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清晨,寒氣逼人。張寧醒來就聽見了房頂上的瓦上「沙沙」的雨聲,原來外面下雨了,這秋季下一陣雨氣溫就要降一截,難怪今早感覺愈發冷。
腿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發痛,這簡直成了天氣預報。在辛未的服侍下,他穿好了衣服,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陣。腦子裡理了一遍可以想到的事,便提筆寫了一份軍令:命令三處工事除了留下一部分人在中心土堡當值,餘者暫時放棄溝牆陣地撤回城中休整,直到雨停。
明代沒有水泥路,這雨多下一陣,外面肯定會變成一片泥濘。這種天氣不僅無法使用遠程武器,大隊人馬行走都十分困難。他不相信張輔會在這種天氣進攻作戰。
還有一件事,昨晚準備去巡視各處糧倉的。不過現在他實在不想走路活動,左小腿很不方便。雨下成這樣,就算萬一真有隱患這種天氣也燒不起來,他乾脆取消了預定的行程。就好像在農忙季節,突然下雨了,人們雖然心慌卻也只能忙裡偷閒。張寧此時就是這種感受。
他彎下腰輕輕搓著小腿,這種疼痛十分難受,就好像從骨髓裡滲出來,無法捉摸,叫人心慌。一分神,他的眼前就彷彿出現了張小妹那張清純的臉,還有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永久的紀念,一發作就能想起你」。在失神之中他便輕輕念了出來。別說一個人在外面呆久了,便很容易想起親近的人……萬一自己玩完了,張小妹會不會被人劫走,然後會發生什麼?他不禁想起了幾歲大就被送到「富樂院」的顧春寒。這叫他情緒變得不穩定,心裡也亂起來。
正打算放下手裡的盆,想過去給他揉腿的辛未,聽到他念叨,不禁站在原地抬頭看了過去。張寧腿上的傷怎麼回事一般人不知道,她以前身為白衣侍衛再清楚不過了。她見張寧一臉失神,不禁泛出一股莫名的難過,還有一絲嫉妒。
辛未認識張小妹,那姑娘與人無爭心眼也不多,其實並不招人厭。但辛未心裡卻照樣壓不住一種感到不公的心情:這個世上有的人一出身就在富裕的城裡衣食無憂,然後什麼也沒做,就有人把她當寶貝,為了她摔斷腿也毫無怨言;而有的人睜開眼就飢寒交迫,被人當一件貨物一樣賣、然後就是工具,無論多麼辛苦做多少事,也永遠比不上另一種人。
……
稍晚時出了點事,辛未被人叫出去了一會兒。接著她便進屋稟報:「昨晚內侍省的人在北城外發現了一個隱秘的地洞,有人從洞裡鑽出去了。他們把事告訴我,叫我稟報王爺一聲。」
「抓到人了麼?」張寧忙問。
辛未道:「沒有。當時那個奸細已經鑽到護城河了,就算追出去已來不及。」
張寧頓時站了起來,扶著桌面活動了幾步,低下頭伸手摸著下巴。辛未鎮定道:「王爺可把此事交給我,我去辦。」
「你打算怎麼辦?」張寧問。
辛未道:「咱們的人還沒有打草驚蛇。我打算今夜派人從護城河邊的洞摸進去,先查清楚城中的出口位置;然後帶人兩頭埋伏守株待兔,一等有奸細再次通過這個地洞,即可把一干人抓住,接著順籐摸瓜便能審出這幫奸細的陰謀。」
張寧琢磨了一陣:「萬一抓住了人審不出東西來,或是逮|捕時意外讓他死了,這籐還怎麼續?城裡有內奸,他們想幹什麼……」
辛未無話可說了,站著一言不發。她在辟邪教的資歷也不淺,以前幹過不止一次這種勾當;張寧一個讀書考功名出身的人,卻不知他有什麼想法。
「這樣辦。」張寧開口道,「你把內侍省在九江城的人全部召集起來。先摸準城中的出口,派人蹲守,一定挑好地方別讓人發現。有人偷偷摸摸進城肯定會和人聯絡,你們便分兵,分別盯梢有過接觸的人;如此分哨,時機一到,咱們就一網打盡。我調李震的衛隊給你,務必多抓人。人一多,總能審出有用的東西出來。」
辛未壓低聲音道:「據我所知,內侍省在這邊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安插在于謙身邊。」
張寧沉吟片刻:「軍中將士幹不了這種活……全部撤了去抓張輔的奸細,現在盯于謙沒什麼用。」
辛未又問:「若奸細是出城怎麼辦?」張寧道:「按兵不動。」
辛未習慣地重複了一遍自己要辦的事,接著便無聲無息走出了房門。
這陣子的精神不佳讓張寧的腦子千頭萬緒,產生了許多胡思亂想。其實古代戰爭中也有許多眼線間諜,前秦時代起就有內應打開城門的事發生,所以防奸細只是常規的事宜。但張寧怎麼也甩不開這次的消息息,一整天都掛在心裡晃悠。
英國公張輔會想用「下作」手段來解決這場戰爭?兵不厭詐,恐怕也沒什麼下作不下作的。那城裡奸細會得到什麼樣的命令?開城門……這個暫時不太可能,只有在兩軍在城內外膠作攻防才有用,張輔起碼應該先解決側翼的堡壘工事才可以攻城。私通九江軍的武將,讓他們反叛?這有可能。
張寧左思右想,又想到了今天本來是要去巡視糧倉的。心裡不禁「咯登」一聲,萬一奸細把糧倉給燒了,那才是真正滅頂之災。一座孤城,如果連糧都沒了,還有什麼好守的?
他終於坐不住了,吃過午飯就想去實地瞧瞧糧倉什麼情況。但是如果奸細確實是想燒糧倉,大張旗鼓突然去巡視似乎有打草驚蛇之嫌。張寧想到了于謙,九江的防務準備全是于謙一手安排的,只要讓他跟著去,就能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事宜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張寧在二堂的簽押房裡坐了許久,想喊門口的侍衛去傳于謙見面,但心裡又冒出一種微妙的想法:自己上午才下令把于謙身邊的眼線撤走,這事會不會出現某種巧合?
外頭的雨還在下,張寧慢吞吞地跨過門檻,門口的侍衛彎腰行禮十分恭敬。他久久觀察著瓦間聚集的水,淌成一條條的水線,落在陽溝裡匯流。
張輔佈局能這麼深?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張寧也覺得自己的疑心越來越重,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記得剛出現在大明的時候,連富樂院的一個妓|女顧春寒他都可以信任,而且表現出了足夠的誠心;可現在,像于謙這樣的君子,他都在反覆質疑。
還有城裡的奸細究竟躲在什麼地方?幾次從城裡走過,幾乎不見什麼人,市井百姓大多為了躲避戰爭逃到鄉下去了;若是要做諸如燒糧草之類的事,都有重兵把守的地方,人少了是辦不成的……
張寧一整天什麼也沒幹,沉住了氣。及至次日凌晨,一身半濕的辛未回來了。
「城外的口子很隱秘,大半在水底下,河邊長著水草,除非派人挨著河邊摸不然真難發現。派人從口子進去過了,地洞裡全是水,空隙只夠頭伸出來的,估摸著因為今天下雨漲了一截水。順著洞摸過去,城裡面的出口是靠近城牆不遠的一座宅子;出口旁邊發現一口枯井,不過井差不多被土填滿了,猜測是挖洞的土,這個洞子是不久前才挖出來的。我已經遵照王爺的意思,派人把宅子四面都盯住了。離宅子一箭之地就是咱們的人聚集的地方,一共有三十二人。」
張寧聽罷說道:「原來在于謙身邊的人,遣回兩三個。」
辛未微微有些詫異,但神色一閃即逝,只是安靜地應道:「是。」
「現在就去。」張寧冷冷道。
辛未抱拳像男人那樣行禮,隨即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她忽然轉身道:「我剛才在後門吩咐了一個侍衛,叫他一會送個爐子進來,王爺烤烤火或許腿就不疼了。」
張寧微微一愣,說道:「知道了……你也盡快換身衣服,這會兒風寒也能死人的。」
辛未抿了一下嘴笑了笑,轉身便走。
又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張寧莫名感到坐立不安。已經凌晨了,他先脫衣服上床輾轉反側折騰一陣,接著又穿衣下床,將手邊能找到的公文卷宗都看了一遍,一會兒又慢吞吞小心地在房屋裡走。外頭的雨下得不大,也非毛毛細雨,這麼不大不小的「沙沙」聲也沒停的意思,這一場秋雨,卻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