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道金色符菉,在夜空裡同時亮起的一瞬,金色的元氣流動,連夜空的星子都暗了暗。
通密元氣聚成的飛頭在空中頓了頓。
別墅外頭列陣的弟子們手也停了停。
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通密沒看見,他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師叔祖雙手作符!
從未見過這樣作符。夏芍獨自站在別墅的院子裡,身後是阿覃的屍身。她的唇抿成一線,纖柔的手臂在空中揮舞,宛如作畫,手勢卻果決、迅捷,帶著殺伐的力度,恍若以指尖豁裂夜空。
轉眼之間,數十道符菉,弟子們看得都呆了,忘了佈陣,只是看著那飛頭在血霧裡回轉,看見那數十道符之後,微頓,便緊急下墜,貼著地面擦過,從底下一個曲線的弧度,直撲夏芍面頰!
夏芍站在弟子屍身前,不動如山。冷冷望著那飛頭過來,弟子們這一刻屏住呼吸,連小心都忘了喊,卻只見那飛頭在靠近夏芍的一刻,夏芍身前霍地鑽出一條金蛟!
身形巨大的金蛟從她身前的金玉玲瓏塔裡竄出,頭剛一露出來,便對著那飛頭張嘴一咬!
飛頭大驚,急速往後退。卻在這時,忽來兩道符!那飛頭霍然一轉,明顯是不知道這兩道符什麼時候來的。他當然不知道,夏芍是趁著他貼地飛來的時候畫出兩道,用指尖彈出去的。
前有金蛟,後有金符,飛頭只得往上下左右逃。但金蛟卻整個身子都從塔裡竄出,頭身份離,巨大的身子盤在地上,堵住了他再貼地突襲的路。
飛頭雖是通密的元氣所化,但由他操縱,他此刻就盤膝坐在別墅客廳裡,對外面的情況自然是有感應的。
此刻,通密也是心驚。他跟這名少女今晚初見,但聽說她的名氣卻不是今晚。去年,她殺了余九志,殺了他的弟子薩克,他在泰國時便知道了。那時他練飛頭降正在緊要關頭,沒時間來會會這不知死活的丫頭,今晚見著她,她卻確實令他大為驚異。
世上極少見的陰靈,連他活了大半輩子都不曾見過的靈物,竟在她手中有一條!看那靈物的樣子,像是東方傳說中的蛟?
世上法器相對多些,他手中也有不少,但修煉陰煞的他,也從未見過此等凶煞之物!
那匕首,什麼來路?連他都看不出來!只知道,這匕首的凶煞,連他餵養多年的血嬰都遠遠不及!
他從未想過,苦心練了數年的血嬰,今晚竟初戰告負,幾乎是不堪一擊!
通密盤膝坐在別墅裡,嘴角竟輕輕揚起來。無妨,不管那匕首什麼來路,殺了他的血嬰,就用那匕首來抵!
不賠!
至於這不知死活的丫頭,一連作符數十道確實令他驚異,有兩把刷子!
但是,她的元氣想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等解決了這丫頭,再殺了唐宗伯那個老傢伙!
此刻,不僅是通密這樣想,連玄門弟子都是這樣想的。他們看著夏芍一動不動立在同門師兄弟的屍身前,無一不揪心。數十道靈符,哪怕是掌門祖師,也該到極限了。剛才掌門祖師和張老都沒用太多靈符,就是因為虛空畫符消耗元氣太大。雖然師叔祖有金蛟和龍鱗的兩大護身利器,但二者都太強,師叔祖若是元氣耗盡會怎麼樣?
「師叔祖,退出來吧!」
「是啊!退出來,我們一起佈陣!耗死那老狗!」
「對!他的血嬰被徐師叔祖殺了,老狗的飛頭降也囂張不了太久!看他的元氣,能消耗多久!」
張中先卻皺起眉頭,練飛頭降,需七重,每一重要七七四十九天,夜夜飛出吸人元氣,一練就是一晚。以通密的修為,即便是受傷了,堅持到天明沒有問題。芍丫頭今晚幫助佈陣,又跟通密戰過一回,只怕堅持不了太久……
張中先低頭看向坐在輪椅上的唐宗伯,通密現如今應該也看出芍丫頭支持不了多久,他此刻以她為首要目標,到時他和掌門師兄一起出手,定能殺這老狗一個措手不及!
但張中先剛一看向唐宗伯,便愣了愣。
唐宗伯望著別墅院子裡的夏芍,撫著鬍鬚,目光炯亮有神,唇邊竟掛著淺笑。
嘶!
張中先一愣,便感覺到別墅院子裡元氣一陣波動!
他霍然抬頭,只見通密的飛頭血霧裡一閃,極為敏捷地飛轉去夏芍身後!
「芍丫頭小心!」張中先急喝一聲,手中虛空畫出道符,急振而出!隨著他這一道符,後頭也跟著嗖嗖一陣符雨,儘管是紙符,但弟子們也出了手。這個時候,誰也沒心思佈陣了,幫夏芍的忙要緊!
但眾人的符還沒到,夏芍身前,金蛟的頭顱離她最近,速度也最快,繞著她腰身一旋便到了她背後!巨大的頭顱比血霧裡的通密飛頭大上兩倍有餘,嘴忽地一張一咬,通密的頭顱急速升去高空。
夜空裡,好似聽見通密桀桀的難聽的笑聲,「不知死活!用你的匕首,用你的靈物,看你能驅使他們多久!」
通密的中文說得並不好,發音很奇怪,加上他的聲音夜梟般難聽,細聽許久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師叔祖!用龍鱗!封住上頭!」
「對!上頭用龍鱗,下頭交給金蛟,我們幫你用符!封死這老狗!」
弟子們紛紛開口,通密粗啞大笑,「區區紙符,就想封住我?就讓我看看你們身上帶了多少……嘎?!」
通密話還沒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血霧裡,看不見他瞪大的眼,別墅外頭,弟子們的眼卻是直了。
只見夏芍指尖元氣驟聚,一道靈符眨眼便成,揮手便往通密的飛頭處一拍!夜空裡秋風都似震了震,通密的飛頭太過震驚,有那麼一瞬呆滯,險些沒躲過!
飛頭擦著那道金符避開,空氣裡這回卻是震驚的氣氛。
連玄門的弟子們都以為夏芍元氣所剩不多,不敢再輕易動用,沒想到,她竟還能虛空畫符?
這發現對弟子們來說本該是振奮的,但振奮過後憂心更重。人人都覺得夏芍是在勉強,她越是勉強為之,身體的消耗就越快,能撐的時間就越短。可恨他們被通密說中了!他們身上帶著的符菉有限,飛頭行動又極為敏捷,且不局限於別墅的院子,他們想打中,真的很難。打不中,這符落到地上,也就浪費了,出來時又沒帶硃砂黃紙和毛筆,想補充談何容易?再說畫符也是耗費元氣的,他們今晚布了半晚的陣,消耗也不小。
「佈陣!」張中先果斷喝道。
弟子們一震,咬了咬牙,急速散開——現在除了佈陣,似乎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了。
但就在張中先呼喝一聲之後,夜空裡又有金色光芒亮了亮!弟子們散開的動作一停,人人一個轉身的姿勢,仰望。
只見夜空裡,又一道金符從夏芍掌中打出,這回通密的飛頭似乎也認為夏芍是在強撐,因此反應淡定了許多,敏捷地躲過,囂張地從高空俯視她,彷彿要看她還能撐多久。
但,顯然夏芍能撐的時間比通密想像得要久。
她非但能撐,還冷哼一聲,兩手同時虛空作畫!
別墅外一陣抽氣聲!
「師叔祖還能雙手作符?」
「太勉強了!」
「快停!支撐不了多久的!」
然而,夏芍彷彿沒有聽見弟子們急切的呼聲,她指尖畫符動作迅速,一出手便是兩張!打出去的位置極為巧妙,她知道地上有大黃在,通密不敢來,而她背後也有大黃守著,通密也不敢來,因此符一經打出,便向著夜空。
通密的飛頭在夜空裡躲避,越躲越心驚!
一次!
兩次!
十次!
二十次!
為什麼她的元氣還沒有消耗殆盡?她剛才明明已經打出過數十張符了!他敢保證,這時就是換做唐宗伯那個老頭子跟他鬥法,他也無法虛空畫出這麼多符來!
然而,很快的,通密發現他震驚得過早了。
夏芍冷冷站在弟子的屍身前,抬眸,望向夜空。從弟子們退出別墅院子開始,她無論出手或不出手,都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眸盯住通密,涼薄。
她雙手虛空畫符,纖柔的手臂在夜空裡揮舞,難以想像的柔韌敏捷。指尖每劃一下,都現出金吉之氣,一道符成,揮手便彈出去,漸漸的,已經沒有人能數出來她畫了多少道符。
弟子們維持著一個轉身的姿勢,瞪著眼,張著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沒人說話,連呼吸都屏住了。他們只是望著別墅的院子裡那獨自立著的少女,許多年後,再想起這一幕,依舊喟歎,終生難忘。
虛空畫符不同於紙符,打不中便落到地上廢掉。虛空所畫之符以元氣為引,即便是不中,也會維持好一段時間,直至元氣消散。
少女畫符的速度明顯快過了金符消散的速度,於是,只見夜空裡一道一道的金符亮起,通密的飛頭一開始還躲得敏捷,因為可躲的空間很大,但漸漸的,飛頭逃竄躲避的空間越來越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在眾人還在震驚的時候,飛頭的前後左右,已經漸漸佈滿金符,一開始以為金符只是追著他打,此刻才看出,夜空之中,金色符氣流動,好似用靈符困起一座巨大的牢籠。
飛頭躲閃的動作總算看起來有些慌張,這時再聽不到通密桀桀的笑聲,看到的只是他在忙不迭地逃竄躲閃。這時的通密哪怕心裡再震驚,也知道這樣下去,死的人會是他。因此,他竟尖嘯一聲,飛頭四周血霧大盛!猛地往高空撞去!
他竟不顧空中的金符,拼著受傷受創,也要衝出去!
夏芍依舊立在原地不動,手臂揮動如舞,指尖一道道符送去夜空。遠遠看去,地面上一道道金絲流動的符如畫般升起,別墅前院的夜空被道道升起的金符補住。弟子們仰著頭,吶吶望著夜空。
此刻,夜空星月遮蔽,頭頂宛若倒懸的金河,靈符裡金絲浮動,絢爛,壯美!
此情此景,一生難見!
先前的憂心,已不知何時變成了波瀾壯闊的心境,激越,躍動!
飛頭未撞上頭頂的金符天蓋,便驚急著急速下降,半路一轉,想往別墅外頭撞。金符便一道道堵住別墅大門的方向,與天際的符菉天蓋連成一體。飛頭飛轉向左,金符便向左,飛頭向右,金符便向右。
沒有人去數夏芍到底製出多少符菉,也沒有人能數的清。
弟子們只是看見少女的手臂揮動若舞,指尖金吉之氣不停,遠遠望去,像是一名舞者,在夜色裡揮動著絢爛壯美的交響舞曲。
她的腳下是盤踞的金蛟,她的身後是躺在冰涼泥土裡的同門,她的面前是以一己之力鑄就的符菉金棺——她揮舞的交響樂曲,是一曲殤悼。
弟子們已經看不見通密的飛頭,血霧裡的飛頭已經被牢牢困在了金符鑄就的巨大金棺裡。弟子們只看到當他們看不見通密的時候,夏芍的手勢終於變了。
她手中掐內獅子印,口中念金剛薩埵降魔咒,突然一喝,「收!」
弟子們齊齊抽氣,眼前金符恐有近千,人力之元氣能虛空畫符千道,已猶如神境,此刻竟還能同時收攏這上千道符?
弟子們瞪著眼,氣都快抽沒,看著那金符棺材收緊!再收緊!
裡面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隨即整座別墅院子裡都有元氣在波動,即便是看不見裡面的情況,任誰也能猜出,通密元氣聚成的飛頭,想必是被金符給腐蝕成灰!
不出弟子們所料,符牆漸漸變淺,符菉消失,裡面一道黑煙冒了出來……
飛頭降,敗了!
別墅外,一片死寂。
別墅裡,通密慘呼一聲,整個頭顱像是遭到腐蝕一般,霎時滋啦一聲,頭頂的發霎時成灰,頭皮和臉皮像是被燒掉般,頃刻血肉模糊!
老者枯枝般的手痛苦地抓撓,一觸上去嗓子眼兒裡便發出一聲粗啞的撕扯,接著身子一傾,「噗」地一口血噴了出來!
血噴在地板上,濺上一截裙角。
通密血肉模糊的老臉上,一雙血絲密佈的眼死死盯著面前仍在昏迷在衣妮,頓時露出貪婪的目光。
他伸手去掐衣妮的脖子,迫不及待地想掐開她的嘴,並快速唸咒,驅動背後為他療傷的巨蜈蚣。
但他的手剛伸出去,咒剛念起來,背後的蜈蚣還沒有動,客廳裡忽起兩道血花!
這兩道血花來得太快,通密甚至都沒感覺到通,身子便霍然向前一傾,眼前一片血色。直到血色染了他的眼,他才感覺到手臂劇痛,模糊的意識裡,看見一截帶血的手臂靜靜躺在月色裡。
他縱橫降頭界大半生,並未練到不死之身,也自認強悍。經歷大小鬥法無數,生死間徘回無數,怎麼也不敢相信,僅僅是斷了一隻手臂,他竟有種生命在流逝的感覺。
為什麼意識這麼模糊?
為什麼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疼痛?
通密無法看見,他身後靜靜立著名男人,男人腳下,一條劈作兩半死得不能再死的巨蜈蚣。
通密受傷太重,尤其是頭臉受了重傷,他現在意識已經有些不清醒,哪裡還想得清楚。他只是趴在地上,背後一條豁開的大口,鮮血汩汩冒出來。
徐天胤一刀劈下的時候,劈了他的脊骨,卻偏了半寸,留他苟延殘喘半刻。他走過去,提了半死不活的通密,從前院的門走了出去,將人丟在了地上。
前院,別墅外頭,氣氛依舊死寂,弟子們還沒對飛頭降解了的事做出反應,哪知下一刻,手臂斷了一條,頭臉血肉模糊的通密就被丟了出來!
徐天胤立在門口,將人丟出去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巧在死去的弟子阿覃身旁。阿覃七竅流血,睜著死不瞑目的雙眼,正望向半死不活的通密。
夏芍轉過身來,目光落向那名弟子,靜默無言。
身後卻忽然爆發出弟子們的喊聲!不是歡呼,不是雀躍,而是憤怒的呼喊。
「這老狗也有今天!」
「殺了他!」
弟子們奔進來,不是每人手中都有攻擊法器。這時候,憤怒爆發,也沒人還記得用什麼攻擊法器,更不記得要用什麼殘忍的方法折磨敵人,弟子們表達憤怒的方式不過是拳打腳踢。
最原始,也最能發洩這一刻的憤怒!
「還阿覃命來!」
「還我們師姐的命來!」
「還我師父命來!」
一句句低吼夜裡似野獸咆哮,拳腳落在皮肉上的聲音沉悶,卻每一聲都敲進人的心裡。
夏芍退去外面,也不阻止弟子們,任由他們發洩。她只是抬起眼來,望向徐天胤,眉眼間的涼薄換一抹疲憊。
徐天胤即刻走下來,男人孤冷的眉宇間浮現抹擔憂,夏芍淡淡扯起唇角,身子一傾,靠進男人的懷。
她還是累的,元氣再無所損耗,長時間的制符,她也手臂酸,手指疼,抽了筋似得,想來未來幾天,她都不想動。
男人的掌心貼上她肚臍,汩汩的暖流補進她身體。夏芍一臉疲態,不多言,只靠進徐天胤懷抱裡,稍歇。
不知過了多久,弟子們的拳打腳踢終於停了下來。
人群望著已經不動了的通密,空氣裡只有喘氣的聲音。
隨後,身後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弟子們微愣,回頭,分開一條道路。
張中先推著唐宗伯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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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老時間,零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