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先生,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吧?」
冷冰不自覺得抬起手揉著自己的頭髮。她知道南歌子的琴弦神妙無比,不僅可以綁縛敵人,彈奏樂曲,更有穿越兩界的奇用。但即便可以再見……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落滿桐花的小院中,手捧詩集,纏上他整整一個下午。
雖然不再相守,至少那時一起吟過的詩句,可以永遠牢牢銘刻心中。
翌日凌晨月落之時。冷冰,黎辰,武陵春,晏清都集結回到人界的法陣之中。踏青遙的琴聲穿透法陣薄情的紫色光芒,悠然如夢。情深夢淺。冷冰在那夢中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揚州。
貓耳朵哥的小攤上,曾經買給烏梅姐姐的烏梅仍舊沉澱著香甜的紫黑色澤。她為大家放過河燈的小河上,那些數不清的願望早已被垂柳的倒影遺忘。綴錦樓照常營業,小丫頭們早已習慣了主人不在的日子,笑靨如錦,迎來送往。
一切都沒變啊。冷冰不知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她繞過熱鬧的大街,躋身清冷的小巷。低頭急趨,不願被熟識的人認出來。彷彿怕他們問起,這些日子去了哪裡?和你同去的人為何還沒歸來?這次為何沒帶禮物回來?
她現在既沒有說謊的心情,也沒有傾倒苦水的心情。
冷冰推著輪椅上的晏清都,故意落在最後面。南黎辰和武陵春走在前面。剛跨進武府的門口,便先被提水的小廝瞧見了。那小廝激動得什麼似的,扔了水桶,指著武陵春只是大叫:「公子爺!公子爺回來了!話梅姑娘!公子爺回來了!」
小廝便這麼瘋喊著,三步一跤向院內跑去。冷冰深深吸了口氣。秋天透澈清爽的空氣一下子吸進身體,她的身心彷彿一下子通透了。他們三人繼續向院內走去,花壇中繽紛錦簇的月季都已開敗,嫣紅清粉片片入泥。冷冰的眼神不由自主被那片殘花吸引了去,花光掩映,恍惚間似乎有一縷薄薄的青影在旁看花。凋零的美艷在她美目拂照下欣然繁盛,說不盡的繁華,似乎永遠都不會逝去……
日光一晃。秋日的陽光如此澄澈,容不得冷冰眼中有半點虛幻。月季花期再長也有枯萎的那一天。是她期許太多了。
冷冰等人過了中門,遠遠見著話梅提著裙裾飛奔迎接。話梅迎上來,對武陵春深深一福,喚了聲公子爺。話梅這些日子一直與六大門派斡旋,也是剛回到武府不久,風鬟雨鬢,神色憔悴。魔界發生的種種,她也早已得知,見了四人歸來,又欣慰,又心疼。
「話梅,連日來辛苦你了。」武陵春上前扶了話梅。話梅淡笑道:「公子哪裡話。要擺平六大門派那幫牛鼻子,少不得要做了眾位公子的機關人去唬他們,總算是消停了。倒是公子們……」
話梅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此番魔界之行雖令她傷透了心,倒也不至於被打趴下。幾日來她除了代表六公子在人界行事,還作起了武府的管家,將上下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條。現在容不得一一回稟,倒是有一件事,須得先跟武陵春說明。
話梅看了一眼輪椅上的晏清都,看他心思平和,方鄭重道:「登州仙爐鐵鋪的金大爺昨日就來了,現在府裡歇息著,等公子們回來。」
登州……仙爐鐵鋪,姓金……誒?那不就是晏清都的哥哥麼?他怎麼來了?他這麼快就知道六公子出事了,還正是這幾天要回來?是誰給他傳遞的消息?
武陵春和晏清都都沒來得及問半句話,只聽得院內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聲,接著便見一精壯漢子大步流星而來,連走帶笑,聲如洪鐘:「哈哈哈!老子早知道兔崽子是今日回來!喲,小丫頭也在!幾十天不見,你長高了嘛!」
金胖子對武陵春沒什麼好感,沒有問候。卻不知怎的連黎辰也不理,逕直走到冷冰和晏清都跟前。金胖子見晏清都坐在輪椅上,也無太多詫異神色。冷冰總覺得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金胖子不由分說在晏清都肩頭上重重一拍:「好小子!」冷冰看著他慈愛又心疼的眼神,想那含而未出的後半句應是「活著回來了」。
「大哥。」晏清都見著大哥,激動過後,更多是羞澀,羞愧。他這番獨闖魔界,非但看著同伴落入敵手,心愛之人香消玉殞,自己差點也命喪黃泉。便是這樣的自己,敗得如此狼狽不堪,玷辱俠名,大哥卻仍為他的平安歸來而高興。他見大哥笑得如此知足,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丫頭照顧了兔崽子一路,現下肯定累了!來來來,我金胖子來推他!」金錯刀說著,自己推了晏清都,回房間去,將三人扔在當地。他對旁人這樣,武陵春也早已習慣。他對黎辰道:「這次我們可算是九死一生。黎辰是否回家去報個平安?」
黎辰笑道:「呵,老匹夫會關心我的死活麼……不過,倒是有必要回去看看陽春館的小子們。說起來,枸杞上次還來府裡看我來著,卻愣是沒見著。因為啥事來著?」
黎辰說罷,與武陵春一道望著冷冰。冷冰心想:我也要回雨巷,看看師姐麼?現在大哥不在了,六公子守護獵魂的任務結束,冷冰的使命也已經完成了。她回雨巷之後,還有必要再回武府麼?她還有理由繼續賴在武府麼?
冷冰不敢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她只是點點頭:「是啊,是該回去看看。好久不見,師姐一定很是掛念了。」
說定了去處,黎辰先回了陽春館。冷冰卻在武府晃悠著,不大有回雨巷的意思。六公子投降魔尊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遍天下,夏孤臨和花深深的婚事便在朝夕之間轟動整個武林。冷冰卻不知道自己回了雨巷,要跟師姐說什麼。說獵魂守住了,我們也活著回來了,不過是以犧牲夏大哥的尊嚴和幸福為代價?說六公子已經散了,自己仍要回師門營營役役?
若只是對師姐說還好。這些事若是被師兄弟們知道,他們繼續羞辱冷冰一無所成,倒也沒什麼要緊;若他們敢侮辱夏大哥半個字,冷冰只怕會氣得氣血上湧一劍砍了他們……還是先不要回去為妙吧。
冷冰在廊下閒坐,餵魚,遠遠有腳步聲傳來。她一抬頭,竟是武陵春。此時要躲已經來不及了。她忽然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想躲開的念頭。冷冰呆呆的,武陵春卻已走到面前停了腳步,笑道:「冰冰這麼快就回來了?」
「嗯。」冷冰從嗓子眼裡答著,看著武陵春,笑不出來。
「我看這幾日冰冰很是話少。還是不開心麼?」武陵春在冷冰身邊坐下,低頭看塘中,冷冰的神情映入水中,那擠擠挨挨的錦鯉彷彿一齊跟著鬱悶了。
冷冰不答話。武陵春繼續道:「一旦大哥的婚事昭告天下,六大門派必會認定六公子投敵,與魔尊沆瀣一氣,少不得要找我們的麻煩。我想,不如冷冰暫時回雨巷躲一陣子,等過了這陣風頭再說?」
找麻煩,僅僅是找麻煩麼?
暫時回雨巷躲一陣子?僅僅是一陣子麼?
冷冰愕然。武陵春短短兩句話,已經證實了冷冰所有的擔心。他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冷冰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
「僅僅是找麻煩麼?當年簇水公子俠名威震天下,六大門派皆俯首帖耳,有多少是仰慕他的天下第一劍,又有多少是趨炎附勢之徒?現下大哥成了魔尊的人,六公子必被六大門派唾棄,視為邪道。大哥四哥玫瑰梅留在魔界,三哥六哥傷重,現在我們的戰力,只剩下你我黎辰話梅四人。六大門派打著正義的旗號將我們趕盡殺絕,可說是易如反掌。」
武陵春自然未想到冷冰竟能想得如此透徹,竟將後路一一看明。他摸著冷冰的頭道:「冰冰,你想太多了。無論如何,我們定會保你周全,必要時……」
「春哥說話,真的越來越不中聽了呢!」冷冰冷笑著偏過頭,躲開了武陵春的手,「我不早就是六公子的一員了麼?大家雖不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怎麼臨到這時,春哥卻不要我了?」
武陵春正想再安慰什麼,冷冰卻退後幾步,那嘲諷而心寒的表情,幾乎令他不敢相認:「春哥還說,『你們』會保護於我。我卻不知這個『你們』又是誰?」
武陵春眼神一凜。難道冷冰察覺了什麼?聯繫她連日來的反應,恐怕她真的有所感覺。武陵春不打算解釋什麼,默然看著冷冰走遠。接下來,她恐怕是要找人求證什麼。
武陵春倒並非有意隱瞞冷冰。就算要說,他該說什麼?說他一直有斷袖之癖,所愛的人就是踏月,而踏月也愛著他?他一直覺得黎辰就是踏月,而近日來黎辰終於覺得自己就是踏月?
黎辰決定著兩人之間的感情,但他對自己的心意卻相當模糊。首先,他至今分不清那段莫名其妙的記憶是怎麼來的,他自己又是誰;再者,他根本沒有在武陵春和冷冰之間做出選擇,他承認自己心裡有武陵春,卻也從沒放下過冷冰;最後一點,無論他選擇誰,他都勢必會辜負一個人,這是他內心深處不能認同的。所以不管怎麼選擇,都是對他內心的一次毀滅。
最終結果會如何,不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