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宣慰使待客有道,可惜辦事好像沒什麼門道,進展相當緩慢。吳庸私下裡建議道:「萬一查不到什麼,回去可以把責任推到姓彭的身上,就說他的人加入辟邪教阻擾辦案。」
張寧伸手差點去捂他的嘴,瞪眼道:「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斷人前程如殺人父母,萬一被人聽到了,你想活著回去?況且……就算他辦事不力,咱們看在剛才那一場宴席上,話也得往好處說。」
「是是,下官一時糊塗。」吳庸忙道。也不知道這廝是不是故意的,吳老表以前干南直隸採訪使,張寧覺得很有分寸的一個人。
總之別說是彭定南,就是身邊的同伴也不是完全能信任的,各有各的立場,不過通常情況下還是自己人,比如張寧失蹤在古寺時他們會擔憂。這種關係實屬正常。人不是一定要用完全可以信任的人,只要利益不衝突就可以在一起;否則連皇帝都無人可用,廟堂上說得比唱的好聽、出口成章的人,有幾個是會不顧一切完全為朱家天子的利益著想的?建文朝文武千官,投降的比被害者肯定多、被害者也很多是要投降但還是被斬草除根,上下五千年就沒幾個方孝孺。
彭氏的人馬陸陸續續抓了幾個所謂教徒回來,全是基層跟著混飯吃的角色,一問三不知,殺了他們都沒用。這種情況張寧是不急,其他人有點急了。
過了三天,彭定南高興地來找張寧他們,說是有重大進展。等他們趕到關押人犯之地,這才知道,原來宣慰使在一條路上設伏,截獲了一封密信。密信加注了辟邪教護教的印信,其中還用了一些暗語,內容大概意思是上頭把寶庫藏起來了,可能想攜款逃走,讓收信的人召集人馬去把上頭的人堵在總壇,並設法找到把財物弄出來大家平分云云。
張寧初時有些震驚,但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封假信。且不考慮「上頭」也就是教主不可能貪點錢想跑根本不可能,就說辟邪教本身,它實際是建文朝的舊人控制的組織,高層的人脈和建文黨羽千絲萬縷,她們絕不敢擅自對作為建文帝嬪妃的教主造反,否則這些人根本沒容身之所。
天下很大,但人其實很渺小,有個立錐之地就不容易了,要混出頭做上一個圈子的上位談何容易,那幾個掌權的護教絕不會放棄自己拚搏生存多年的位置,也很難同心同德聯合起來干冒險的事。這些人肯定沒有什麼清白合法的家底,失去了辟邪教又是女的,活下去都很困難……就像趙二娘當初被家裡趕出來,只能去做低級妓女,一天接客二三十人;還有張寧自己,算是有一個好出身,若不是以前的張寧寒窗苦讀十幾年熬著寂寞熬著清苦,哪裡能有今天?
張寧看出蹊蹺,認為這封信是姚姬故意漏給官兵的,目的就是幫張寧找理由。既然辟邪教上面的人在爭奪財產,就不可能是受某些人控制的神教,理由正如張寧心裡想的一樣……而且這封假信在朝廷裡的可信度還比較高,誰會認為張寧和辟邪教有勾結?沒有勾結又怎麼如此巧合,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教還能對官府的動向瞭如指掌?就算他的身世有疑,但沒人會覺得他已經和建文黨羽聯繫上了,否則在永樂朝時做採訪使也沒那麼得力。
不過燕若飛私下也提出了疑點,認為彭氏大股人馬出動,有可能是辟邪教聞到風聲,故意誤導視線。他這麼說完全可以理解,畢竟燕若飛是胡瀅的心腹,立場不同,而且他說的也合情合理。
吳庸也說:「彭氏辦點正事拖拖拉拉,我也認為憑他們查不到這麼重要的線索。」
張寧道:「無論如何,這封密信就可以做交差的物證,總比一無所獲回去要好。不然各位說說,咱們現在有啥辦法去查?」
吳庸歎道:「燕大俠說得對,這事兒真得需要直接駐一個採訪使,慢慢滲透才有能進展。靠永順宣慰使司根本靠不住。」
張寧道:「說得有道理,可現在誰來任命採訪使?先帝(洪熙)下旨裁撤,今上又沒傳諭恢復,況且就算進駐採訪使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咱們能在此耗一年半載?總得先想個辦法回稟,奏章也得寫。」
燕若飛沉默了許久,說道:「要不張大人和吳大人先回京,我隨後再跟上來。」
張寧搖頭歎息道:「畢竟你是胡大人家的人,我的話在你面前不管用。」
「在下絕非此意……」燕若飛忙好言道,「此次查案,全由張大人主持,在下一向聽命行事。若是張大人執意要在下一同草率回京,在下無抗命之理。」
燕老表說得好像很客氣,詞兒裡卻帶刺。什麼在下、聽命行事的,他是鐵了心跟胡瀅,根本不怕張寧這個所謂主持大局的上司給他穿小鞋。這傢伙做派像個江湖人,其實很懂官場,上頭沒人他不敢軟磨硬頂。
話說到這份上,張寧便只好說:「那行,你可能還想親自去查那古寺,裡面岔道很多,千萬別迷路,咱們可不會回來找你。」
燕老表抱拳道:「在下謹記張大人所言。」
商量定,張寧便向彭定南討來了密信,並誇讚感謝他的幫助後辭行。
彭定南派儀仗人馬相送出數里,大隊回去時又留了一隊兵馬「護送」出境,說怕朝廷的官在永順司地界出事兒擔當不起。這倒是苦了燕若飛,相當於被人帶兵驅逐出境,然後才能私自折回。
張寧對他執著要查的事不怎麼看好,隨從沒有他的忠誠立場,可能不願意代他進古寺拿性命開玩笑,要去只有他自己去。辟邪教總壇早就有防備,他一個人進去很可能真得死在裡面……這就怪不得張寧了,張寧已經厚道地提醒他有危險。
……回去的路走過一遍,又不用再打探事情,走得就比較快。張寧在驛館休息時,每天抽點時間來寫奏章草稿,預計到京時可以準備完畢。
一篇奏章洋洋灑灑好幾千字,張寧並不是存心累述,盡量用簡潔的字句來描述事情原委,不過描述得比較詳細。主要內容無非兩樣:第一香灰沒有毒,第二辟邪教和建文黨羽沒有關係。
香灰無毒,有從底層教徒手裡取來的物證,又從一間人們不敢進的古寺裡獲得了大量實物,全都無毒;接著把從杜方知事那裡獲得的信息,選了一些出來作證,描述了辟邪香的兩個作用,故弄玄虛驅鬼、防當地吸血蟲當神符賣,官府裡沒有謀財害命的記載。
和建文黨羽沒有關係最大的物證就是永順司宣慰使查獲的密信,結合對辟邪教的來歷、活動情況,闡述他們以蠱惑人心斂財為目的的本質,和山匪相類。
路上半個多月,張寧已經字句修改潤色通順,一到京師便回家忙著謄抄,接著換了官服就去禮部和胡瀅碰面打聲招呼,便直接去午門遞奏章去了。這種奏章不能通過通政使司搞得滿朝皆知,直接呈送皇帝是得到允許的,並不算破壞規矩。
高大的皇城,紅牆黃瓦,門口站著一動不動的軍士,城上還有官兵來往巡邏。張寧也站在石板上,盡量保持著嚴謹的站姿顯示自己對皇權的敬畏。
深秋初冬的天氣,站得久了張寧竟然出了一身細汗,起碼有一個時辰以上。當文官有時候也是一件體力活……偶爾還得抗揍,被廷杖的也不是沒有。皇城侍衛也沒人搭理他,或許官員屈服在皇權下的場面他們看得多了,大伙都比較淡定。
這就像高大的宮室城樓,想推倒很難,如果要倒了想扶住也很難,所有人都在裡面掙扎。
不知站了多久,終於見著一個太監拿著拂塵邁步出來了,太監從甬道裡面徑直走到張寧面前說道:「口諭。」張寧只好跪倒在一個太監的面前,沒辦法想當初連朱瞻基都跪過。
太監尖聲道:「朕聽說還有一個人沒回來,先等一天,明日下午叫胡瀅和張寧一起來承天門見朕。」
張寧忙道:「微臣遵旨。」
太監這才把挺直的身板鬆懈下來,上來扶起張寧好言道:「張員外郎路途勞頓,先回去歇著吧。咱家這還得去禮部給胡侍郎傳一樣的口諭,失陪了。」
張寧他扶的時候將一顆金珠子塞在太監的手心裡,從永順司離開時老彭送的「地方土產」裡挑的。太監倒是愣了愣,大約此前的太監權力不大很少有文官甩帳,不過太監還是會心一笑,沒有拒絕,實在很隱蔽的方式。
忽然之間張寧覺得自己出京這一趟回來改變了不少。
他遂慢吞吞地邁著發麻僵直的腿一邊走一邊活動,心裡琢磨:朱瞻基是怎麼知道燕若飛沒回來的?京裡廠衛眾多他倒是知道,不過具體是怎麼讓皇帝獲悉倒不好猜測。
正想著這事兒,忽然一輛馬車在張寧的馬邊停下來,車簾拉開露出一張尖嘴猴腮的醜臉,不是王振是誰?張寧一時間倒是有點擔憂,估計是確認自己的身份後更心虛了,也可能是剛才口諭裡的那個細節影響了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