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修羅都有勘不破、參不透的情障,她與他都沒能逃過。舒蝤梟裻
良久,嬈天緩緩開口:「你沒有什麼要向我解釋麼?」
「噓……」淩歆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她的聲音輕而溫柔:「不要嚇著它。」
它,指的是那株花。
此刻淩歆的眼中,似乎只有那株花,似乎嬈天的出現,根本不足以讓她驚訝,他去了哪裡,見到了誰,她都一清二楚,但仍舊提不起她的興趣。
彷彿世間一切,都是那麼無聊,只有這株花,才能勾住她盈盈的眼波。
這株花究竟有什麼奇特的?
比其他盛開的海棠而言,它顯得那麼纖弱,蒼白,如水墨畫中一抹刻意的留白,月光的輕寒可以輕易地穿透它,讓它肌骨消瘦,宛如透明。
它的葉有些委頓,一朵剛剛鼓起的蓓蕾藏在葉子中間,像是不勝酒力,殘著醉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這都是一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海棠花。
嬈天目光中露出一絲深思之色,他也注視著這株海棠,月光照在花苞上,隨著月光的西移,花苞似乎在一點點漲大。
淩歆仍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喝一口,就澆一口花。
明月漸沉,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紅色,天邊的雲朵被長風吹起,捲湧變幻,凝聚成一點青蒼的色澤。
看來,離破曉已經不遠。
那朵孱弱的花苞卻在這一刻陡然獲得了精神,變得飽滿,豐厚,花苞裡似乎充滿了奇異的生命力,將會在朝陽升起的一瞬間,盛情開放。
淩歆眸中終於露出了一絲彩光,停止了飲酒,她的身子也隨之坐正,以少有的肅然之容來迎接這朵花的開放。
這朵花究竟有何重要之處,竟令淩歆如此關心?
嬈天目光淡淡,亦凝視著這朵花。
淩歆若在等待,他便一起等待,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漫長的生命中,他一大半的時間都在等待。
淩歆唇間隱有一絲笑意,似乎這朵花即將盛開讓她心情大好,悠然道:「你知道這朵花我等了多久麼?」
「我本來有很多種方法,讓它一夜之間盛開,但我沒有,我寧願等到它願意開放的那一天。」
她注視著眼前的花,一抹微笑挑起在她唇際:「於是,我花了兩千年另三個月。」
嬈天點頭,嘴角含笑,微風吹拂著他垂在胸前的銀色髮絲,絲絲縷縷,似一抹抹流光般盈盈漾開,翡翠般的碧眸沒有了之前的陰冷瘋狂,置身於這片花海中上仙風姿重現。
兩千年另三個月,多麼準確的時間,在那個時刻,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遇見一個人,遭遇一道傷痕,或者快樂,或者不快樂。
「你種這朵花,是為了紀念這兩千年另三個月?」
「不,我是在占卜。」淩歆眸中有些淺淺的傷感:「以你我的修為,可以輕易看到凡人的未來,卻看不到自己的,可我實在想知道未來的事,只好用這種笨法子了。」
「占卜?」嬈天重複了一次
「是的,兩千年另三個月前,王兄給了我這顆花種,據說是先代修羅王,就是讓神鳳一族滅絕的那位留下的,相傳可以根據花開的顏色,判斷出未來的結果。」
淩歆淡淡而笑:「未來越是難測,花開所需要的時間就越長,兩千年另三個月,我的未來一定很不好占卜。」
嬈天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然後又看看這朵花:「這花會開什麼顏色?」
「血紅,或慘白。」淩歆幽幽看他一眼,手指憐惜輕柔地撫上嬌嫩的花瓣。
「紅色預示著什麼?」
淩歆柔聲道:「預示我不得好死。」
「白色呢?」嬈天微怔。
「同歸於盡。」淩歆輕然一笑,隨意而漫不經心,好似說的是別人的事。
嬈天沉默,這,不是預言,這是詛咒,她用兩千年的時間,想等待的就是這兩個結局中的其中之一。
修羅果真是一個愛恨分明,又決絕的種族,瘋狂、不顧一切,她愛璇霄,愛得已入了魔。
時間與空間交錯,眼前的女子與過去的他重疊,他們何其相似,不同的樣貌,不同的聲音,卻是一樣的話,一樣的神情。
他愛她,同樣也愛得入了魔。
他愛她,愛得沒有自我,迷失了自己。
於芸芸眾生中,於千萬年的夾縫間,於恆古不變的蠻荒裡,他遇見了她,沒有早一天,也沒有晚一天,命中注定,無可奈何。
小姬,知道嗎?我愛你勝過了自己。
小姬,知道嗎?我愛你,愛得超越了生命。
——走火入魔,不可救藥。
我知道,你聽不到,是的,我的心聲你聽不到。
而我呢?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痛苦不堪,永受煎熬,這種痛苦和悲傷似乎可以無限延續的日子,我已經過怕了,是你將我變得軟弱。
這個世界有時就是這樣諷刺,又這樣荒唐,我親手釀下的苦果,如今我獨自品嚐。
可是我捨不得放手,也不能放手,我已經走得太遠太遠了,已經分不清快樂和痛苦的界限。
——終其一生也走不出你的魔障,枯葉化蝶,心字成灰,永遠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
宿命早早為我鋪設的劫,逃不開,又走不過去,顛簸坎坷,身心俱累。
好痛!
此刻月已西沉,星光尚未消失,天邊的朝霞卻越來越濃,濃得就像是血。
霞光中,淩歆抬頭,悠悠道:「你說,我的命運,會是血紅呢,還是慘白?」
朝陽的光芒照進她的眼睛裡,她慵懶的眸子彷彿一面鏡子,照出了繁花落盡時的荒蕪。
嬈天微笑,沉默。
黎明就將來臨,這朵預示著命運的花,即將盛開。
淩歆靜靜地看著它,幾乎屏住了呼吸,兩千年另三個月,等一朵花開,多麼漫長。
血紅,是不得好死,慘白,是同歸於盡。
星辰拖起即將消失的尾光,在蒼穹中緩緩隱沒,緊緊閉合的花苞,綻開一道裂縫,風吹過的時候,會聽到花在綻放時的疼痛。
裂開身子,以圖美麗的剎那,兩千年的等待,換取一個命運的詛咒。
淩歆一瞬不瞬地盯著花蕊。
星的尾光,在這一刻掠過地平線,花苞,即將在這一刻盛開。
可它還來不及綻放,卻已隕落。
嬈天的衣袖輕輕揮動,白光與朝陽刺目的光華同時降臨,將孱弱的花瓣拂成漫天微塵。
淩歆靜靜注視著微塵,卻無法看出花瓣本來的顏色。
嬈天一動不動,微塵吹進他的眼睛裡,一點點沉澱出看透了世事的蒼涼。
淩歆緩緩抬眸,靜靜看著他,柔聲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嬈天沉默片刻,緩緩道:「你不會有這樣的未來。」
青蒼的曉色籠罩著花圃,朝陽沒有給這片園圃帶來勃勃生氣,反而剝離了月色掩映下那虛幻的美麗,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涼。
但嬈天那碧綠的眸子,卻在陽光中更加熾烈,耀眼,而又有些瘋狂的艷麗瀲灩之色。
伸手輕輕抬起淩歆小巧的下頜,碧眸裡隱有笑意:「我不會讓你有這樣的命運。」
他的話溫柔而又那樣篤定,帶著不容置辯的力量。
淩歆歎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若是我就是喜歡不得好死,與同歸於盡呢?」
嬈天似是在慢慢咀嚼著這句話,良久,他緩緩道:「為了一個不愛自己人賠上性命,你覺得值嗎?報復有很多辦法,殺了他並不是唯一,也不是最好的選擇。」
淩歆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嬈天,你不會是怕我牽連你的心上人,才給我出這麼個餿點子吧?不管你有多愛她,人家看都不會看你一眼,堂堂極樂樓主附在一隻貓身上,你又值得嗎?」
值得嗎?
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自己千萬次,始終找不到答案,每問一次,整個人便如同墜落火海一般痛徹心扉。
記憶真是神奇而曖昧的東西,有些人經常出現在你面前,但你總是記不清那人的模樣;而有些人,像在你腦子紮了根似的。
哪怕經過幾萬年,地老天荒,她的一顰一笑,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如昨日般清晰。
抹不去,忘不掉,詛咒般地刻在了骨血裡。
要怎麼做,他到底要怎麼做,小姬才會回頭看他一眼?
就算全世界都可以放棄,他也不要放棄她,就算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就算痛到無法呼吸,他都不要放棄她……
他的愛是火,他的心是火,他對她的愛就是那團無法熄滅的火。
永不熄滅的火焰,燒出自己的亢奮與快樂,把失心的痛苦融化,他願用不悔的淚水為真愛梳妝……做她永世的守護獸,因為他義無返顧的愛著她……
嬈天收回手,嘴角漸漸綻放出一絲隱秘的微笑:「值得,當然值得。我跟你不同,因為我沒你那麼貪心。淩歆,你不但殺不了璇霄,而且有我一天,你想遷怒她也不可能。別告訴我,明知最後的結果,你還想抱一絲希望。璇霄不愛你,你做什麼他都不會愛你,他心裡只有一個女人。你殺不了他們,你的恨無處宣洩,除了跟我在這裡發瘋,你還能如何,又能如何,你說對不對?嗯?」
「也許你說得都對。」淩歆看著他,一字字道:「不過,你也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偉大,你想殺鳳帝不是麼?你跟我有什麼不同?我看發瘋的是你吧,你就真那麼愛她?那麼確定你能阻止得了我?」
嬈天眸子中的暗彩輪轉,就像是照進了她的內心深處:「能不能阻止我不知道,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你敢動她一絲一毫,跟你同歸於盡的人將會是我。」
手中幻出一柄精緻的光劍,劍身不過一尺,氤氳的七彩螢光流動出不詳的美麗,緩緩挪到了淩歆面前,正照在她的眸子上,劍光映出她眸中春水漣漪。
「這柄劍叫『天絕』,被它所殺的修羅,永遠也不會有轉世的機會,如果你真活得不耐煩了,我可以免費送給你。」
淩歆低頭一笑,嬈天,此時此刻,我覺得你比我更可悲。
她在紅塵輾轉,你用一雙貓的眼睛在旁邊看著,默默地守護。
這就是你想要的麼?
花樹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霾,那個小丫頭到底有什麼值得這些男人如此瘋狂?
嬈天如此,璇霄也是如此。
她凝視了那個冷心冷情的男人幾千年,但他眼裡卻從來都沒有她。
這就是可笑的命運?
淩歆接過劍,輕輕一抖,劍斷了。
臉上綻開一抹醉人的甜笑:「你錯了,我占卜的未來,並不是這個。」
她抬起頭,有些譏誚地看著嬈天:「你看我像是為了愛情哭哭啼啼,死去活來的小姑娘嗎?」
輕輕鬆手,劍的碎片隕落了一地:「請帶著你的『好意』離開,你永遠都不會瞭解我。」
「我用不著瞭解你。」他俯身,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但我會一直盯著你,淩歆,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一向很好。聽話,不要動她,跟你同歸於盡,我也不是很樂意。」
淩歆靜靜地看著他,嬈天的臉色很平靜,這使他顯得很認真。
他的這句話,是用很大的決心來說出的,他也準備好了,要用很大的決心去實現。
淩歆忽然覺得有一絲絲冷意襲上心頭,嬈天的實力到底如何呢?跟他動手,有幾成勝算?
四周出奇的安靜,在曙色的籠罩下,亭台樓閣都是那麼陰冷,就像是個毫無靈魂的空殼。
淩歆悵然一歎,俯身拾起一壇海棠花釀,一縷微笑在她嘴角綻開:「你也別威脅我,如果你想繼續合作,就不要欺人太甚。你知道我精擅用毒,跟我離得這麼近,一不小心就會糊里糊塗地送命哦。」
嬈天望著她,笑而不語,風過樹梢,花落肩頭,紫衣若舞,銀髮飄然,碧綠的眼眸深邃如漩渦般望不到底。
隔著淡淡的光影,淡淡的風,淩歆與他相對相視,目光交接,風起雲湧。
他唇邊綻開一縷微笑,滋味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