紫陽,顫聲問道:「陽陽,玥狐狸,你們怎麼了?這麼多血?你們別嚇我……」
「別怕……」玥琅勉強對她笑了笑,撐起身子,以免壓著她,咳嗽幾聲,又有血從嘴角湧出。
朵朵驚慌失措地爬起來,摀住臉,頭疼欲裂,神經質地看著身邊兩個血淋淋的男人。
是夢吧,一定是做噩夢,好多血,陽陽的,玥狐狸的……
「朵朵過來,到父皇這裡來。」鳳帝面無表情地對她伸出手。
朵朵呆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玥琅和花紫陽傷痕纍纍的身體,愛與恨,怨與嗔,怒與火,彷彿人世間所有矛盾複雜的情感全部交織在一起,化作地獄的熊熊烈火燒灼著她。
「你做了什麼?!」
淒厲的尖叫聲將昏死過去的花紫陽喚醒,他伸出手,無力摸摸地摸摸她的臉:「朵朵……別哭,一點小傷,沒事的。」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她不知道自己在問誰,她找不到自己聲音。
「陽陽,你好多血,我給你擦乾淨……」慌亂地用手抹去他嘴角的血,可是,猩紅的液體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怎麼都摸不乾淨。
手慢腳亂地給他擦了一會兒,又去擦玥琅的,血實在太多,她只覺得兩隻手根本不夠用,神經兮兮,語無倫次地喃喃道:
「怎麼辦?怎麼辦?陽陽,這麼多血,你告訴我該怎麼辦?玥狐狸,你今天的衣服太紅了,換一件吧,大紅不適合你。墨溪呢,墨溪在哪兒?師傅快來幫幫我,陽陽和玥狐狸流了好多好多血,楚漣,小夜,花爺,你們在哪兒?快來幫我救他們……」
「冷靜點朵朵,他們死不了。」
誰在說這麼冷酷的話?她目無焦距地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聲音空洞,幽幽如鬼氣:「你胡說,流這麼多血怎麼會沒事?我不相信你,絕對不會相信你……除非你幫我救他們。只要你肯救陽陽和玥狐狸,以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
玥琅掙扎著緩緩站起來,將全身都在顫抖的朵朵拉到自己身後,看著鳳帝,輕輕道:「陛下要怎樣才肯放了朵朵?」
鳳帝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張邪魅的臉從熟悉變得陌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仇恨,沒有怨怒,沒有嘲諷,平靜而誠懇。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彷彿淪入了一個陌生的空間。
「放了她?」他凝視著玥琅,冷冷一笑,「憑你們兩個想從我手裡搶走她,簡直是妄想。」
他的目光鋒利如刀,寸寸剜割在玥琅臉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們為什麼還不求我?求我讓你們死得快一點?」
這種威脅的話,他以前從未說過,此刻不知為何說了出來,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
玥琅低頭一笑,花紫陽掙扎著從血泊中爬起,平靜地直起了身子。
鳳帝看著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心中竟然有了一絲惶恐。
他們現在不是君臣,而是以男人的身份對峙,不能讓他們在這時候跪下!
這一跪,他們是放下了一切,卻並不卑微,心坦蕩如鏡,卻照出他一無所有的悲涼。
這一跪,作為男人,他就徹底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