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旁晚,湖廣巡撫于謙意外地到了常德城,這讓將士們更加堅信這座城池的重要。于謙到常德城的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實際上以傳統的軍事常識判斷,此時的官軍掌握著絕對優勢:兵力多於叛軍;手握著戰場周圍所有的重鎮,佔盡地利。
于謙從城池西南面入城,南部的龍陽城、武陵城等各地都在官軍手中,這個方向連叛軍的斥候都難以活動。實際上連叛軍在其營寨附近的一個採石場也在幾天時間裡被官軍斥候襲擾了幾次;其糧道補給線更是完全暴露在官軍手裡,他們幾乎沒法得到新的物資補充,一旦戰役拖延下去,唯一的下場是不戰自潰。
但這一切都只是表象。于謙一到常德就從殘破的城牆工事和黃昏時零星的炮擊中感受到了戰事的舉步維艱。
因為叛軍的火炮陣地在一里地以外,官軍的火器和守城器械都打不了那麼遠,所以戰爭開始以後就一直處於挨打的狀態;守軍也沒法出城作戰,實際上城外有將近一萬人的步軍和三千人騎兵,不應該讓守城的軍隊冒險出城。
于謙剛到常德,就不顧將領們的勸說,執意到各處城牆上巡視。這時候叛軍的炮擊十分稀疏,但還沒有完全消停下來。守城的官軍將士垂頭喪氣士氣十分低落,任什麼人經歷了連續許多天不斷傷亡,卻連敵方的汗毛都摸不到,也不可能高興得起來。
人們見巡撫大人和氣,不斷對將士噓寒問暖,就有一些人忍不住在上官面前抱怨,有一個隊正說:「天氣一晴城牆上太熱了,還要擔心石炮落下來,守在這地方還不如出城和賊軍決個勝負。」還有個將領說:「衙門裡應該找些郎中過來,很多人都得病了。」
但很快隨行的薛祿就不滿地斥責那些妄言的將士:「為皇上守土盡責是我等之本分。既從軍,就不能有貪生怕死之念!」
于謙尚未弄清楚當地的狀況,只能臨時大致觀察一番。他雖剛出任兵部的官,實際上只是個文官,從來沒有打過仗。真正具體負責作戰的人是軍中的武將,他只能從中協調和提出建議。
當晚薛祿便同趙知府等人在城中的一個酒樓裡設了幾桌簡單的酒宴為他于謙接風洗塵,這只是同僚之間的禮節往來,盡到心意就行了。菜沒幾個,因為這家酒樓隔壁的一片建築白天也剛遭了炮擊,連累酒樓裡的許多廚子和小二都私自跑了。
于謙在酒桌上也不忘詢問戰事的細則,如何佈兵,如何作戰等等。
……及至凌晨,整個天地彷彿都沉睡過去,而朱雀軍馬兵團已然悄悄出動,率領這支部隊的人正是馮友賢。他數月前還是官軍的騎兵將領,現在卻要去打官軍。
對這次突襲馮友賢胸有成竹,因為他打聽到了官軍馬隊的指揮是張匆。馮友賢認識這個人,在都司主持訓練的時候,張匆一向都是負責步軍,對馬隊可以說一竅不通(因為馮友賢覺得張匆連馬都習性都搞不清楚),他本人也是資質平平;馮友賢根本沒把他看上眼。
讓馮友賢心裡有些牽掛的反而是內心裡的一些矛盾,他其實很不願意與官府為敵,哪怕後來決定投奔朱雀軍以後,仍然不想和官軍廝殺。
但是他心裡又一腔怒火,對成國公朱勇的不滿,進而對整個明朝官場也十分不滿。他本來一直的想法就是替朝廷征戰,建功立業光宗耀祖,但是官府寧肯啟用張匆這等庸才,也容不下他馮友賢。被朱勇逮捕之後,他從來就沒服氣過、更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私下裡對那次陷害的黑暗失望透頂。
馬隊緩緩地在稻田中間的大路上行進,馬鐙裡的腳能感受到露水的涼意。天還沒亮,但東邊的天空已漸漸發白。在充滿了相間氣息的莊稼之間,騎槍豎立的黑影和盔甲金屬摩擦的聲音顯得格格不入,好似在這大自然的景象中不應該出現的東西…
馮友賢的內心也並沒有因為寧靜的凌晨而安寧,他的腦海裡一遍遍地浮現出往事。作為一個武將,服從軍令是基本,當時他未接到命令便不能擅自出擊;等到進攻時,他也盡了自己的本份努力殺敵,無奈那時官軍步軍兵潰如山倒大量軍隊竟無法做出一點配合。馮友賢多次在心裡認定,高都之戰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濛濛亮了,各隊馬兵陸續穿過一片樹林,對面有一個種著菜的山坡旱地,翻過山坡就應該是官軍騎兵營的駐地了。
前面的斥候來報,許多官軍騎兵已經離開營地、正在前面佈陣。馮友賢卻淡定地回應道:「官軍紮營後極可能在南邊的路上安插了暗哨,在我們行軍時就察覺到了。這是情理之中,如果一支兵馬在睡夢中被攻擊倒是反常。不過他們剛得知有情況,必定準備不足,奇襲仍然是成功的。」
馮友賢隨即策馬爬上了坡頂,東邊的微光和遠處營地裡的火光頓時驅散了山下的黯淡,戰場就在眼前。從山坡菜地衝下去,距離官軍營地還有大約一里的曠地,路邊的莊稼地裡大約種著一些豆類,並不影響騎兵橫向展開。
遠處傳來了人馬的喧囂,據報官軍正在營外列陣。馮友賢的臉色浮現出一絲嘲意:「馬兵到了張匆手裡也成了騎馬的步軍,他一受到襲擊首先想到的就是列陣防禦。」
越來越多的馬衝上了山崗陸續集結,戰馬的頭顱在晨光中展現出了昂首挺胸的氣質,將士們紛紛眺望著前面的獵物。朱雀軍這些馬兵的騎術可能很多都比不上官軍,除了一部分是從官軍俘虜中徵募的,很多是朱雀軍內選拔的新丁:騎馬倒是很容易學會,但騎馬作戰或許有點生疏。不過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在馮友賢看來,馬隊不是一個個騎兵分開的,而是一個整體,重要的是鬥志、信念和軍紀。
戰場的氣息讓他逐漸興奮起來,作為一個武將,現在應該做的僅僅是是打敗面前的敵人、很純粹很簡單的動機,沒有軍人願意面對戰敗的恥辱。
整個騎兵團分四哨建制,前哨、後哨、左哨、右哨,稱呼除了是個名稱、也便於在紮營時分派地方,但不代表戰陣上的位置。
馮友賢當即下了軍令。自帶前哨、後哨共約七百五十騎,以總旗為兩排單位,對官軍中央發動衝鋒,意圖直接洞穿撕開其陣營;左哨右哨分別機動到敵軍兩翼,集結之後,待中路進攻得逞,便從兩翼衝鋒,再度分割撕裂敵軍陣型。
佈置十分簡單,馮友賢的命令十分明確,保持大隊的衝擊力,無須在中間纏鬥,衝破之後,轉身整頓繼續衝擊。
各哨千總得令後整頓了兵馬。馮友賢喊了一聲:「出發!」頓時一千多騎在山野間小跑起來,他們先從山坡上俯奔而下,馬蹄聲頓時隆隆作響,如同雲間醞釀的雷鳴閃電。
無數的戰馬在身邊奔騰,風聲在耳邊呼嘯,朦朧的景色飛快地閃在身後。此時此刻馮友賢幾乎忘卻了內心的矛盾,他已經念頭通達了。如同鳥兒在空中飛翔,魚在水中暢遊,只要一騎在馬背上衝鋒,他就感覺自己在飛翔,此生從未想像過不能騎馬作戰的人生是多麼無趣。
閃電般擊敗敵手,其中的信念已經遠遠脫離了殺戮。並肩作戰的兄弟、騎兵衝鋒無法後退,同甘共苦的戰馬,馬在馮友賢的心裡不是牲口、而是騎兵團中的一員,值得信賴的夥伴。這種信賴和命運相系的感受,只有同樣經歷過的兄弟才能真正領會。
一百五十步,不需要命令,將士們已紛紛準備好了武器。馮友賢從馬上拔出了細長的馬刀,指向前方大喊道:「殺!」眾軍條件反射般地喊出了訓練時的話「為了榮耀」,一些人也大喊萬歲。人們的血已經沸騰了。
一百五十步、一個步軍用弓箭拋|射也不能達到的遠處,騎兵團不到二十彈指間(二十秒)就衝到了官軍跟前,幾乎就是眼皮眨幾下的工夫。同樣大股騎兵衝鋒,什麼武藝之類的巧活幾乎派不上用場,箭一般的速度飛馳而來,連來勢都看不清楚。前鋒馬兵拿著丈餘的騎槍,憑借這急速的衝擊力,將鋼鐵的鋒芒刺入了被動防禦的官軍馬兵身上,盔甲完全擋不住如此鋒芒。
騎槍直接洞穿了人的胸口,鮮血在風聲中飛濺。說時遲那是快,馮友賢的兩哨兵馬如同炮彈擊穿土牆一樣,直接貫入官軍陣營。前面丟掉騎槍的人拔出馬刀,瘋狂地劈砍。沒有什麼叮叮噹噹的拚殺,一觸幾乎是一刀斃命,衝鋒的騎士躲不掉官軍的攻擊,官軍也別想招架揮砍上來的刀鋒。
人們沒法停止,哪怕是身上的血在飆,只要沒死就無法停下來。後面有多達三十餘列的縱隊在飛奔,一旦停下來只能被鐵蹄踐踏。
除了那叫人骨頭生寒的金屬刺入**的聲音,還有砰砰砰的火器爆響,這回的槍響卻全是官軍發出的,只有官軍騎兵才裝備了三眼銃。血紅的太陽升起時,曠野上的草木已經被血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