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九黎宮丹室。
南歌子面對著丹爐,他白色的薄弱身影被五顏六色的火焰光芒舔舐•;著,如同墳前飄零的紙錢。他察覺到,門外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既不是憐憫,也非嘲弄,只是單純得注視一個失敗者的眼神。
他側過頭。那人緩緩走到他背後,淡淡道:「夏孤臨已經認輸了。他和深深的婚禮,就定在下月初。」
南歌子靜靜聽著丹爐內魂魄燃燒的聲音。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夏孤臨向不可戰勝的魔尊認輸,南黎辰被不屬於他的回憶迷惑,而南歌子自己,也向那段無法抹去的過去,無法忘卻的恩情低頭了。
六公子的傳奇時代,就要在夏孤臨成為魔尊東床快婿的那天結束……
只是直到現在,南歌子都不敢相信,魔尊真的會為了花深深的幸福,放棄捕獵最後三個獵魂。他聆聽著煉丹爐內的魂魄,他們,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游弋,有的做著關於未來的虛幻美夢。魔尊剝奪了這麼多魂魄的幸福,但如今他卻要為了一人的幸福,再犧牲他們一次。呵,魔尊啊魔尊,似乎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沒變過。
「雖然現在問你這種問題沒有意義……」南歌子道,「你,為什麼要變強。」
「我從來沒想過要變強。一直以來,我只是為了保護珍視之人,做出各種努力而已。」
為了保護珍視之人而做出努力麼……
「如此說來,輸的人是你,而不是大哥啊。」
魔尊的腳步停住了。死生在手,變化由心,何況輸贏,他一直深信如此。不過這時,他更想聽聽南歌子的解釋。
南歌子伸手,彷彿隔空溫柔得撫摸那些魂魄般說道:「這裡的魂魄已經無法得到救贖了。無論是你,我,還是大哥,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執意不降而戰死,固然成全了六公子的俠名,但獵魂盡落你手,兩界蒼生必遭塗炭……」
魔尊哂笑。
「你是想說,夏孤臨捨棄小我,完成大我?」魔尊冷笑,「他如此作為,你們自然理解。其餘愚蠢世人,卻無一不認為夏孤臨苟且偷生,拋棄正道,做了我魔界至尊的女婿。他們會如何唾棄他,憎恨他?那個詞叫……『認賊作父』是吧?」
「大哥不會在意那些。」
「在不在意,只有他心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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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在夢裡。
冷冰獨自奔跑著,道路太過崎嶇,專注於腳下的她,反而無力去看頭頂的太陽。她跑著跑著,被什麼東西擋住了道路。仔細一看,那竟是小時候用來練習揮劍的木樁。不知怎麼的,她回到像小時候一樣,用臨陣對敵的十二分精神與這木樁對峙。眼神沉穩冷漠,步法無懈可擊。滾瓜爛熟的初級劍訣,似乎在出手之前就在心中將敵人大卸八塊。看著滿地凌亂的木片,冷冰有些迷茫。這時,似乎有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冷冰,做得很好。」
她沒有想像中的喜悅,反而覺得麻木,踏過那片凌亂的木屑,繼續向前跑。
她第二次遇到的敵人,是個真正的人。那人手中舞著凌厲的刀劍。彷彿刀光一晃便會使人流血。她那麼害怕。這個敵人,他彷彿渾身都長滿眼睛,冷冰站在他背後都已經戰慄不已……
也許是戰鬥的直覺與生俱來。也許是弄人的命運使然。也許……她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就舉著劍急急忙忙衝了過去。劍芒照得她心中一陣冰涼,涼到除了殺意,沒有任何知覺。但她的恐懼,很快被噴濺到臉上的鮮血喚醒……原來敵人的鮮血這麼溫暖,溫暖卻又讓人害怕接近。
冷冰嚇得完全呆住了,彷彿靈魂出竅。那時的恐懼,足以讓她一輩子都不敢再握劍。之後七年她的劍沒沾染過任何鮮血。之後的任何鮮血,也不曾讓她有過那般恐懼。直到再後來……
她遇到了破陣樂,一生之中最強大的敵人。更可笑的是,這個最後的敵人,就是她一開始遇到的那個。是他奪走了冷冰的恐懼,也是他奪走了冷冰最為珍貴的東西:夏孤臨投降之後,六公子將在武林中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
……
「呃!」
噩夢中驚醒的冷冰「騰」地坐起來,伸手捉住了自己身旁的一個人。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這人是誰,便揪著她的衣領大喊道:「大家呢?大家都在哪?大哥呢?青玉姐姐呢?還有——」
還有,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冷冰鬆開了花深深。她的眼睛,像精靈一樣充滿了靈氣,柔軟的衣裙如花瓣般香氣馥郁,顏色自然,水嫩豐盈,沒有一點造作俗氣。這樣的她,曾令她嫉妒,厭惡,折服……然而現在,她對她只有恨。
她不是要帶她去救夏大哥的麼。她不是也那麼認真得和她一起努力過的麼。可到頭來,還不是悄然躲回父親的羽翼之下,安安心心等著做新娘子?
冷冰不理花深深,下床蹬鞋,往外走去。花深深道:「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
花深深拉住冷冰的手很快被打開。
「我沒有受傷,不需要在床上躺著。而且……心裡的傷,豈是躺在床上就能痊癒的?」
「冷冰!」花深深再次叫住冷冰。冷冰以為她會說對不起。但她沒想到,花深深說了一句比「對不起」更加噁心的話:
「你想吃什麼?我吩咐廚房給你做。」
她這是在小心翼翼得憐憫她。這比道歉,更讓人受傷。冷冰本可以指著花深深的鼻子大罵,你這混蛋,若不是你,我夏大哥和青玉姐姐不會被拆散,我春哥和南黎辰不會受傷,還有清都哥,熊孩子,他們的帳一筆筆都要算在你頭上!就算在你身上戳一萬個透明窟窿,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可是,只有失去之人才懂什麼叫真的失去。失去了,曾經最愛的美食也好,破口大罵也好,什麼也安慰不了冷冰,什麼也撫平不了大家身上的纍纍傷痕,什麼也挽回不了已經失去的幸福。
她不想看開。但是,只能看開了。
「我要去看大家。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嗯……」
撕裂似的痛在冷冰心口蔓延。如同蜘蛛網般,一層層得,將她的心徹底封鎖起來,再也不會向這個人敞開。
曾經啊。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認定我們不會是朋友。我討厭你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女王般的眼神好像在下命令似的,不論是誰,只要在你目力所及範圍內,只要你想,都得無條件為你賣命。我很討厭……或許是你的那些資本……美麗、自信、命令而不依賴任何人的態度,我都沒有吧。
你一直走在別人前面,我卻一直追逐別人的背影。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永遠都無法超越你。雖然氣憤,卻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追逐你,依賴你。正因為這樣,才會毫無理由得相信你,跟著你去找大哥……
我以為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獲得最後的勝利。僅僅為了一生只愛一次的信仰,不惜付出六公子所有人的性命,結果,還是事與願違。
我不明白是為什麼。真的。想不通。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去改變這個結果。
所以我不怪你。既然本來就不是朋友,我就不會要求你為我做什麼;不是敵人,我也不會因為你不做而恨你。我們之間不論是什麼,都已經走到了盡頭。我不求什麼,只求在分別的時候,不要再浪費眼淚。
冷冰在心裡說完了這些話。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花深深一眼。
「對了。今晚……就吃火鍋吧。」
隔著火鍋的騰騰熱氣,冷冰看不清對面坐著的花深深的臉。火紅滾燙的辣湯給毫無生氣的房間沸騰出了一絲精神,冷冰把沾滿辣湯的菜葉和肉片往自己嘴裡送,辣得嘴唇又紅又腫,辣得鼻涕眼淚直流,辣得她對花深深說的話,只能用「嗯」來應答。
「應太平身上浮毒已去,但是要恢復智力,恐怕是無望了。」
「嗯。」
「武陵春和南黎辰重傷,都在中臀安置著。」
「嗯。」
「玫瑰梅被她兄長帶走。她會怎樣,我也不知。」
「嗯。」
「……晏清都,雙腿……」
「嗯,知道。」
「夏孤臨……婚禮之前,爹爹會安排你們見最後一面,即刻送你們回人界。之後,兩界罅隙逐個封閉,不再開啟。」
辣。真辣啊。冷冰被辣得眼淚直流。這會是她終生難忘的一頓火鍋,舌頭辣得好疼,這種疼痛幾乎能令她忘記一切。
冷冰隨意抬起袖子擦擦臉,在臉干的瞬間轉身。她咳了兩聲,也許是辣得夠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奇怪了。
「最後一面,不用見了。倒是……」冷冰肩膀聳了聳,不知道是不是在冷笑,「倒是你剛才囉哩囉嗦說了一堆,怎麼沒提青玉姐姐?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