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欽慕的目光中,李塵穿堂而回,在座位上做好。
「兄弟,你太厲害了!」沈建翹起大拇哥道:「能把先生擠兌得尿遁了,我是徹底服了。」
李塵不回答,他知道得意最容易忘形,越是心裡美滋滋,就越是要沉穩。
沈建雖然讀書不行,但察言觀色的功夫絕對一流,他看出李塵其實很得意,想了想,不無擔憂道:「別再跟李先生硬抗了,他的學問肯定比你強,你又這麼被動,早晚有頂不住的時候。還是私下給先生認個錯算了?」
李塵無聲的苦笑一下,搖搖頭沒有說話。他自己知道他現在和李志雖然表面上合的來嗎,但是實際上兩人之間早就產生了代溝,張玲結婚的時候沒有見到李志這些都表現出了李志對李塵可能有一些偏見。李塵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只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而已。
見學生們有些心不在焉,李志登時就拉下臉來,拿戒尺重重一拍桌面道:「還有最後半個時辰,背不上書來不許吃飯。」學生們這才廟里長草慌了神,急急忙忙收攝心神,大聲的朗誦起來。
大概到了巳時中,李志便叫停,然後依舊按早晨的順序,命學生上來背書,就背早晨讀的內容。
一般來講,最初的二十來個短句,學生們都背得很熟,背誦度也很快,但這也是個分水嶺,過了之後,每個人的水平便能分出高下了……有的小同學,讀三十句書,背誦時還結結巴巴。而大部分都可以背出四五十句,個別記憶力好的,竟能背到七八十句之多。
李塵現在有四五個讀同樣書的學生中,就有三四種不同的差別,他這才明白李志為什麼按不同數量、不同進度教授……這樣既不限制聰明學生的讀書度,又保證了智力較差的學生能踏實地慢慢掌握其學習內容。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到了午時左右,除了他和沈建之外,所有人都上去背誦一遍,先生也不看他們倆,便收拾起教具道:「下學吧。」學生們起立謝過先生,目送著他離去,這才呼啦一聲往小食堂跑去。
李塵和沈建最後進去,卻現滿滿的小食堂裡,竟然還有一張方桌是空著的,上面同樣擺滿了飯菜……伙食還不錯呢,兩葷兩素、有魚有肉,還有個熱乎乎的雞蛋湯。
他本以為那是先生的位子,但沈建小聲道:「那是沈格他們四個的位子,估計廚房還不知道他們不來了呢。」
「正好便宜咱們。」李塵摸著肚皮笑笑道:「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好像一點東西都沒吃。」
「你神仙呀?」沈建笑罵一聲,兩人便坐下來,各自舀一碗米飯,開始吃起來。
即使一天沒吃飯,李塵也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無聲無息。不像那個沈建,吃得『吧唧吧唧』,飯粒菜湯一個勁兒的往前懷上掉。
不過沈建吃相雖難看,但勝在一個快字,一陣風捲殘雲便吃了個七七八八,這才放慢節奏,邊吃邊說道:「那個事兒怎麼樣了?」食堂裡人多,他便說得隱晦,但李塵能聽明白沈建是在問那些災民的事情,聲音微不可聞道:「事情已經在進行之中了。大概一周以後會有結果。」
「好吧。」沈建點點頭,見有人過來,便打住不再說話。
下午又是先生的講經時間,是接著昨天講的。
李塵今天心裡不那麼堵了,也能聽進去了,便現那李志確實了得,一番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居然把那麼枯燥的經書講得無人入睡,也實在是門功夫。
等到放學時,李塵兩個剛要出門,卻被李志叫住道:「你們把衛生打掃一下。」
兩個苦命的娃只好掃地、擦地、排桌椅,一番折騰下來,天黑才鎖門回家。
第二天,又是重複昨日的流程,先是所有人都上台背誦,挨板子;然後沈建交作業,結果只有七千劃,又有三千劃沒寫,這次李志沒再跟他客氣,一百劃一板子,足足打了他三十板子。
沈建那只左手當時就腫得跟水晶熊掌似的,捧著就下來了。
最後輪到李塵了,他今天要背的是《名賢集》。這本書跟『三百千』那種識字課本不同,它側重的是倫理道德教育,彙集了民間廣為流傳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治學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諺語,其中不乏洞察世事、啟人心智之句……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癡漢』一詞,便是端於該書。
這本書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組成,共計兩千兩百三十五字,單從字數看,卻是昨日的兩倍有餘。
但實際背誦起來,這種俗諺俗語組成的順口溜大全,卻要容易許多。
李塵依舊背得行雲流水,尤其是每逢『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之類勸善之語時,他都加重語氣,頗有規勸之意。
這本是件好事,無奈李塵這傢伙有意掏出李志因為什麼事情生氣,連帶著『積善有善報,積惡有惡報。』『君子當權積福,小人仗勢欺人。』也加重了語氣……
聽得李志直翻白眼,心說我還『積惡之家,必有餘殃』呢!但人家李塵在按他的要求背書呢,字不改,音不變,憑什麼指責他?
待李塵背完了,但李志還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某些句子上突然聲調低沉,到底是何居心啊?」
李塵彬彬有禮的抱歉道:「先生實在對不住,學生今天早晨吃的炒鹹菜,嗓子齁著了。」聲音很小,僅有他二人能聽到。
李志的鼻子都快氣歪了,本來經過昨天一天,他對李塵的感覺減少了一些,這一下蹭蹭蹭又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了。李志不由冷笑一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這就引用《名賢集》中的話罵上了,說李塵滿肚子低三下四的鬼蜮伎倆。
李塵早就等這個機會了……這李志雖然對自己有所偏見,但好在還算李志還不是什麼好壞都不分;雖然不可理喻,但好在還分黑白。
可讓李塵這種面子比天高的人低三下四的告饒,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我自己還滿肚子委屈呢?
所以他要跟李志講講道理,但在這個時代,你一個學生跟先生面對面坐下來,平心靜氣的談談心,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營造這樣一個機會,在辯論中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只聽李塵一字一句道:「常存克己心,法度要謹守。」明白的告訴李志,他裡江流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人。
如果李塵是小才子,那李志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聲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這是說雖然我沒證據,但你李塵心裡的那些想法卻是天知地知的。
他自己無非也就是這段的生活之中對於學習有點有點不上心,專注於自己的生活改善問題,難道這也有錯?
雖說這樣辜負了李志對他的希望,他確實無法理直氣壯,可他依然問心無愧,因為在李塵看來,生存和尊嚴,都要排在學習的前面……他不由歎一聲道:「但能依理求生計,何必欺心做惡人。」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李志沉聲道。
李塵終於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價值觀的不同!對於李志這種終日讀聖賢書的人來說,學習高於一切,容不得一絲玷污!想通這一點,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罷了罷了,既然如此自己好強求什麼呢?
想到這,他便輕聲道:「雨裡深山雪裡煙,看時容易做時難。」
「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李志一臉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李志糊弄住並不是什麼難事。李塵心裡明明想的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長存君子道,須有丈夫志。』
在李志聽來,這顯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輕語調道:「莫作虧心僥倖事,自然災禍不來侵。」
李塵也點點頭,輕聲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完長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爭。』
李志撚鬚頷,終於揭過這一頁,低聲道:「明日背《神童詩》。」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欽慕的目光中,李塵緩緩走下台去。
學生們從來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終用《名賢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對話,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麼,但還是感覺很過癮。對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湧不絕……
李塵靜靜的坐在位子上,渾沒有問題解決後的輕鬆。這件事情對他影響極大,專揀一樁好處說,那就是這系他真的明白了在清朝科舉對這些漢人的重要程度了。
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詩》,李塵倒背如流。這是一催人上進的勵志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全是大實話,卻讓人每每聽了熱血澎湃,恨不得拿錐子扎大腿,把腦袋掛起來用功。
按說背到這,也就算完了。因為後面的《五言雜字》、《七言雜字》更像是兩本,句子與句子之間雖然合轍押韻,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根本沒什麼道理,就是為了讓學生識字而硬湊起來的,而且又臭又長。
但李志說:「你要是能背上來,我就算你蒙學合格,開始教你經學。」李塵知道這兩本書的難度,所以並沒有對李塵抱多大的希望。
李塵聽李志說這話的意思是,背不上來也無所謂。可李塵偏生是個強種,既然存了讓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絕不輕易言敗。於是答應來日背誦《五言》。
這可就不如前幾日那麼輕鬆了,雖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絕對是件高難度的工作。饒是他這一世好像集合了兩個聰明人的智力,記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個通宵才算放心。
幾個時辰後,沈氏學堂中,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李塵,開始了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的長篇《五言雜字》背誦……不消說他這個背書的,就連一旁聽書的學生們,也因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虛脫了。
當李塵背完『今集為一本後學宜勉稱』這最後十個字時,沈建再也管不了許多了,拚命的拍桌子,砸椅子為他叫好。學生們偷瞄一下先生,見他並無任何不悅的表情,便也跟著一起歡呼起來。
李志終究沒有讓李塵再背《七言雜字》,那比《五言雜字》還多一倍的字數,是他當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會拿來考校別人。
這件事之後,小同窗們都恭恭敬敬的稱李塵為『江流哥』,年級長一些的同窗,也稱呼他為『江流兄』,憑著這幾日的表現,他終於折服了所有人。這下李志也徹底的放心李塵了。
他本來有些擔心,這傢伙會影響到別人的自信心,但事實證明,自從李塵來到這個學堂,學生們背誦詩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長進……既然如此,李志也就任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