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18
「做人不能太張揚。上元縣的張寧知道吧?對對,就是當眾揚言今年秋闈解元非他莫屬吶個,自負文才天下第一,結果怎樣了!」一個大肚子的圓臉中年漢子剛坐下,就眉飛色舞地對同座的兩個茶客說起來,他歎了一口氣好似有惋惜的意思,偏偏口氣之中頗有一股子幸災樂禍的味兒。
「怎樣了、怎樣了?」旁邊一個穿綢緞的年輕人有點急切地問道。
說話的年輕人和那剛來的大肚漢一個穿綢緞一個穿布衣,但並不表明貧富差別,而是因為年輕人有功名、大肚漢沒有。時值大明永樂二十一年(公元一四二三年),太祖定下的庶民不能穿綾羅綢緞的法令仍然有效,況且這是在南京,不久前還是大明王朝的都城,人們不敢隨意干越制的事,特別在公眾場合。
剛來的大肚漢正想娓娓道來,不料樓下的戲檯子上突然「咚咚、光」地響起一陣敲打樂器,頓把他到嘴的話給壓了回去。這時上來一個末角唱道:「秋燈明翠幕,夜案覽芸編。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共妻賢……」
接著的唱詞用二胡配,聲音不似敲打樂那般刺耳,於是大肚漢便繼續說起來:「怎樣了?昨日我恰好親眼所見,他的伯父張九金帶著人抬他回去,是抬回去的。對對,就是做雲錦買賣的吶個張九金,把他的侄兒從衙門裡接出來抬回去,看樣子恐怕是……牢獄是什麼地方,進去一遭還能不受點罪?張寧又是個舉業讀書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聽說在家裡已是奄奄一息就等那口氣了。」
年輕人一臉好奇道:「陳兄做綢緞生意,好像和張家雲錦鋪子還有點來往,想必是很知道點內情啊。我只聽說張平安(字)是因為在鄉試前賄賂考官下獄的,有沒有什麼更細的消息?」
「馬茂才是和張寧在同一個貢院考試的,你就對這事兒一點都不知道?」大肚漢反問道。
緞袍年輕人忙搖頭道:「雖同在南京貢院考試,但我是江寧縣的生員、而張平安屬上元縣縣學,平常幾無來往,也就是見過幾面而已,實在對此事知之甚少。」
稱作陳兄的大肚漢聽罷故弄玄虛地招招手,等倆人挪了下位置附耳過來,他才故弄玄虛地小聲說道:「主考官是誰?呂縝呂大人,北京來的禮部侍郎。咱們南京畢竟是重地,鄉試的主考官也是有份量的朝廷大臣,可現在他已經涉嫌科場舞弊被錦衣衛拿到鎮撫司詔獄去了,張寧賄賂的考官就是這個呂大人。聽說案發後有人揭發張寧還未開考就大言不慚必中解元,想咱們秦淮兩岸風水之地人才薈萃,每逢子午卯酉參加秋闈的士子多如牛毛,有真才實學的同樣不計其數,能上榜中舉那都得看祖墳,張寧第一次參加秋闈就敢當眾揚言必中頭名,哪來的底氣?於是官府就拿了他一審,果然事出有因,什麼都招了。關一陣子,朝廷念他初犯免了死罪,革去功名永不錄用放回家了事。」
「就只有這點消息?」緞袍年輕人看起來有點失望,「就沒聽說是誰揭發的麼?」
大肚漢不甚高興了:「一般人誰能知曉?我還以為馬茂才是科場中人,對這種事的消息會多一點。」
「既然禮部侍郎都進了詔獄,為何張寧卻這麼快就給放出來……」緞袍年輕人說到這裡突然端起茶杯喝茶,就此打住。
大肚漢隨口道:「就剩最後一口氣,張家都在準備後事了,死罪不死罪也差不多。」
……
南京城不像北方很多城池一般方方正正,而形似一個倒凸字,城內分屬上元、江寧二縣,除了「倒凸字」南邊的那片凸起部分,其他區域都屬上元縣,分界線是大中街。秦淮河在城外沿著西邊城牆向南流向,在三山門處分水,一條流入城中;此段秦淮河絕大部分都在江寧縣內,在城東南通濟門附近又與自北而來的運河青溪匯流,穿過城牆出城。
挨著通濟門的青溪上有一道橋叫大中橋,大中橋北邊是裡仁街。這裡是經營生活用品生意的商賈集中地之一,像大中橋、北門橋、三牌樓這些地方都是商業區。剛從牢裡被接出來的張寧的家就在裡仁街的一條巷子裡面。
張家顯然是從商的,不過戶籍卻是農,因為明朝沒有商籍這一類。大明朝的一些制度實在有自相矛盾之嫌,太祖很痛恨那些游手好閒不事生產的人,而商人在他的看法裡就屬於不事生產者,故沒有商籍一說;可是文明社會不可能缺了商賈,從商的人自有對策,通過各種辦法掛農、匠、軍等籍,有點資產的人最常見的辦法是在鄉里買耕地當地主,咬定主要經營的是地租,然後變成農籍。在這個時代,除了當官的、名義上種地的最清白最高尚,大家都要吃飯。
張寧的父輩是兩兄弟,他的父親叫張九銀、伯父叫張九金,一同經營雲錦生意。張寧的父親去世得早,幾年前母親也去了,他們家剩下兩兄妹跟著伯父過活。雲錦鋪有張九銀留給他們的資產份額,在鄉下也有幾畝地收地租,也算小有產業;不過張寧是舉業讀書的人,根本不事經營生產,資產地產全部是伯父在經管,住也在伯父家,本來生計是不成問題的。張寧早年喪父,伯父張九金幾乎就相當於他的父親,在家裡甚至被稱作二郎,因為張九金有個獨子是大郎;但是兩兄弟在張九金的眼裡還是很不同,並非因為張寧是他侄兒的關係,最主要的是張寧以前是撿來的嬰兒,血緣上就隔了一層。
這幾天張九金的眉頭一直都沒舒展開過,吃晚飯時剛提起筷子就歎氣。前幾天侄兒還在牢裡他是擔憂,而現在更多的是無奈。
左右回顧飯桌一共老少五個,而以前常常是七個人一起吃飯,張九金就拉著臉問道:「張小妹呢,吃飯還要人去請?」
「剛剛叫過她了,說是不想吃,正在房裡拿米湯往二郎的嘴裡浸。」張大郎的妻子羅月娥一邊將六七歲的小女孩抱上凳子一邊回答。
旁邊的中年婦人道:「再去叫她,勸勸。這孩子昨兒起哭幾場了,飯又不吃怎生了得?」
張九金怒道:「由得她,別去了!」
他是一家之主,眾人見他發火都不敢當面頂撞一時間就沉默下來,只有六七歲的小丫頭拉著她媽媽的袖子:「我要吃蒸蛋,娘給我舀。」
張九金的兒子張世才這時開口打破沉默:「今我在鋪子上時,王家的過來退禮了?」
「退了五十兩銀子。」中年婦人道,她便是張世才的娘鄒氏。張世才忍不住嘀咕道:「二郎被革了功名,他們家早想悔婚又怕人說勢利眼,昨日聽郎中說二郎不行了,怕是在暗地裡高興著,正好有了悔婚的由頭。」
張九金頓時「啪」地一聲把筷子重重地擱下,轉頭盯著兒子道:「怎麼說話的,你是生怕不能得罪人?」張世才忙道:「這不在家裡麼,我還能出去瞎咧咧不成……」
鄒氏幫腔道:「在家裡也不能這樣說別人。王家是有頭臉的殷實人家,如果現在不退婚,等二郎有個三長兩短,你叫人還沒出閣的閨女背上什麼名聲?」
「是是,兒知錯了不行麼!」張世才黑著臉埋下頭。
鄒氏又道:「只是可憐二郎,他怎麼可能去賄賂考官,這明擺著是冤案!二郎平日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埋頭讀書,別說賄賂京裡來的官,他連認都不認識。」
張九金道:「誰叫他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是非!」
這時老夫婦倆沒責怪張世才了,張世才又搭腔說道:「我在縣裡的書吏那兒聽了個消息,涉科場舞弊案的呂大人在京裡就進過一回詔獄。說是他的女婿上朝時禮儀出錯,結果監國太子因為呂大人是禮部侍郎的關係就沒有責怪;有人就向皇上密報了這事兒,皇上龍顏大怒就將呂縝關進了詔獄,後來氣消了覺得不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事,又將他放出來官復原職。父親您覺著,這回呂大人又惹上科場舞弊案,是不是和這事有關係,被人乘皇上不喜歡他給暗算了?」
張九金不語,鄒氏疑惑道:「皇上也把兒子管得太嚴啦。」
「娘您是不知道,皇帝家哪能和咱們百姓家一樣?百姓家的兒子做錯了事也就挨罵幾句;太子做錯了事,倒霉的是太子身邊的官,這些年因此被殺的和關進詔獄的官還少麼,大名鼎鼎的大才子解縉怎麼死的在南京誰不知道,說是私會太子。只是大夥兒不敢在外頭說而已。」張世才頭頭是道地說著。
不過他們說什麼都是枉然,皇帝太子朝廷大員等等離張家的人實在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