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餘暉漸漸黯淡,官吏們各回各家,士卒們換崗下直,市井中售賣貨物的普通店舖也在關門打烊了。而這種時候,已經回到楚王宮的張寧一般會到姚姬那邊坐坐閒談幾句,不過常常也會談及公事。
今日姚姬便准許一個叫夏雨的內常侍進來了,應是有事要說。個子高高的夏常侍果然口齒清楚地說道:「卑職照夫人的意思,在各官員所住的地方自然是安排了人手長期做眼線的。今日,先是兵部尚書朱恆的心腹管家侯大戶私見了一個陌生人,此人約三十餘歲,著長衣看上去像是讀書士紳,另帶有姿色不俗的婦人一人;後經朱恆府上的眼線傳出消息,此人自稱王賓,南京漢王府中官吏,婦人是他的妻子。半個多時辰以前,朱恆親自見了已經接到府上的王賓。所謀何事,暫且無從探知。這便是卑職要稟報的事。」
張寧點頭以示知道,然後和姚姬說:「近日不斷傳出消息南京事急,這個密見朱恆的人應該確是漢王那邊的。」
姚姬微笑道:「這麼說來,王賓是來求官……帶個婦人,怕是既贈美色又有財物。寧兒覺得朱部堂是受還是不受?」雖然在私下裡,但她如此稱呼張寧還是覺得有點肉麻……
張寧想起朱恆在山東時對待婦女的冷血態度,便道:「我覺得朱恆不像一個好色的人,不過是否貪財倒不甚清楚。」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要是不貪,便不用將人接到府中了。」姚姬輕輕提醒道。
張寧道:「也有可能朱恆為了考慮大局,今天咱們在內閣剛議過進取江西事宜。江西北部數府在漢王手裡,拉攏相關的官吏能更容易接手此地。」
「他真的會如同寧兒所言一般有此公心?」姚姬所有所思的樣子。
張寧直言不諱道:「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朱恆若是貪這種錢,我便確實看走眼了……那漢王麾下一干文武的問題不是貪財,而是目光短視只顧眼前利益,當初在山東樂安時我便深有體會。朱恆若是私下收了錢,且他又是內閣閣臣,必然要舉薦這些人入湖廣為官;咱們豈能用這等人壞事?朱恆這麼做的話,與那些只顧私利不顧大局的人何異?」
姚姬點頭道:「咱們暫時裝不知道,就看看朱恆如何做罷,這一出卻是有趣起來。」
……
朱恆與王賓飲酒至深夜,王賓坐在圓桌邊上,藉著酒興又喚夫人李氏上來為朱恆斟酒,什麼體面都全然不顧了。
王賓紅著臉搖頭歎道:「去年那事兒(要挾湘王押還朱恆回南京),我絕對沒參與,只是孤掌難鳴也沒為朱大人說上話;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得緊,恨不得您抽我幾個嘴巴!」
朱恆好言道:「過去了的事,咱們不提也罷。」
王賓拍了下桌面:「不提就要壓在心裡,王某是耿直之人,喜把話說開了……我先自罰三杯!您再辱沒我一回,出出氣,什麼法子我都認!」
「罷了罷了。」朱恆舉起酒杯,「與王兄同飲,乾了這杯了結那些過往小事。」
王賓仰頭飲酒,然後又將手裡的酒盞翻過來示意,接著小聲說道,「兄弟在南京攢了點東西,不過走得急沒來得及帶出來。好在有一部分存在叔父(王仕順)那兒了。這邊只要說好了,我便去九江……賤內留在府上……」他特意提到了此事,「到時候只要事兒一辦妥,咱們也沒什麼好謝朱大人的……這個數,說了便算數,絕無二話。」王賓伸出兩個指頭。
「倆?多少?」朱恆不動聲色問道。
王賓低聲道:「萬!白貨。」
朱恆哈哈大笑了幾聲,王賓見狀也嘿嘿陪笑起來。那婦人只顧低著頭斟酒,就當什麼也沒瞧見一般。
朱恆笑罷說道:「今晚喝得太多了,你暫且在府上客房歇下,待酒醒之後咱們再細說。」
「我可沒說胡話,您盡快給個回話。」王賓道。
朱恆又問:「王兄為何走得如此急,南京那邊究竟怎麼個情況?」
王賓道:「宣大精兵突然到了江北,趁虛取了採石磯。漢王連調幾股兵馬去收復,皆不勝,情況不太好……這也罷了,漢王因此性情暴躁,怪罪下來殺人如麻,好多人都因為一點小事被砍了。我要不是走得快,不等官軍進南京治罪,先被漢王砍了,哪裡還有小命在這裡陪朱大人喝酒?好在叔父王仕順暫時無事,他遠在九江城,手裡又有兵,這種時候漢王動不了他……」
「原來如此。」朱恆點頭道,又轉頭道,「看樣子王兄盡興,便勞煩夫人扶他去廂房歇下,老夫已另派奴婢數人過去聽候差遣,這兩天夫人便多多照料王兄。」
言罷也不等王賓回話,直接便喊道:「來人,送客。」
等丫鬟們上來送王賓出去了,朱恆猶自坐在杯盤狼藉的圓桌邊上,不緊不慢地自己倒了一杯酒獨酌。過得一會兒,果然就等得管家侯大戶進來了,侯大戶彎腰道:「此人酒量不行,老奴斗膽再陪老爺喝兩盞?」
朱恆歎了一口氣道:「貪點陋規小財,我便不和你計較了。」
侯大戶一聽話音不對,急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首道:「老爺明察秋毫,小人……」
剛剛還一臉淡定的朱恆突然將酒盞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可那些人把老夫看作什麼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娘們,二萬兩白銀?」
「老爺息怒,息怒……他們簡直、簡直是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
朱恆冷道:「我是怕有命收錢無命花!南京大好形勢,兩年便成這般模樣,這些人就是禍害,誰招惹誰死。」
侯大戶只有唯唯諾諾,心下卻一時沒明白朱恆究竟在想什麼,趁空隙抬頭看他時,只見他正揉著下巴的鬍鬚沉思。
……次日,張寧照舊姍姍來遲到內閣裡面的書房裡查閱新到的案牘。楊士奇、朱恆、鄭洽三人結伴進屋小議,只見朱恆的眼圈有點黑,好像沒睡好一樣。
朱恆用手擼|順了大鬍子,便徑直將事兒說了出來。
楊士奇等人聽罷面露詫異,張寧耐心地聽完後也說道:「竟有這等事。」佯作剛知道的表情,卻暗自鬆了一口氣。
朱恆道:「臣考慮再三,並未當面拒絕王賓,因其叔父王仕順在江西握有重兵。此人一旦無路可走,極可能倒戈向朝廷投降以求保全性命;屆時官軍如入無人之境進兵至江西,我右側便完全暴露在兵鋒之下,無險可守。所以臣以為當下必得穩住王仕順,我軍進取江西、至少保有鄱陽湖的方略也迫在眉睫。」
張寧不住點頭。
朱恆又道:「臣昨夜已想到舉薦主持江西事的人選……兵部左侍郎于謙。」
楊士奇聽罷立刻側目,但未表態。張寧這下真感到有些意外了,他沉吟未決:內侍省的細作連昨天那種細枝末節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如果朱恆和楊士奇于謙私下見過面,自己應該不會不知道;於是可以推論,楊士奇想舉薦于謙卻不好開口,朱恆幫了忙卻並非基於政治妥|協交換。
或許在此之前楊士奇就有意無意在向朱恆表示了聯盟的意思,而此時朱恆也很「默契」地投李報桃。恐怕原因並不止這樣,張寧使勁琢磨……朱恆如果誘降了王仕順、然後自己又去開殺戒,總是一件陰損的事;把事扔給楊士奇的人,也許並不是件壞事。
當然這都是張寧自己一廂情願的思量,究竟朱恆心裡實際是怎麼個考慮,也便無從知曉了。
委重兵給于謙?這確實是一件十分大膽的事。不過風險只在於一點,于謙會不會背叛,他當然不會,恩師楊士奇還在武昌做官,妻兒也在這裡,一個正常的人顯然不會幹那種事;況且于謙在朱雀軍各部都沒有根基,他一個文官也不好做出什麼反常的事來。
至於于謙有沒有能力的風險,張寧則無須考慮了,他相信一個名臣的能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楊公以為如何?」張寧轉頭問道。
楊士奇道:「既有朱部堂舉薦廷益,若湘王也信他能成事,老夫也以為妥當。」
「甚好、甚好。」張寧只是說了兩句形似敷衍般的話,並未明確表態。
他此時心裡已經覺得此事可以這麼辦了,但一些很小的直覺又影響著他,董氏那張羞辱而潮|紅的臉忽然浮現了出來……人總是被一些細節左右著。
許多年求生計的閱歷在心裡彷彿在說:當你有權對一件事做決定的時候,完全可以當機立斷;但是作出決定的一刻應該有個意識,作為成人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無論是好還是壞結局,沒人能幫助你收拾殘局。
這時朱恆的話也彷彿再次提醒了他,「平定江西,正好永定營主力離得最近,盡可抽調永定營東行,先到九江城接手防務,然後南下定鼎南昌府。」永定營是朱雀軍的精銳,也是張寧手裡最可依賴的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