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年節,許多離家遠的京官放假了仍留京師。楊士奇的堂客正月裡過生日,遂請一些同僚好友宴飲。張寧也在邀請之列,這種宴席是一定要去的。酒席設在楊府彷彿家宴,不過包做菜餚的是附近的聚仙酒樓,因為一進門就看見了那家酒樓的旗旛,店家挺有商業頭腦趁機打廣告。
人不算多,加上被邀請官員的家屬,一共才五六桌,這種場面是很低調的。客廳裡擺了三桌,院子裡扯起油布、掃掉積雪,也擺了三桌。客廳裡的三桌全是官僚,正上方的八個人幾乎都是三四品以上的大員,老頭子居多。張寧自然不能坐那一桌,入席後他首先發現楊四海居然也在這裡,確是有點意外。
除此之外同桌的還有于謙和張鶴,因為大伙品級都差不多,年齡也相差不大,今天倒是聚到了一塊兒。
張鶴是呂縝的女婿,呂縝是張寧名義上的老師,算起來倆人之間可以同門師兄弟相稱,不過他們其實有私怨。細想起來這個怨結得有點莫名其妙,一開始是張鶴暗地裡彈劾張寧的身世問題,後來張寧搶了去南京迎駕的立功機會,兩個回合下來,相互心裡的齷齪就不好化解了。
有時候私人恩怨也很能影響關係。前段時間張寧和胡瀅因為香灰案成了天然的對頭,私下裡還能聊兩句;反而他和張鶴本應通過呂縝的關係成為同一陣營,卻演變成了私下也無話可說的局面。
張鶴談笑風生,和誰都寒暄了幾句話,就是不搭理張寧。張寧見狀也懶得用熱臉去貼冷屁股,二人都彷彿把對方當作透明人一樣。
只見張鶴那廝仰著頭一副情緒很好的樣子,張寧看得不爽,真想上去抽這傢伙兩巴掌,當然只是想想,桌席上如果打起來,還給不給楊士奇面子了?
或許知道楊四海是張寧的同鄉,張鶴就主動和楊四海熱絡起來,說著說著抱拳恭喜道:「聽說四海兄在京裡剛置了地?」
這時楊四海便答道:「家中父母年邁又只有我一個獨子,我在京裡做官難以照料,想接到京師來奉養,又得一個同鄉慷慨借銀,所以就籌備著買了一處院子;不然租賃也是要花錢的。」
「這陣子京裡的地貴,四海兄的同鄉定是貴人。」張鶴笑道。
楊四海轉頭看向張寧道:「平安兄也認識,蘇公子,在南京時我們同窗數人還一起聚過。」
「當然認識,我和蘇公子曾一起合寫戲本。」張寧善意地笑道。
張寧暗道:蘇良臣竟然開始花錢投資楊四海了,而與自己卻已幾個月沒有書信往來,難道在江湖人眼裡我也漸漸失去投資價值了麼?
楊四海比較穩重的一個人,可到底是年輕人,或許他仍然記得當初被「張寧」羞辱的事,所以這會兒言語間才隱隱有炫耀之意?說他個子矮學問低那件事雖赴京趕考時就化解了,但可能楊四海在內心裡仍然有點介懷……所以在曾經羞辱過自己的人面前揚眉吐氣,應該是很有心理快感的。
四海如今確實混得不差,有進士功名有官身、主要是有前程,又置地買房,顧得上孝敬父母了。不過他和張鶴的性格不同,攀比炫耀也是用謙虛和不經意透露的方式表現出來,所以嘲諷效果很少。
而張鶴接下來的話就明顯故意噁心人了,他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四海兄說得不錯,置處院子還是很有必要的。你還未成婚?家裡父母一來肯定要為你操辦這事兒了,到時咱們的嫂嫂過門,總不能住在別人名下的院子吧?」
楊四海笑了笑不置可否。
張寧聽著卻是分外刺耳,他去年就和羅ど娘定親了,因為先帝駕崩才拖延一年半載。宣德元年一到,這事兒按理就該提上日程,可他真就沒房子……像現在在正覺寺胡同租的二進院子,要買至少也得好幾百兩;但是那種民宅格局的宅邸,對於官僚來說過於簡陋樸素,要拿出去攀比還真不好意思。好點的大府邸、又要在內城,估計得上萬兩。
有時候自己不太在意的東西,偏偏在虛榮的攀比下變得彷彿很重要似的。
遇上這種事,去反駁爭辯反而掉價,那傢伙含沙射影就是想看人羞惱寒磣,只要一生氣便正中下懷;到頭來有理沒理張鶴還能來一句:我和四海兄說話呢,真沒那意思,讓你多心了實在抱歉。
所以張寧乾脆裝傻故作糊塗,只當沒聽見,無奈沉默是金。不過甭管張鶴用的手法是否俗氣下作,效果確實起到了,張寧的心裡一時挺添堵。
就在這時于謙開口道:「咱們坐在楊公府上,說那市井升斗小民喜歡說的俗事,著實沒什麼意思,談點別的罷。」
張鶴那張烏鴉嘴才消停下來。
客廳內外熱鬧了一陣,等宴席之後又有茶點。不過時間漸漸變晚,賓客都陸續告退。張寧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同僚也去請辭,這時楊士奇說道:「平安和廷益(于謙)晚些走,一會兒幫個手。」只留于謙和張寧,沒叫別人,畢竟親疏有別。
當然楊士奇留下他們兩個不是為了幫忙,楊家有奴僕打掃收拾,叫官員幹那些事也不太像話。大家不是老百姓、只有市井百姓才會在鄰里間幫忙幹點活什麼的。
等客人散了,楊士奇叫於張二人到書房,應該是有事要說。
果然分賓主坐下之後,楊士奇也沒什麼客套話,就當自己人一樣直入主題:「節後朝廷官府開印辦公,吏部會有一次考察陞遷,正好你們今天在府上,我便說兩句。廷益出任監察御史後,兢兢業業沒有什麼過錯,卻尚欠資歷,部議時應該會按規矩維持原職;這樣也好,今年朝廷有件很重要的大事,或許廷益能歷練歷練……至於平安……」
說到這裡楊士奇的的臉色忽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愁緒。張寧見狀知道自己是沒可能參與「那件大事」了;所謂那件大事,他也很好猜出來,就是削藩。這事兒是宣德即位後首先想幹的政績。
果然楊士奇頓了頓便說:「平安畢竟不是進士出身,趁著年輕應該靜下心來多做做學問,南京國子監正有空缺……」
張寧一聽心裡頓時黯然,宣德帝才二十多歲也沒立太子,現在去南京連一點意義都沒有。若是張寧歲數大了,去南京國子監做官、輕鬆又體面還是不錯的,可是他也二十幾的年紀正當奔前程的時候,遠離政治中心又是不做實事的官位,著實叫人難受。
張寧終於忍不住,說道:「如果有可能,晚輩寧肯做個知縣。」
他的態度雖然保持著恭敬,但言語間的不滿顯而易見。當然他的不滿並非針對楊士奇,楊士奇完全沒理由擠兌張寧,他之所以想那麼做應該是琢磨清楚了皇帝的心思;讓張寧離開京師,給個太平日子,皇帝會滿意這種安排的。
楊士奇聽罷張寧的話,便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做知縣是不行的,你是從五品京官,又沒過錯(表面上),卻下放地方做七品知縣,於情於理說不過去。不過……」
「不過」兩個字讓張寧又微微升起了點希望。他確實不想虛度光陰!可是出路又在哪裡呢?明朝到現在這個格局已經漸漸趨於穩定,沒權什麼都幹不成,想幹點啥一個縣官就能把人玩死;不做官了去投奔姚姬種田造反……張寧想過,但是感覺直接造反希望渺茫,若是在王朝末期可能性還大點。
再者,建文舊黨自身本就日暮西山,估計現在建文的「太子」都挺鬱悶,更別說張寧這個對那邊人生地不熟的幼子;顯然投奔過去在那圈子裡也沒什麼位置的,沒了官職和朝廷人脈資源光棍一條對他們價值不大,如何能得到重用?
「不過……」楊士奇說道,「還有一件事,或許可以讓平安去做。年前胡侍郎上過一道折子,在湖廣有流民號『辟邪教』,據稱聚眾數萬騷擾地方。皇上因此有意出派一名御史按察湖廣,理清其中虛實,後據實上呈安定湖廣之策。平安若是能在此作出成效,或許今後會有另一番作為。」
書房裡沒有外人,楊士奇雖然不是明說,但也表達得很清楚了:張寧要麼安安穩穩做個閒職文官過好日子;要麼放棄「寬恕之恩」,慢慢熬資歷做政績、盡力證明立場,以後尋機東山再起、再獲朝廷重用。
而對於聯姻之事,楊士奇隻字不提也沒有絲毫要改變的跡象。畢竟羅ど娘只是他的義女,聯姻能多一個左右臂膀固然好;如果事情不能強求,只要不是政敵也就順其自然了,沒必要執著此事壞他的名聲,況且義女羅ど娘又定了心思,怎好逼迫她?至於張寧那點身世麻煩,就算一個義女牽連起來也很難動搖楊少保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