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柏然在大廈的咖啡廳跟江雪說起這事的時候,不甚在意,臉上始終是平靜的微笑,告訴她:「其實也沒什麼,老頭子還不知道這事,他基本不看娛樂新聞,我媽也不敢叫他知道,就說了我一通。舒榒駑襻」
他說得輕描淡寫,江雪卻越發聽得膽戰心驚。
這件事情在姜映涵的活動下卻仍然沒有完全壓下來,可見造成影響非同小可,豈是顧師兄所說的那般輕巧?他越是這麼說,越讓她其中的水深。
況且,顧師兄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此事的責任推到她身上,只要說是暗示她是一個想要借此上位居心叵測的女子——實在這也不算冤枉她吧,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全身而退。
如他所說,「我頂得住,大不了就是被人在背後議論一陣,可是你不一樣啊,你要是牽扯到這件事,鐵定保不住工作。」江雪深知他所言非虛,然而她不想欠他人情,她欠得夠多了,這輩子肯定還不完,真怕拖到下輩子妾。
她是很需要這份工作,但是並不是動用一切手段只要能保住這份工作就能讓她開心。顧師兄,你別這樣,說好再不相干就要真的形同路人,就好像本來賞了一個痛快的死法,突然又以人參續命,零零碎碎地受折磨,最後還是一個死,那又何必呢。
「雪雪,你別因此有壓力。」顧柏然見江雪呼之欲出的焦慮,寬慰道:「我這麼做,並沒有別的意思。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要妥善地解決,不叫你受傷害。不過……還是牽累了你……至於我,你不用擔心,畢竟我家老頭子在,也不會真鬧出什麼大事的。」
他沒有別的意思麼?他分明就是用這種最柔和的方式來向她施壓,向稻本靖一施壓。輿.論會認為他們之間必定曖昧不清,至於是不是事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這麼想墼。
顧柏然聽得江雪低著頭這樣說,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笑道:「你不要太伶俐,女人的聰明就在於糊塗。」又歎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有多少天我都數得出來,我忘不了,我不信你能忘記。你怎麼對自己那麼殘忍呢?」
「自然也是忘不了的。」江雪不由自主道,「別說了。」可又希望他說,她的決心到了即將崩塌的時刻,自己下不了,就希望有人推一把。
下一刻的聲音並不來自顧柏然,而是一聲尖叫。
江雪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女服務生手忙腳亂地幫稻本靖一擦手上的咖啡,想來那熱飲滾燙,潑在稻本的手上竟還冒著煙。
但是這當事人好像手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一樣,目光犀利,直看著五米外的兩人。
江雪腦子裡一空,騰地站起身,神色複雜地望了顧柏然一眼,咬咬嘴唇朝稻本跑了過去。
「沒事,不小心而已。」稻本靖一輕聲道,瞥向顧柏然的目光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得意。
顧柏然追了一步,聲音一緊道:「江雪!」
江雪何嘗敢回頭看他,只做沒聽見,況且又不知稻本是何時來的,忐忑不安地道:「真的沒燙到?」
稻本靖一和她同時轉身,像是兩人從來沒有過齟齬,跟所有已經度過了熱戀期但平穩安寧的情侶一樣。
顧柏然一個人落在那裡,蹙著眉,目送他們離去。
有的人,是讓你情願化作一團火焰,一寸相思一寸灰。
有的人,是讓你情願化作掌中流水,卻話巴山夜雨時。
相思成灰自有相思成灰的淒美,共剪燭花亦有共剪燭花的相守。世上的愛情,本來就無從比較,但是握在手邊的共剪燭花總比遠在天涯的相思成灰好。
顧柏然歎了口氣,把一直在震動的手機拿出來,上面有5個未接來電,都是姜映涵的。
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外面華燈初上。顧柏然走在燈火衰落之處,突然有種迷離的感覺,和誰在一起,今夕何夕,不都是活著嗎?都市會讓人妥協,就比如他在咖啡店裡獨坐的三個小時中,終於說服了自己,同意與姜映涵的婚事。
***
全公司人都收到顧柏然的電子請柬的那天,稻本給江雪發了條短信——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兩人打電話少了,不必即時響應的短信成了最主要的聯繫方式——約著下班後出去走走。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廈,經過一片街心綠地,稻本突然停下來指了指籐椅道:「坐一會吧。」
不過才走了一小會,沒道理要休息,江雪忖度著乾脆直接道:「好,我正有話想跟你說。」顧師兄的事,稻本始終介懷。
稻本表情微妙,似笑非笑,目光並不看向她,平靜道:「是我有話要跟你說。」說著頭也不回地朝籐椅走去,好像即使江雪不跟上來他也不會回頭叫她。
江雪立在原地兩秒鐘,還是跟了上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中的計較,稻本靖一是一個好的選擇,就算最後她沒有嫁給他——殊不知這在都市裡是多麼艱難地一件事情,曾經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淵源總好過反目成仇或者形同路人。
「我第一次聽說你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叫江雪,只聽說有個女孩子要進來我這裡。你知道collaud基本不招應屆生,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打聽到,你和gu之間的傳說。」他的聲音並無異樣,但是江雪沒由來地感到自己突然有著參加葬禮的心情。
「不過你來了之後,我發現跟我想的不一樣,不怎麼打扮,做事又認真,拼起命來像個男孩子。」說著自顧自地笑了,「不過那時候也只是驚訝一點,沒什麼別的。」
「在我被內部審計調查的時候,說實話我已經做好了離開collaud的準備,我並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釋我是否清白,一個讓我覺得心灰意冷的地方,不值得我動用手段。只有你,剛來沒多久,什麼規則都不懂,私底下打電話說相信我,還替我翻郵件,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當時有多傻。」
江雪怎麼能不記得呢。只是她何嘗像他所想所說的美好過,只不過當時情勢所逼,幫助稻本靖一脫困等於幫助自己,後來事實也證明她這筆賭注下對了。
對於稻本靖一來說也許是溫馨的記憶,對於她來說,不過是步步驚心當中的一步,實在不願意多回憶。
所以說,用了手段得到的愛情,就像加多了味精的有機蔬菜,美味而惶恐不安。
他語氣一頓,像是想起了極美好的事情「我想,就是從那時候起,我覺得錯過你這樣的一個人,想在工作上幫助你,在生活上照顧你,想看到你給我出主意時候狡黠的笑,也想看到你為我擔心時的傻氣。可是,其實你現在很少笑——我算是閱人無數,這一點還是看得出來。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有多勉強你,讓你這麼難受?」
「你別亂想!」江雪不由自主打斷他,這個男人出身寒微,努力上進,事業有成,成熟沉穩,會講中文,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是一個應該讓她心無旁騖的選擇。自己難道不知道一個寒微出身的人心境是多麼地敏感自尊?可是他那樣一個強勢的人被自己傷害過多少次了?
稻本靖一沒有去爭辯這是否是亂想,只是伸出手臂指了指他一直沒有露出來的手臂,「你看,不起水泡的不一定是不疼,也可能是深度燙傷。」皮膚紅得刺眼,就像表皮下面是即將洶湧而出的岩漿,沒有及時地發出來,承受不住一併爆發時必定毀天滅地。
咖啡能有多熱,能把人深度燙傷?江雪自知他話中有話,只不點破,沉默地聽著。
「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遇到,或者我們從來都不認識,我們各自的狀況一定比現在好。」
這就是他為他們相遇一場,分分合合糾纏一場下得定論?
好。
倘若她沒有算計過這場戀愛,她該起身拂袖而去的。可是江雪沒有。
她坐在那裡聽稻本靖一接著緩緩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他沒有說破,「但是我還是想著時間會讓你的想法改變,可是現在我在想,是不是勉強你了,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作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但是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鍥而不捨的。你明白嗎?」
穎川之言:愛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淒絕,恨不能為誰鬢霜發雪,生死相許。也愛卻話巴山夜雨時,紅泥小火爐,外面山雨欲來,室內一派溫暖相依。
然而深刻的愛情只得一次,選相思成灰便不能選共剪燭花。只願,選哪個都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