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未成,我不能留在此地。」于謙正色道,「他日評判功過是非時、今日若我有罪,我甘願以死謝罪。」
此時叛軍剛靠近岳麓山,少數幾個高層要跑還來得及;但一等叛軍封鎖幾處要道,就只能在這地方等死了。于謙這口話顯然是要跑。
大軍陷入死地,主官要跑,他卻能說得如此義正詞嚴;總兵孟廣等武將見狀不得不服。
于謙此前說過「我的性命並不重要」,當時他正想著這場戰爭的重要後果與一人身家的比較;現在他的表現、卻好像自己的性命又重要起來」「小說章節最快。兩口意思完全矛盾的話,他都能說得大義凜然。
眾將僅憑感覺,是覺得于謙很真誠的;但他們並不真正瞭解這個京裡來的大臣,誰也不知他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若是假的,這個人一定無恥到很高境界了,或者說當官就得這般厲害的修為?
南路總兵官孟廣心下不是滋味,但他還沒準備要和上官徹底鬧僵,便隨口說著檯面話:「撫台正因速速北去統籌大局,此地之戰自有末將等以死報國!」
于謙卻好像對他的好話並不領情,冷冷說道:「本官醜話說在前頭,孟將軍以下南路官軍必須在此守住十日,兩萬佔據有利高地防守一萬餘叛軍進攻,只要守住十天,如果守不住,本官自有辦法讓你們自食其果!」
孟廣與各衛指揮使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之前于謙的話他們可以將信將疑,但這句話大伙是不得不信。這于謙的來頭不是什麼秘密,朝中核心重臣楊少保楊士奇的得意門生,guanxi好到情同父子;而傳言那楊少保在皇帝面前說什麼話,鮮有不被接受的。于謙要是被眾將惹惱了,真要收拾他們的話,眾將感覺後果很嚴重。
片刻後,于謙又道:「但如果諸位將軍能極力作戰,守住岳麓山十天,本官保諸位加官進爵。就算有人戰死了,本官也要想辦法為諸位謀個身後名聲,不僅保你們父母妻子平安,更會受萌封恩恤。於某說到做到,今日留下字據為憑。」
這句話不僅是在承諾好處,也是另一種weixie,「保你們父母妻子平安」這句話各位做到衛指揮使的武官都是懂的。
孟廣臉上的皮肉都僵了,他意識到這個平時和顏悅色的文官不是什麼善茬,竟是個狠角色。操|他|娘|的,竟拿別人家眷來weixie,比江湖綠林還不講道義。
但大伙有什麼辦法?吃皇糧這口飯,胳膊擰不過大腿,別人朝中有人、而且是大腿,在場的地方武官誰能和他鬥?
「我……末將……末將等自當拋頭顱灑熱血死戰到底。」孟廣陰著臉拜道。
于謙點點頭,鐵著臉道:「今日話是往明裡說了,望孟江軍好自為之……岳麓山,別的地方都較陡峭,大股人們不能展開也不好攀爬,唯有東北角地形最緩,孟將軍應在東北方提前構築工事,重點防守。」
「末將遵命。」孟廣拜道。
就在這時,于謙身邊的王儉執禮道:「恩師,請允許學生留在此地。」
于謙皺眉看向他甚是不解,雖然王儉是他的親信,但王儉在軍中危急時壓根沒有威信起到什麼作用,只能靠孟廣等人的。王儉也不過是個文人,考中過舉人,他請纓留下有何用?白白送死麼?
王儉道:「學生追隨恩師多年,堅信此中大義,今日便以性命證道。」
于謙聽罷微微動容,便不勸了,只道:「今番我兩萬將士在此流血犧牲,我一人性命與之相比孰輕孰重?我自知責任深重、亦絕無苟且偷生之念;但兩萬將士與我大明王朝億兆子民相比,又孰輕孰重?」
王儉深深鞠躬道:「學生正是受教於恩師以天下蒼生為重之念,重義輕生在所不辭。孔孟大道傳千載,為士者仗義死節何憾之有,吾雖一介書生欣然而往。」
眾武將聽得巡撫師生一人一言,他們雖然讀書少,卻生在儒家價值體系之內,也不免受了感動,對于謙的話又多信了幾分。
于謙回顧左右武將,正色道:「我本無意置諸將士兄弟於死生之地,但叛軍戰力之強有目共睹,伏擊之戰尚不能絲毫阻擋、又丟了東渡之路,唯有此策方能穩住局勢。我早已下令北路馬兵臨時脫離大軍,向常德府奔襲,不日便到。若叛軍欲試圖殲滅南路軍,只要你們拖住時間,我這便去北路督戰,拿下賊巢並南進馳援;叛軍要救常德府,南路軍之圍自解也。萬千將士性命重責,若不能平定湖廣,於某他日定長跪於午門之外,乞皇上凌遲處死,以報勇士在天之靈!而今日在場諸位如若不能戮力作戰,讓整個戰役功虧一簣,那些戰死的兄弟就白白送命了,你們又如何面對自己的良心?」
「此戰攸關天下,一旦戰敗,湖廣近左再無可戰之兵,叛亂之禍不能蹴就,叛軍必取武昌,與南京漢王叛軍遙相呼應,大江天塹盡失也……」
……
張寧此時也在兩難之間,他拿出木製圓規在圖上和尺子上量大概距離。從澧州到常德的驛道近兩百里;急報傳出之時官軍騎兵在澧州北五十里,現在估計到澧州了。以明軍內地的全騎兵部隊通常行軍速度,如果路況好又沒有耽擱,最多三天就能兵臨城下。
而常德府距離辰州府比較遠,四百多里的路程,昨天下令運送野戰炮去辰州的命令在騎兵weixie下已經無法執行了,重達六七百斤一門的長管炮要走四百多里,在官軍騎兵南下的情況下是十分冒險的;參議部有老徐留守,他應該也會有這麼yidian隨機應變的頭腦。不過事不嫌煩,張寧還是首先派出了另一道快馬去傳令,取消昨日的軍令。
一旁朱部堂的臉色明顯憔悴了不少,兩鬢的白髮因為頭髮幾天沒洗更明顯,朱恆什麼也沒說,但張寧看得出來他的壓力很大。
張寧心裡並不責怪朱恆,他已經盡力;朱恆雖然很讓張寧欣賞,但恐怕也不是于謙的對手,你不能怪罪一個力氣有限的人扛不起三百斤的重物。
以朱恆為首的參議部在這次戰役中拿出的戰略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弱點就是容錯率太低。整盤計劃的成功只建立在絕大部分步驟都如期達成的基礎上,一旦中間出現了較大的阻礙,就會影響整個戰略的成功;就如現在的這種意外,不能迅速殲滅南路,北路騎兵忽然單獨長驅南下。
只不過參議部沒能拿出更好的辦法……而現在好像情況反而變得更加糟糕。
「官軍騎兵長驅南下,一定缺乏攻城器械,本不利於攻城,只是我們的兵力太少,恐怕常德十分危急。」張寧沉吟道。
周夢熊便在一旁說道:「只要四面圍住,建飛梯各處攻打、以分散守軍防禦,騎射壓城;以常德這樣的大城,守軍不夠便擋不住多久。」
這時朱恆張了張嘴,沉聲道:「岳麓山上的官軍無路可走,必死戰,我軍難以輕易拿下;若是現在撤軍,盡快回防,應該能在府城失陷之前趕到。」
周夢熊聽罷說道:「就算現在撤軍也來不及,此地回常德城三百餘里,比官軍北路騎兵的路程還長;況且南路的馬隊向北遁逃,萬一他們被下令轉身沿途襲擾,我們幾時能趕回常德城?」
張寧臨時忽然有種感覺:朱恆一直擔心搶了老徐的參議長weizhi會遭致不服,但真正對朱恆不服氣的不是老徐、卻是周夢熊。
情況已不容張寧過多雜念,他努力在清理思路:此時要援救常德府,只能讓軍隊騎馬回去,要麼是騎兵、要麼讓步兵乘坐馬兵團的馬。
但中間有個問題:朱雀軍建立時間不長,各部都有自己的訓練內容,沒有多少全才。騎兵大多不會操作火繩槍和火炮,也沒法短時間內學會,火槍從裝填到發射有規定的十個步驟,還要協同號令,顯然不是三五天就成的,朱雀軍防禦主要靠火器,騎兵守城很不好用;步軍大多會用火器、又有很多不會騎馬,軍中青壯絕大部分是在湖廣南部生活長大的,南方本就少用馬,馬匹也不是一般家庭有的東西,雖然騎馬比較容易學會,但軍隊成陣營行動,生手組成馬隊極易混亂。
「讓馮友賢的騎兵團迅速馳援常德城。」張寧用下令的口氣說了一句。
小圈子裡的氣氛頓時冷場稍許,大家意識到騎兵守城不利,騎兵團戰兵不足兩千,更無法在城外擊敗官軍馬隊。張寧倒是毫無猶豫就下令了……他已經想清楚了利害,根本就沒別的辦法。
有人問道:「是否要繼續佈置對岳麓山官軍的進攻?」
眾人都看向張寧,等著他的決斷。這事他卻是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南路軍已經跑不掉了,事到如今怎能喪失削弱官軍實力的戰機?我步軍主力繼續進攻岳麓山,直到殲滅或迫使其投降為止,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