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洞既深且寒。冷冰彷彿在走進夏孤臨冰冷黑暗的內心,每一步都踩痛了那些鮮活而脆弱的回憶。記得綴錦樓頭,她飛針和歌,走線作舞;記得玉虛雲橋,她擁冰墜崖,至死不離;記得死靈山頭,她一淚默禱,一舞辭別……
冷冰猛然停住了腳步。遠遠得,她似乎看到洞內,一黑色人影背靠冰棺枯坐,身如頑石紋絲不動,彷彿已與空空如也的冰棺融為一體。那個人蓬髮遮面,宛如死人一般,透過頭髮的縫隙,依舊捕捉不到他眼中半分精光。
冷冰低頭,不忍再視。她拚命告訴自己,那不是夏孤臨,不是夏孤臨……她攥緊了黎辰的手開始往後退。洞內,卻傳來蒼涼透骨的吟聲,惹得洞內千風頑石相和似的,重重擊打在冷冰心口上:
「一張機,採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風清日和。一句唱詞如春風細柳,一下子把人蕩回了相識的那個春天。青玉案穿花拂柳而來,手中的繡棚粉光溶溶,不知是在桃樹下接了一絹的桃花,還是那繡帕上的桃花活了,擠擠挨挨開在春光下。微風拂青衣,如一渠碧水,清澈得人心搖神馳。
武陵春閒臥桃花樹上,刻有「春」字的玉珮於繁花中垂下,搖曳春風之中,別有一番意趣。他雙眼似醉非醉,輕輕打開折扇,竟未驚去扇骨上棲息的蝴蝶。他輕道:「剛才走過去那個,就是大哥的心上人?」
「小春又在胡說些什麼啊……」晏清都盤膝抱劍坐在樹下,雙頰都被桃花映紅了,「大哥從來沒說過……」
「呵,我謀略不如四哥,善戰不如你清都,但這情事嘛,一看一准,錯不了。」
武陵春嘴唇輕輕一撅,吹開了飄到唇邊的桃花瓣。他以手支頭,側身向樹下看去:「可是這個女人好像很麻煩的樣子,她是玉虛宮棄徒,又被魔族那幫人緊盯著不放呢……不過,就算再麻煩,大哥也會通通解決的吧?」
晏清都深深呼吸了一口發甜的空氣,桃花瓣飄飄搖搖落到他鼻尖,蹭得他有些發癢。「哦。」他簡短得答著,好像只是為了將噴嚏憋回去。
「清都。」武陵春再次仰望著天空,漫天的桃花將晴空映作粉紫色。他憧憬著什麼似的說道,「清都啊,如果是你,遇到喜歡的人,也一定會為了她付出一切的吧?」
鳥聲啁啾。武陵春有種預感,現在晏清都心中,想著和自己一樣美好的事情。晏清都似乎很認真得答道:「嗯。我會的。」
……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花期已誤。轉眼,又是青玉案在綴錦樓中極其平凡的一日午後。她憑欄而坐,團扇倦垂,無心刺繡。才不過短短幾日,她便結識了他——還有以他為首的六公子。橫雲公子楚雲深,露華公子南歌子,煞紅公子武陵春,白萱公子晏清都……
都是很好的人。青玉案以為,被師兄拋棄之後她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但遇到這六個人之後,卻又情不自禁似的被他們吸引了。
「唉……」
「姑娘何故歎氣?」小丫鬟小魚原本在簷下打著盹學針線,聽到青玉案不住歎氣,便打起精神上前詢問。青玉案也不理會,繼續呆望池中艷荷,望得荷花都要羞了。小魚調笑道:「姑娘這幾日心神不寧,茶飯不思,莫不是……噗~莫不是心中惦著哪位俊俏公子吧?」
「你!」青玉案一驚,猛地一回頭,看那小丫頭捂著嘴笑個不住,揚扇便打。打著鬧著,才發覺自己如此反應便是承認被小魚戳破了心事,又急又羞。青玉案一向清冷寡言,小魚從未見過她如此跺腳扭肩的小兒女情態,一面奔逃躲閃,一面逗個沒住:「我看姑娘八成是喜歡上那位夏公子了吧?夏公子丰神如玉,龍姿鳳表,又使得一手好劍,與我家姑娘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小魚一口氣跑到廊子拐角,沖青玉案做了個鬼臉,腳底抹油一閃而去。青玉案提著裙裾追了過去,不見了小魚蹤跡,卻已跑得嬌•;喘細細,香汗淋漓。她只見荼蘼架下似有人影,急忙追去,口中喊道:「小魚,別跑!」
春花雖謝,荼蘼正密,潔白如雲,風拂似絮。青玉案奔去,那人正好轉身,她來不及止步,結結實實撞到了那人懷裡,纖腰也被那人扶住。青玉案被荼靡花粉迷了眼睛,看不清那人是誰,只聽那人輕輕在自己耳邊道:「小心。」
是……他?
青玉案臉上灼燒,輕輕推開他,低著頭,卻沒即刻離去。她眉尖微蹙,看著輕風將自己的裙擺吹得如同藍花,與他的衣擺連到了一起,她心中焦灼著。剛才……自己太莽撞,太失態了。
「怎麼了?為何跑得這麼急?」
青玉案不語。他說話語氣平常,可她感覺到他是笑著的。她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得轉移話題:「夏公子,何以至此……」
「沒什麼。」夏孤臨的話音又溫柔又認真,「我……來看看你。」
看看……我?青玉案急速背過身去,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她裙衫也亂了,頭髮也毛了,為什麼要在自己最難看的時候,碰到喜歡的人……
誒?喜歡的人?
青玉案很快恢復了冷靜。她背對夏孤臨道:「請公子進室內少待片刻,青玉案去去就來。」
她從容似的走迴廊上,心中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懊惱。這個時候,要回頭看他一眼麼?他是不是也正看著她?如果是那樣,要不要對他微笑?
青玉案鬼使神差似的回頭了。輕風一轉,白荼蘼紛紛如雪,鋪天蓋地,又溫暖又淒涼。這時,到底是希望被他看著,還是不要被他看見,青玉案自己也無法說清了……
……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四張機,咿啞聲裡暗顰眉。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果然還是不行啊。
青玉案伏在案上。翠雪似的耳墜,銀鉤和玉墜分作兩邊跌在案上。死靈山一役時,以耳環為針穿線制伏群魔,不想折損了耳環,尋遍能工巧匠,竟然修補不好。她懊惱著,不想門扉咚咚兩聲,起身一視,卻是楚雲深以刀護手敲門。他向來是不愛管閒事的,找青玉案有什麼事麼?
「你在發什麼呆啊。」楚雲深走進房間,直走到案邊,看到了案上的耳墜。青玉案有些侷促,楚雲深怎會這麼莽莽撞撞得走進來……自從死靈山事件之後,他就有意無意在她眼前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嘛,原來是耳環斷掉了啊。」
「嗯……」
楚雲深右手捉刀,拇指輕輕一推將刀出鞘,刀身寒光映射翠玉之上,仙光便如軟絮般裊裊環繞。青玉案驚道:「這是……」
楚雲深捏了銀鉤,在玉墜上輕輕一勾,鉤子與玉墜竟然合二為一,完好如初了。青玉案委實驚訝。她竟然不知,楚雲深的治癒刀竟然可以修復器物……
「多謝。」青玉案還想再說幾句感謝的話,楚雲深卻已經抱著肩,怕冷似的抱著臂踱出屋外。青玉案追到門外。她正想叫住楚雲深,他只微微一側頭,懶洋洋道:「以後不要再亂用這麼珍貴的東西了。即便認為自己快死了也不要。好好戴上吧。」
……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閒窗影裡,獨自看多時。」
「嘶——」
青玉案撕碎了剛剛繡上詩句的錦帕。她躲在晾曬各色染布的架下,大紅官綠,湖藍鵝黃,將她渾身映照得繽紛多彩,完全喪失了她自身的顏色。她心亂如麻。夏孤臨在魔界生死未卜,小春他們也已經趕去。她做什麼?僅僅坐在這裡等待消息麼?
「嘶——」青玉案又撕裂了一塊錦帕。風忽起,吹起了新染的布,也吹散了她手中的裂帛,飄飄滾滾,被一人踩到腳下。
青玉案掀布起身,看到了一身紫黑的玫瑰梅。她一身戎裝,背著狼牙棒,彎腰撿起裂帛:「其實已經無法忍耐了吧,已經開始糟蹋自己繡的帕子了。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找我?」
青玉案啞然。要去魔界,她的確只有找玫瑰梅相助。但她未料到玫瑰梅竟會親自來找她。
玫瑰梅問:「你準備好要出發去魔界了麼?」
青玉案點點頭。她明白,玫瑰梅是在問她有沒有做好必死的覺悟。她說道:「我已收拾好行囊,即刻啟程。」
行囊?沒聽說過去大決戰還要背個包袱的。如果帶著又沉又難以背負的東西……她這場大戰,想必不會輕鬆。玫瑰梅揚了揚眉毛,沒說什麼。她只看到青玉案帶了個癟癟的包袱,不知裡面放了什麼。行程中,也從未見她打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