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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兩聲竹梆敲後,竹絲之聲便起,那白的畫布之上便出現了婀娜雅致姿態的影子,握著一把扇,唱聲也很快響起。果真是顧春寒的聲音,天下再無這般清音悅耳,音飽含情深。只可惜那些奏樂的樂工好像很生疏,影響雅聽,有絕好的唱音彌補倒也就罷了。
檯子邊上的一個女子細步前驅,走到于謙跟前放下兩個杯子,斟滿」小說「。她端起一杯輕聲說道:「妾身替顧姑娘敬於撫台。」
「主公……」一旁的精壯漢子立刻干涉,遞眼色搖頭。
那女子輕笑道:「感情你是怕酒裡有毒,要不你替於大人喝,不是說士為知己者死麼?」其實她臉上的面具一直都是笑著的,面具上畫的嘴彎彎,兩邊向上翹起的。
精壯漢子二話不說,伸手拿起酒盞仰頭就灌了。于謙看得眉頭一皺,這面前的女子實在是來煞風景的。
還好這時那白幕後的影子緩緩移向邊上,顧春寒從後面走出來了。于謙便忘卻了剛才的不快,轉頭去看那撩|人閒情的溫柔姿態。
她穿著一身素裙,目光流轉顧盼生輝,最好的是那移步之時的一舉一動,彷彿有著無盡的風雅;又像是從詩經中走出的佳麗不染塵世煙氣,如霜白露中在水一方的佳人。
顧春寒緩緩展開手心裡的扇子,眼睛裡閃出光彩,正唱到一曲的情深處,那二胡也拉得連綿不絕如泣如訴。「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聽得這詞兒,于謙只見她的素手輕輕捏住那扇那手的衣袖,紙扇則遮住小半張臉,似猶抱琵琶半遮面般帶著點點羞澀,眼神中有含笑若有春心動盪。
此情此景,別說是在深秋,就是在隆冬也得春風滿園開出花兒來。
顧春寒一臉深情地側目看向竹窗外,只見樓下前後共五個持械的漢子幾乎同時倒下,從竹樓的下方奔出幾個持短劍的戴面具的人來急沖沖地把屍體往房屋底下拖行。
稍許她的一曲也唱完了,餘音微微在屋子裡顫動。于謙坐著沒動,好似仍在回味之中。
「於大人好似很怕夫人知道你到我這兒來了。」顧春寒輕輕說道。
于謙回過神來,坦然道:「在下與顧姑娘不過是知己朋友,夫人不解,在下也無計可施。」他雖是很有地位的人,但還是懂南京風月之會的規矩的,對名妓要以禮相待,故自稱在下、反而顯得不是那俗夫。
「哎……」顧春寒幽幽輕歎了一聲,「於大人有才有貌有品,本該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才是,倒不料拿夫人沒轍了。你想知道怎麼對付女子能手拿擒來麼?」
于謙搖搖頭。
顧春寒展開白衣袖遮在嘴前,輕笑道:「有兩個法子呢。一是有才有貌還得捨得花心思,巧以手段,一般的女子如何抵擋得住?二是要有真情實意,所謂以心換心,那倒簡單,卻也更難。於大人卻好似一樣都做不到,您自不是那花言巧語的登徒子、您是君子,也不能把女子放在心裡,哪怕曾經有過放在心裡,您的心裡只有天下。我說得、對與不對?」
「在下慚愧。」于謙尷尬道。
不多時,于謙身邊的精壯漢子直覺哪裡不對勁,便徑直跑到窗邊一看,頓時失色道:「咱們的人呢,咱們的……」說罷意識到了什麼,怒目望向顧春寒:「撫台,這娘們是刺客!」隨即招呼同伴,「給我拿下!」
于謙也愣了。
就在這時,兩個隨從「唰唰」從刀鞘裡拔出腰刀來,他們穿著布衣,用的兵器卻是軍中常見之物。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直撲柔弱的顧春寒,不料她卻一動不動並不驚慌。
說是遲那時快,檯子一側的紙面具女子手裡忽然變出一把長劍來,裙裾揚起,人已快步衝到顧春寒前面。只見刀劍揮動,風聲絲絲作響,兩個漢子叫都沒叫一聲脖子上的血就飆了出來,陸續如麻袋一樣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照面幾招,他們的刀連那女子的劍都沒碰到一下。
「李三,騾子!」剩下的一個精壯漢子慌張地向窗外喊了一聲。
「你喊破喉嚨都沒有用。」剛殺了人的女子笑道,她手裡的劍尖上還在滴血,另一隻手扯掉了臉上的紙面具,臉上只見一道蝴蝶面紋,不是桃花仙子是誰?
這時那些樂工也從牆邊拿起兵器圍過來了,果然都不是真正的樂工,難道他們一彈奏音樂就讓于謙覺得太生疏。桃花仙子看向窗邊的精壯漢子道:「你現在跳窗還來得及。」
她這麼提醒,精壯漢子反倒不敢跳了。「主公……」精壯漢子向于謙這邊走了兩步。
而這時桃花仙子已步步緊逼,劍上的血在地板上滴成一線。那漢子的臉上出現了恐懼的表情,此等人都是上過戰陣殺過人的,不料在這小樓裡卻被一個女子給嚇住。
桃花仙子從容地走過來,毫不遲疑,忽然就揚起劍攻來。那漢子提起刀反應極快,「鐺」地一聲竟擋開了桃花仙子的刺擊,而且揮刀力量極大,桃花仙子的身子都震開了。不過她的身形十分輕盈靈活,索性借力向側翼一跳,白衣飛揚,「呲」地一聲輕響,劍鋒已驟然出擊。
她的動作不緩不急,大抵是因為寬鬆衣裙顯得飄逸的關係,使得原本很快的動作也彷彿略慢。但劍是極快的,對手都不知她是如何出手的,劍尖的寒意已逼近;多次的格殺精yan讓壯漢本能地出招防禦,就差那麼一毫,當劍鋒刺進他的脖子時,刀鋒才剛剛觸到劍身,顯然已是太晚了。
劍鋒向前一送,鋒芒在刀鋒上擦過,「茲」地一聲閃出火花,發出叫人牙酸的聲音。
「彭!」那人倒下,還沒死透,四肢在血裡悸|動。桃花仙子已掏出一塊白手巾來,擦拭劍鋒,然後扔在地上。
殺人的時間極短,幾乎是眼皮眨兩下的光景,地上已多了三具屍首。
于謙竟坐著一動沒動,他既沒要情急欲跑的意思,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就是一個文人。到現在他還能坐得四平八穩的,十分鎮定,只是臉上的表情好似有幾分痛苦。
他不知為何想起了被細作欺騙的叛軍頭目老徐,便歎道:「我還以為方姑娘與平常婦人不同……是張寧派你來的?」
「懶得與他廢話,當官的不都那樣,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桃花仙子罵道,「來人,綁了帶走,稍有意外就一劍殺了!」
「慢著。」顧春寒轉頭對桃花仙子輕聲道,「他真的是個君子,你別不信,我與他相識多年,我知道的。」
于謙冷笑道:「你還好意思說相識多年,就是用這種手段在朋友背後捅刀的?」
顧春寒道:「我也不想這麼對待朋友,況且我是敬重於大人的,只不過這樣做能幫平安的忙,我便答應了。」
桃花仙子道:「實話告訴你罷,也不是平安指使我們的,是姚夫人早就謀劃好了,我們按姚夫人的指點佈置的而已。這事兒倒也順利,從激於夫人來常德,到每一步細節,都在姚夫人的意料之中……你也別說我們的不是,你們用的手段難道就正大光明了?今日於大人和錦衣衛的人去見的那個巧娘是怎麼回事,以前徐大人認識的一個寡婦,怎會與錦衣衛有關係?」
「你們……」
桃花仙子得意道:「別以為只有錦衣衛才能搜到線索。」
「我和婦人講什麼道理!多說無益,給我個痛快罷!」于謙冷然道。
「綁了,拿襪子把他的嘴堵上!」桃花仙子下令道。頓時就有幾個人拿繩子圍了上來,于謙急道:「士可殺,不可辱!」桃花仙子笑道:「辱了你又怎樣,你去調兵來殺我啊!」
于謙此時毫無反抗之力,只能被五花大綁,嘴裡堵了雙污黑的襪子,瞪圓了雙目十分憤怒。
顧春寒道:「事不宜遲,我們等不到天黑了,先出城再說。於巡撫是重要的人,晚上未歸又沒消息,肯定會引起官府重視。南城挖的暗道可沒問題?」
後面一個年輕人說道:「回顧姑娘的話,我們叫人守著呢。不過外面有護城河,只好挖到牆角邊上,免得護城河水灌進了密道。天沒黑,一出城就可能被牆上的守衛看到。」
顧春寒道:「少走幾個人,反而沒那麼顯眼。剩下的人留在常德,設法躲起來,平安會率軍打回來,到shihou你們都有功勞。」
「咱們是辟邪教的人,對軍功也沒興趣,不過您要在姚夫人面前說說好話,那便好了。」旁邊有人輕鬆地笑道。
顧春寒回顧左右道:「把門鎖上,走罷。」
……
辰州府城。張寧正在積極備戰,常常還親自到兵器局作坊裡監督火器製造。在這關頭,他也遇到了女人的問題。
那日在道路上張寧等人遇襲,情急之下,張寧帶著姚姬跑,和週二娘等人跑散了。終於脫險回來後,週二娘便好像覺得他只顧他|娘、卻丟下她們完全不管;週二娘當然沒直接說出來,但偶爾能看出來有那意思。她當然不會明說,說出來也沒理,因為按照此時的道理,當然要孝為先。
要是真說出來了,張寧倒還能解釋當時的光景:姚姬不會騎馬,但你會騎馬,只能那樣做才行,而且後來是意外失散的,並非想丟下她們不管。
總之是個娘和老婆同時掉進水裡,你先救誰的問題。幾百年後都無解,張寧也無可奈何。他只能在週二娘面前多次感歎:幸虧你們平安無事沒被抓住,結果好便好了。
一日他旁晚辦公回來,便見春梅在家門口等著,對他說道:「姚夫人請王爺過去一趟,你隨我來。」
春梅卻並不進院子,只帶著張寧從外面的街上繞行至府邸後門。張寧心下納悶,不過春梅是姚姬身邊的人,一定是有什麼事才來的。
一行人行至院子後門,便見姚姬等一眾人在裡面等候。張寧看向她的旁邊,頓時又驚又喜,只見顧春寒和方泠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姚姬當著她們的面說道:「兩個女子對平安是實心實意,我可以作證,你以後得好好對她們。」
張寧忙拜道:「兒臣謹遵母命。」他直起腰高興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們離開常德之時,諸事繁身,只怪我一時沒注意內府的人。」
她們兩個屈膝作了個萬福,也不說話,只是笑著。
姚姬道:「我要給你個驚喜。」
「她們回來了,確實是一個很大的驚喜。」張寧道。姚姬卻道:「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你隨我進來。」說罷便帶著張寧去了院牆邊的一間平日不用的房屋。
門口已有兩名白衣婦人和不少青衣持劍男子守著。待得張寧等人走到門口,一個侍從便把門掀開了,張寧向裡面一看,頓時愣了。
裡面放著一張桌案,桌案後面的椅子上正做著一個人,手被反綁在椅背上,旁邊還有兩個人守著。張寧馬上就認出來了,那人正是于謙!
數載不見,于謙的長相幾乎沒什麼變化,確實是更成熟了。因為衣著和頭髮有些狼狽,當然對模樣也有影響。張寧回頭看向姚姬,情緒有些激動起來,「這……這是於巡撫……」
姚姬微笑著點頭:「我幾未干預你的正事,但並非不懂你心裡的想法。于謙一直就是你時刻提防的人,此人應是極有才能的、卻是與你作對的人。我們不一定非要正大光明地打敗他,用這種法子捉來也不是不可罷?」
張寧努力保持好表情,微微點頭,說道:「母妃確是送了我一份大禮。」他略一琢磨,又回頭看了一眼桃花仙子等人,便道,「原來顧春寒和桃花仙子留在常德,是母妃刻意安排的。」
姚姬不置可否,只道:「你一定有話要想和於巡撫說,我們先回去了,你忙完了要是有閒,來我那邊用膳。」
張寧再拜。姚姬便帶著一眾人轉身離開了這裡。
屋子裡的侍從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張寧便在桌案前坐下,與于謙面對面坐著。稍許,他才開口歎道:「京師一別已數載,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啊!以為這輩子咱們無緣再面對面了,不想今日又重逢。」
于謙倒也淡定,也沒做出一副臨死不屈般的倔強表現來,他隨即便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你我變化都很大,路也分道揚鑣,道不同,重逢也不知說什麼了,正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非也。」張寧搖搖頭,接著又轉頭說道:「去給於侍郎沏杯茶來。以後你們對待他,首先千萬別放跑了,不過能善待之處就盡量善待,不得羞辱他。」
「是。」侍從拜道。
張寧確實也比以前要精明些了,聽到于謙嗓子沙啞,便叫拿茶水。他接著說道:「非也,你我雖成了敵人,但我覺得反倒因此更理解對方。於大人可知為何?對於一個夠資格的對手,你想擊敗他,就不得不去理解他。」
張寧表現得十分客氣,甚至是以禮相待,不過此時他對于謙的感受不是那麼簡單的,也不是有那麼多好感的。當你多次被一個人算計往死裡整,其中還有些陰險手段,甚至連老婆都差點丟了……張寧覺得自己沒那麼高尚與和氣。不僅如此,老徐及常德守軍的性命這筆賬又如何算?老徐跟了張寧多年,張寧對老徐的情誼要多得多;那些戰死的將士也是在替張寧在賣命。
除了這些,張寧還有一種有點複雜的心理。他內心其實有種驕傲心理和好勝心,和人過招老是計差一籌就會有羞怒;連下棋的人都能下出火氣來的,別說在生死攸關的事上過招了。
于謙說到底也是個考科舉出來的文人,而且沒幾百年後的見識,我真的智商不如他?
不過張寧終於還是忍住了報復的心理,沉默片刻後說道:「陰謀陽謀,你我也過了幾手。你派了細作在我們內部,然後用偷襲的手段,也算是陰謀,但你沒成功;這回我承認也是陰謀詭計,把你捉了來。你承不承認,已經敗了?」
「成敗得失,又有什麼好計較的?」于謙淡淡地說道。
張寧語氣稍冷:「於大人現在徹底敗在我手裡,無路可走。咱們都是讀書知禮的人,我不想再對你用一些失禮的手段,你就自己說出來吧:官軍對辰州的方略。」
于謙忽然笑了:「方纔平安兄才說把我擊敗了,這就要我說戰術方略?難道我已經被捉在你帳下了,你還沒有把握對付我留下的方略?」
張寧聽罷臉色都白了,心下生出一股無名火來。
張寧深吸一口氣平穩了呼吸,冷顏道:「於大人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你應知道要一個人招供有很多方法。你真要逼我那樣做?」
于謙道:「無非酷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