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很繁華,各地彙集來的貨物在這裡集結,然後通過漕運和陸運流向各大城鎮。舒榒駑襻巡邏兵盡職盡責地在一邊護衛著,有人拿著畫像不停地打量著來往各人,攔住每一對年輕男女進行仔細盤問。
不用說,這是在找顏千夏。
她拉下面紗,又給池映梓把頭上的帽子整好,推著他的輪椅,跟在阿芷身後,慢慢往港口走去。
「站住,從哪裡來?你把面紗取下來。」
士兵攔住三人,狐疑地看著顏千夏,用紗蒙面,此舉甚疑謇!
「出水皰,怕嚇著別人。」
顏千夏小聲說了一句。
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用劍挑開她臉上的紗,露出一張佈滿水皰的臉,嚇得那士兵連忙收回了劍,厭惡地連連揮手追。
「快走快走,真晦氣。」
三人匆匆通過了檢查,可沒走多遠,就有士兵匆匆追了過來。
「站住,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的手緊緊摁在池映梓的肩上,若換成以往,他怎會容忍一個粗人挨著他的衣衫?此時,他只冷著臉,垂著羽睫,一言不發地坐著。
「他|媽的,爺在問你話,你聾了?」
士兵惱了,拿著刀背就在他的肩上拍。
池映梓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灰濛濛的眼睛,嚇得士兵猛地打了個寒噤。
「你……你眼睛……」
他猛地收手,帶下了池映梓頭上的布帽,露出一頭藍發。
「對不起,我相公得了病,眼睛看不到,也聽不到,不會說話。」
顏千夏用帕子在池映梓的肩上輕輕擦著,又給他捋好剛剛被劍撩散的長髮。
「藍頭髮!」
士兵盯著池映梓的藍發,結結巴巴地抬起了劍,
「你是池映梓!來人……」
「小哥……」
顏千夏突然出聲,一揚手,一陣淡霧飄向面前的幾位士兵,他們的臉上露時顯出迷茫之色,怔怔地看著顏千夏幾人從身邊快步離開。
一直走出老遠,顏千夏才鬆了口氣,給池映梓重新戴上了帽子,彎下腰,小聲說道:
「我們找個店住下吧,吃點東西。」
「好。」
他溫馴地點頭,一臉笑意地,又抬起手來。
顏千夏連忙把手放上去,他緊緊地握住了,在胸前緊緊摁著。他的心跳,那樣快,快得似是要衝出瘦弱的胸膛,跳進她的掌心。
他的心,挖出來給她都可以!
他的意思太明顯不過了,剛剛顏千夏若真想走,就能一走了之了,可是她選擇了留下,這讓他暖心極了。
「師傅,我說過不會離開你,你別這樣,我會心裡難過。」
顏千夏嬌嗔了一聲,池映梓點點頭,這才緩緩鬆了手。
「我記得這港上有個小店,賣的桂花酒特別香,我們去嘗嘗。」
阿芷笑著說了句,池映梓搖搖頭,抬手指向東方,
「不要飲酒,那裡有好吃的鴨包魚翅,還有淮杞燉獅子頭,去吃那個吧。」
「是。」
阿芷點頭,拉了拉肩上的包袱,帶頭往前走去。為了不讓目標太大,此行上山,只有她們三人而已,丫頭們想留在岸上玩就玩,若不想留,便回島上去,待尋到草藥再通知她們來港口接。
滿街都貼著懸賞的告示,不時有侍衛走進人群,找相似的人盤問,顏千夏只當看不到,也幸而池映梓看不到。
這港口彙集南來北往的過客,各類古怪裝束都有,所以他們三人竟成了最不打眼的三個。
「小夏兒。」
池映梓突然開口,顏千夏還沒俯下身,正站在路邊朝他們打量的侍衛已經敏銳地聽到了這個稱呼,大步走了過來。
顏千夏心裡暗道聲糟糕,拿著帕子就往池映梓的臉上擦,小聲說道:
「叫我夫人罷,別人都聽到了。」
「夫人。」
他的唇角又揚得好看了,任她在他臉上擦著。
「你剛剛叫什麼?」
侍衛已經開始發問了。
「嗯?」
池映梓抬起眼,看向侍衛。
「你叫她什麼?」
侍衛看著顏千夏,試圖揭開面紗。
「夫人。」
池映梓咧嘴一笑,叫得溫柔恩愛。
侍衛擰緊了眉,一把拉下顏千夏的面紗,這才嘀咕著走開。
「走吧,去吃好吃的。」
顏千夏輕舒一口氣,推著池映梓快步往小客棧裡走。
那侍衛停下腳步,猶豫懷疑的目光在他三人身上轉悠著,一直看著她三人進了小客棧,終是下了決心,快步往城門處跑去。
半盞茶的功夫,數十名侍衛便衝進了客棧,驚得客人慌亂起身,一陣茶盞亂碰之聲。
「剛剛進來的三個人呢?兩女一男!」
侍衛長大步走到掌櫃身邊,粗聲粗氣地問。
「走了,從後面走了。」
掌櫃指著後門的方向,小聲說道。
「快,追。」
侍衛長一揮手,引著幾人大步往後門處跑去,一陣雜亂腳步聲響過之後,店中才重新安靜下來。
樓上角落的房間裡,換了衣衫的三個人圍在桌邊坐著,桌上擺著熱汽騰騰的紅燒獅子頭還有清燉的海魚,阿芷正在仔細地挑去魚肉裡的刺,放到池映梓的碗裡。
「主子,這魚挺鮮的,嘗嘗。」
阿芷柔聲說著,又給顏千夏舀了魚湯,放到她的面前。
「夫人多喝點湯吧。」
「謝謝。」
顏千夏捧起碗,大口喝起來,吃魚對寶貝好。
「他們還會返回來嗎?」
阿芷走到窗口,看著後門的方向。
「不會。」
顏千夏搖頭,他們咬定目標,一定會死追不放,那是碧落門的幾個人裝扮的,輕功卓絕,會一直吊著那隊人。
這是遇到海盜之後,幾人商議的計策,讓三人在這裡接應,以便他們脫身。
「小夏兒……」
池映梓側過臉來。
「嗯?」
「如果……你……」
他猶豫了一下,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顏千夏夾了一大筷子的清炒藕片,放進他的碗裡,小聲說道:
「吃吧,我們都說好了的,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我們不要再提這事了。」
池映梓變得患得患失,每分每秒都在不安之中,顏千夏似是長了雙翅膀,隨時會飛跑。他知道自己這樣很沒出息,很窩囊,可是,他真的明白慕容烈當時的心境了,怎麼都不願意再放手。
「吃吧。」
顏千夏揚起小臉,笑著,把小勺湊到他的唇邊,
「以後我學會了做這個,我也做給你吃。」
池映梓的灰瞳裡又泛起了光彩,他張開蒼白的唇,把鮮美的湯汁喝進去,只是魚湯,他覺得自己醉了。
一陣酸意湧上顏千夏的胃裡,她丟下了碗,來不及跑開,就狂吐了起來,胃空了,只剩下苦澀的酸水,還在吐。
「慢點慢點,阿芷,快拿水來。」
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精心包好的小紙外,一層層揭開了,捏了一枚酸梅在指間,等阿芷服侍她漱了口,這才小心地塞進了她的嘴裡,另一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
顏千夏含著酸梅,心頭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池映梓……莫非他知道了?
池映梓拉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垂下眼簾,低低說道:
「我前兒晚上做了個夢,夢到上天賜給我一個兒子,所以悄悄給你掐了脈,你真的懷上了,我怕你生氣,就沒告訴你。」
「師傅……」
顏千夏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是我的,對不對?」
他的手輕撫下來,輕摁在她的小腹上,低聲問她。
「嗯。」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他以命救慕容烈,她也以一生,以命來還他。如此,才叫公平!
「是我的小安寧。」
他笑了,雙臂攬住她的肩,把她抱進懷裡。
阿芷轉過了身去,沒讓顏千夏看她的表情,可是顏千夏知道她哭了,可憐的阿芷,你不肯離開,生生受著這折磨,我又無能為力。
一個人的幸福,總要這麼多人來成全,那些成全他人的人們呵,上天一定會賜福給你們!
這一晚,池映梓一直緊緊地抱著顏千夏,可是他睡得比前段日子都要安穩。
顏千夏不忍打攪他的深眠,以一個僵硬的姿勢維持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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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皇宮。
慕容烈看著傳來的密報,猛地站了起來,一臉狂喜。
「她出現了,她和池映梓一起,還有一個女人,應該是那個叫阿芷的女人!」
千機大步過來,接過密報快速看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映進眼中,然後抬頭,愕然地問道:
「她的臉?」
「可能是裝的,否則……不管她成了什麼樣子,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來人,趕緊去追,一定要追到她們。」
慕容烈從書案後大步繞出來,朗聲說道。
兩個多月過去了,經歷那樣的大戰,他和千機居然毫髮無損,甚至比以前更強大,他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可是能猜出顏千夏做了什麼。
葉將軍上山的時候,阿芷正帶著碧落門的人匆匆撤離,葉將軍等人的心思都在他的身上,無暇顧及顏千夏的行蹤,等他醒來後,再派人上山去找時,那裡已經夷為平地,只有一地散落的珍珠,在向空曠的天地訴說著才過去的那場龍之戰。
廣發天下的懸賞告示,有成千上萬張了吧?可是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
如今七國一體,他穩坐至高無上的龍椅,各個國家的百姓已經漸漸忘卻亂帶來的傷痛,生活重新步入和平的正軌,四海昇平的景象即將出現,可是他的心卻每時每刻處於烈火炙烤之中,思念,讓他痛苦不堪。
「父皇,蜻蜓。」
晴晴從門外樂顛顛跑進來,手裡捏著一隻蜻蜓。
「晴晴,父皇找到母后了。」
慕容烈把她抱起來,轉了好幾圈才放下。
「我又不想母后,只有你和義父想母后,母后都去外面玩了。」
晴晴卻扁扁嘴,舉著蜻蜓給千機去看,先給慕容烈看,那是給他面子,剩下的時間,晴晴再沒把注意力分給慕容烈一點,只顧著依著千機撒嬌。
「義父,你給我做個籠子,我還要養小松鼠,是舅舅送我的小松鼠。」
「不許再養,你養這麼多小動物,你的屋子裡都臭死了。」
慕容烈擰緊了眉,不悅地喝斥一聲。
「父皇你好壞,我要去和義父住。」
晴晴扭過頭來,小臉氣得通紅。
她養了兩隻小刺蝟,三隻小貓,一大一小兩隻狗,一條小蛇,還有一大一小兩隻烏龜。更可怕的是,她不許這些動物住在別處,必須和她住一塊兒,慕容烈就曾在晚上去看她時,一腳踩壞了小烏龜的殼,她哭得天動地,害慕容烈都以為是自己駕崩了。
好吧,就算他駕崩了,晴晴也不會哭成這樣,她心裡只有千機。
這樣也好,他放心千機。
「千機,你替朕照看朝政,朕要親自去一趟南方。」
慕容烈站起來,拍了拍千機的肩。
「是。」
千機抱拳,雖然不情願,也只能答應下來。
他也很想去,親眼看到顏千夏,她是否真的受了傷,現在又過得好不好,是不是池映梓又強迫她?
思念是無形的繩,把這兩個男人緊緊地捆著,面對如畫江山,卻無力歡笑。
「皇上,臣妾為皇上煮了湯。」
葉賢妃端著一盅湯進來,笑吟吟地放到他的案頭,揭開蓋兒,清香撲鼻,是極鮮的魚湯。
宮中諸妃,願意出宮的都出宮去了,可是葉賢妃卻每每以死相逼,絕不出宮,慕容烈不願再造殺戮,便任她住著。
只要心裡只住著顏千夏就行了。
「小嫵,還未想通?」
慕容烈擰起眉,盯著她。
「臣妾先告退。」
葉賢妃福了福身子,不接他的話,轉身出去。
「這樣不是辦法,還是送她出宮吧。」
千機看著她的背影,低聲說道。
「千機大人,您說是捆還是綁?她放話在先,出宮必死,這不是存心膈應皇上的心嗎?等娘娘回來了,會生氣的。」
一邊的順福接過了話,撇著嘴角,一副不屑的神情。
「是你在生氣吧。」
慕容烈瞪他一眼。
「奴才不敢。」
順福連忙低頭告罪,縮到了牆角站著。
「罷了,順福,你現在就把葉賢妃綁出去,告訴她,若她死了,朕給她皇貴妃的名份,讓她葬進皇陵,她應該滿足了。朕曾答應過舒舒,後宮三千散盡,只有一夫一妻相守。她應該回來了,這天下在等她這個女主人,這一回,朕一定要給她一生無憂,富貴安享。」
慕容烈看向窗外,語氣堅定。
順福眼角抽了抽,御書房外立刻響起了葉妃的哭聲,漸漸大了,成了嚎啕,無望地嚎啕。
慕容烈只擰了擰眉,坐回書案後,安排接下來的事情。他和舒舒同甘共苦過來,他只想讓她在以後的歲月裡,永遠過安定富貴的日子,不再憂,不再傷,不再痛,不再苦,不再病,不再顛沛流離。
這是她應得的!
可是,我的舒舒,你在哪裡?為何只肯在夢裡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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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路有點難找。
顏千夏有些想不起來怎麼上去的,可是池映梓卻記得非常清楚,他當時一人追上來時,牢牢記住了每一條岔路,每一棵大樹,每一面石壁的朝向,甚至學會了這個陣法的排列,他就是這樣一個聰慧的男人。
他不應該失去光明和健康的。
進了山,輪椅是不能走了,換了匹馬,阿芷牽著馬,顏千夏在一邊慢慢跟著。不時有小溪孱孱地從眼前淌過,小松鼠從枝頭探出小腦袋,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這幾人。
風搖枝葉沙沙響,陽光碎金般從枝叉間落下,映在眼前的小路上。
顏千夏也越來越喜歡安靜的地方了,可能是在小島上住慣了,又可能是經歷了太多繁華,如今的她更渴望安寧。
「夫人,累了吧,歇會兒。」
池映梓側過臉來,看著她的方向,溫柔地說道。
「不累,我們走得這樣慢,有什麼累的。」
顏千夏搖頭,心裡感歎萬千。
上回進山,慕容烈拋卻江山,背了她一路,拿著大葉片給她扇風,生怕她熱化掉。這一回進山,她又小心翼翼地服侍著池映梓,世事變遷,難以預料。
誰是誰的劫,誰又是誰的毒,飲下後,一生難戒?
「主子,喝水吧。」
阿芷把水遞給池映梓,他卻立刻遞給了顏千夏。
「夫人喝水吧。」
「咦,你這人,阿芷讓你喝,你就喝,我自個兒有酸梅湯。」
顏千夏輕嗔了一句,他這才仰頭大口喝了一口。
「你別和他生氣。」
顏千夏輕輕拉了拉阿芷的手,小聲說道,池映梓微側了臉,支著耳朵,似是想聽清她在說什麼,就像一個好奇的小孩。
「不許偷聽我們女人說話。」
她又嬌嗔了一句,池映梓就低低笑了起來,似是很滿足這種一妻一妾的日子,儘管這妾是顏千夏安排給他的。
「夫人,你上來一起騎馬。」
他又來了新名堂,彎下腰來拉顏千夏的手。
「我肚子裡有孩子,怎麼顛得?」
顏千夏拍開他的手,他立刻縮回去,連連點頭,連聲說道:
「我糊塗了,我只是想抱抱你。」
不僅糊塗了,還更像小孩子了!只是,這個男人在他三歲之後,只怕再沒在什麼人面前這樣撒過嬌了吧?
如今繁花落定,他所安心的,不過是顏千夏陪在他身邊。
千夏公主的付出,也算是有個好結局,他終是放棄了心裡的仇恨,得到了安穩。
顏千夏想著那個女子,又抬頭看他,如今千夏公主和珍珠一起,化在他的魂魄裡,是不是這樣,他才會讓小孩刁蠻心性露了出來?
他從腰上解下竹笛,橫在唇邊,一曲月光下的海就響了起來。
「夫人,再為我唱一遍吧。」
他吹了幾句,又笑著說道。
「好。」
顏千夏點頭,笛聲再起,她應聲而和,略啞的聲音,精靈般悠揚的笛聲在林間迴響起來,一瞬間,天地都靜了,松鼠不再亂竄,風兒不再亂闖,小兔兒不再亂鑽,就連葉子也不搖動了,只有這歌聲,這笛聲,在天地間迴響著。
默讀海的寧靜姿態,忘了什麼是澎湃,感受蔚藍起伏呼吸,懂了愛的節拍。聆聽風中悠長天籟,苦澀不覺全釋懷,枕著溫柔月色入眠,夢隨海上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