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山。舒愨鵡琻
五月山風依舊寒涼,正午的陽光照著山間皚皚白雪,晃得人眼都睜不開。半山腰,有女子靜立雪中,眼眸微合,唇角微彎,氣韻靜好。山風拂來,雪沫陽光下細碎晶瑩,宛若一條雪龍,山頂而來,山間暢遊,自在逍遙。卻在游近山腰時忽而變得歡快起來,朝著女子游了過去。山風似是忽而打起了旋兒,雪龍繞著女子轉了幾圈,幾欲親近,後頭帳篷的簾子在這時掀了開。
山風一揚,萬千雪沫呼嘯一舞,鋪散在山間,無聲無息……
「飯做好了。」衣妮走出來,聲音不大。兩個月來,三人已習慣了低聲說話,作息時間也有了規律。日出打坐,日落歇息,一切遵循著天地間最自然的生息法則,正午時分正是吃午飯的時候。
夏芍回過身來,笑了笑,手輕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寶寶已有四個月,她已有些顯懷,只是穿得厚實,要撫上去才能摸得出來。
回了帳篷,奶香襲人,地上擺著熱騰騰的牛奶,另放著些麵包、乳酪、乾果和切好的水果。雖只有牛奶是熱的,夏芍瞧見這些,肚子還是咕咕叫了起來。她撫著小腹,垂眸瞧了一眼,笑容有些歉意。這兩個月來,她的心思都在修煉上,只在半夜會起身吃點東西,其餘時候皆是按著一日三餐進食,吃的東西來來回回也就眼前這幾樣,總不比在山下。且她上山後,雖因崑崙靈氣,孕吐沒山下那麼嚴重,可對吃的卻比以往挑剔得緊。她深知在山上,能吃到這些已是不錯,倒從未挑剔過,可終究是吃了兩個月,日漸吃得少了……想當初上山前,她還特意去看過醫生,詢問了許多,總想盡可能護著這孩子。可到頭來,還是虧待他了。
衣妮瞧了瞧夏芍的肚子,又看了眼她瘦得有些尖的下巴,眉頭皺了皺,半天才鬆開了,笑道:「今天是他們送新鮮食物上山的日子,張老他們不知道又去鎮上給你帶什麼好菜來,溫燁等不及,已經去接了,傍晚就到了。」
夏芍正喝著牛奶,聞言笑了笑。張中先一行六個人,在她們上山五天後就到了。夏芍等人到了才知道是溫燁那小子跟香港方面通了電話,師門一聽說她有孕,便急急派了人過來。崑崙山上靈氣充裕,能在此潛心修煉一回不容易,他們卻把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連好的風水穴都放棄了,尋了一處山下營地和半山腰中段的風水穴,充當中轉站,每週派人去鎮上酒店一趟,帶份飯菜上山來。崑崙山離鎮上遠,路又難行,他們這兩個月來無一不是提早一天出發,在鎮上住一晚,當天早晨帶著飯菜趕回來,再送上山來。即便腳程再快,保溫得再好,到了山上飯菜也溫了。即便如此,也好過她兩個月來只吃眼前這幾樣東西。
夏芍垂了垂眸,他們如此照顧著她,她這兩個月……修為卻一直不見進境。
來此之前,她對外言明三個月為期,卻只給了自己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兩個月已至,修為卻仍然停在那道坎兒上。而京城想必已經有變,再想到師兄的傷只能再熬一個月,明知修煉不能心急冒進,她這幾天還是心急如焚。
當初在英國,她已摸到了大乘境界的門檻,可真正進境還是比想像中要難的多。管她每日天不亮便於雪地裡打坐,沐浴天地金輝,吐納至純至淨的靈氣,身上的元氣已淨至巔峰,卻依舊捅不破那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當初那感悟的一瞬,想再次悟到,卻那麼地難。兩個月來,
想到修煉的事,夏芍頓時胃口更淡了些。但腹中還有個小傢伙要吃的,她還是多吃了些,只是飯後片刻的休息也無,便起身到了外頭,繼續盤膝坐下,開始打坐。
衣妮本想勸夏芍休息一會兒,但見她坐下來了,便也不敢打擾了。隨行的這些人知道她修煉拚命,沒人敢在她打坐的時候打擾,連那群僱傭兵送食物上山的時間都改成了日落時分。
日落時分,莫非帶著人和張中先一行一起來了半山腰,溫燁也在其中,手裡提著只保溫壺。
一行人來之前夏芍便睜開了眼,她雖未進境,但這些日子也不是白修煉的。如今靈台比以往更加清明,一行人一上山她就感覺到了。
張中先背著手進了帳篷,在山下總是皺著的眉頭也只有見到夏芍的時候才會舒展開。誰都知道時間不多了,算上回程的時間,還有不足一個月。但沒有人在夏芍面前提時間,誰都知道她是內心最煎熬、也是這段時間最辛苦的人。
夏芍知道眾人擔心她,因此無論內心有多煎熬,她見人總是帶著笑,師門從鎮上帶回來的飯菜,她總是能多吃就多吃些。
見她坐下來食指大動,張中先呵呵一笑,問:「還想吃什麼就說,讓他們去鎮上給你買。」
話雖這麼說,但張中先卻知道,夏芍不會答應。他剛來的時候,原是安排弟子們三天去一趟鎮上,但被夏芍否決了。她擔心他們去的太頻繁了,會讓山下的僱傭兵起疑,到時消息傳出去會對徐天胤不利。二則希望他們既然來了,就把握機會好好修煉,待回香港也能多些助力。說來說去,她每一個安排,心思都繫在天胤那小子身上。
夏芍果然抬頭笑了笑,沒說什麼話,只是垂眸間掩了眼底神色。她不希望再讓人送一次飯菜上山,她不希望在山上耗費的時間再超過一個星期。
待吃過了飯菜,外頭莫非等人已經把食品都搬去了隔壁帳篷。夏芍出來看時,天色已經黑了。
「辛苦了。天黑了,趕緊下山吧。」自從張中先一行來了崑崙山,為了不打擾她打坐,莫非等人一直都是傍晚才到山上,趁黑下山。有張中先等人陪同著,夏芍也放心些。
「嗯。」莫非還是老樣子,什麼也不問,只管做事。她聞言只點了頭,便招呼眾人下山。
幾名僱傭兵跟在莫非身後,與張中先等人一同下了山。
待眾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夏芍回身道:「我出去打坐一會兒,累了自會回來休息,你們先睡。」
衣妮一愣,皺眉,「天已經黑了,外頭起風了,不比白天。你得顧及身體!」
她知道夏芍著急,但她再著急,這兩個月都顧及著有孕在身,天一黑就讓自己和孩子休息。她也知道進境不容易,若是三月之期臨近,還沒有進境的兆頭,夏芍一定會冒險晚上修煉。但她沒想到,還有一個月,她就急了。
「溫燁,勸勸你師父!」衣妮轉頭看溫燁。
溫燁只看了她一眼,便掀了帳篷簾子,「我陪著我師父。」
夏芍一笑,在衣妮還錯愕的時候,走了出去。
山上果然起了風,風裡帶著雪沫,刀子般割人,重重崑崙山脈在黑夜裡沉靜如遠古巨獸。夏芍迎著這巨獸坐了下來,目光平靜。溫燁在她身旁站定,也望著遠方,問:「師父,大乘境界真那麼難嗎?」
少年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裡頗為深沉,夏芍瞧了他一眼,一笑,「資質不一,難與不難每個人答案不一。我告訴你難,到底有多難,到了這個境界你才能體會。你如今也是煉氣化神境界的人了,身在崑崙山兩個月,感覺怎樣?」
「難。」少年依舊望著遠方,看也不看他師父一眼,「精進是有,感悟談不上。心靜不下來。」
夏芍聞言垂眸,這經歷難得,但對他們來說,確實都難以靜下心來。溫燁這孩子雖然嘴上硬,但心裡最重情,他心裡必也是掛念香港那邊的。他跟徐天胤都是話少的人,這小子的毒舌在他師伯面前總是有所收斂,而徐天胤更是話少,兩人碰面頂多打個招呼,交談很少。但不代表他出事了,溫燁這孩子不擔心。師門裡最重情的兩人,恐怕就是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了。
「我剛才只說了一半。修為成就,也不全憑資質,還要憑機遇。如今身在崑崙,便是機遇。你資質不錯,這機遇難得,靜下心來,以你的資質,一定辦得到。」身為師父,即便是在這時候,夏芍覺得,該盡的責任她還是要盡。
「這是你說的。」溫燁這才低頭看他師父,眼神怎麼看怎麼欠扁,問,「你資質好,還是我資質好?」
夏芍聽了眉頭一挑,隨即忍不住一笑。這小子……鬧了半天,是為了開導她。他這是在拿她的話來開導她……她勸他靜下心來,一定能辦得到,可若論資質,她若能靜下心來,收穫也一定不淺。
雖知進境之難,夏芍還是心裡泛起暖意,焦急的情緒也緩了下來,連笑意都暖了暖。她笑著瞧了溫燁一眼,卻沒再說話,盤膝閉上了眼。這些日子,她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知道自己有不得不進境的理由,所以修煉再用心,心卻總缺了一角。修煉的本真,她已經失了,今晚說是點醒別人,倒不如說點醒了自己。若她不能放下一切,回歸本真,這道門檻便過不去。
哪怕是一次,她這心,必須要靜下來!
夏芍閉著眼,調整呼吸,漸漸入定。她聽見溫燁從她身旁後退了三步、雪地裡的咯吱聲,聽見他盤膝坐下來時衣服的摩擦聲,聽見風雪自山巔俯低的嗚嘯。感官漸漸敏銳,她不再試著去尋找當初感悟的那種感覺,只融入到此處天地,感悟此時天地
間的一切。
漸漸的,衣服細微的摩擦聲融在了風雪裡,週身的元氣融在了天地間,她閉著眼,眼前豁然開朗,自成天地。她看見自己的髮絲在風裡飛揚糾纏,聽見那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音;看見風掠過雪地捲起的雪沫遠遠拂開,聽見那雪沫卷在一起貼地拂開的細軟聲;看見山巔有風拂過山石冰峰,聽見有細小的石子兒墜落山間的清脆聲……
沒有開天眼,天地也似在眼前緩緩鋪開,漸漸雪白。
白茫茫的一片,崑崙之巔的雪、雪下的峰,一切的界限開始變得不明顯。漸漸的,分不清什麼是雪,什麼是峰。或者,沒有雪,也沒有峰,更沒有自己。
天地萬物,或者本沒有萬物。
一切皆是虛空,或者,連虛空也沒有。
夏芍心中一動,在這似有萬物又似無一物的天地裡,好似看見一道無形的大道。
這一刻,沒有欣喜,沒有激動,平靜得心底不起一絲波瀾。
夏芍欲待走進去,身後,風裡卻送來淡淡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