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跟一個地道的重慶老百姓聊起古鎮,第一個印象就是磁器口,磁器口算是重慶民俗文化的瑰寶,儘管就是那麼一條狹長的青石板路,而且目前已經被各大民俗商業佔據,原汁原味的川東古鎮,早已透著濃烈的錢味。
磁器口在重慶的人文歷史上地位舉足輕重,如果和人聊起,必然有人會提到兩個人,一個是當年成功逃脫的華子良,另一個就是曾經在現在的寶輪寺裡避難的建文帝。
建文帝在歷史上是個傳奇,也絕對是個苦逼。作為朱元璋的嫡孫,卻在繼承皇位後僅僅做了4年的皇帝,便沒有天理的遇到了靖難之役,於是開始了漫漫逃亡生涯,期間曾在磁器口的一座寺廟裡隱居,於是該寺廟後改稱「龍隱寺」,直到十多年前才更名為寶輪寺。
可是在幾年前,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還有一個地方,是關於建文帝的。那個地方叫龍興,今天的故事就發生在那裡。
第一次與龍興結緣是在2004年,而最近一次去卻是在兩個月前。龍興地處在現今的渝北區,原名隆興。
是重慶難得一遇的清幽的古鎮,與磁器口的嘈雜和喧鬧相比,這裡的人似乎更喜歡打麻將和聊家常,相傳建文帝逃難時經過此地,也躲進了當地的一座小廟的佛龕底下,從而逃過了燕王追兵的追殺。
也許他對廟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否則為什麼總往廟裡躲。此後隆興就更名為龍興。龍興古鎮的街上,有家打鐵鋪。打鐵鋪的對面,有家豆花飯。
本來我以為我不會再與這個地方有所交集,除了那青辣椒和紅辣椒組成的太極陰陽油碟,以及那種原汁原味的水弄出的豆花,令我吃得熱淚盈眶。
2004年,我接到一個道上朋友的電話。說是龍興有家大戶人家,請他到他們的祠堂裡「看牆」,
我這個朋友是在較場口十八梯附近一個比較有名的水碗師傅,而「看牆」在他的專業裡來說,就類似於我們的問路。
而需要請他看牆,想必是遇到些奇怪的事,而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去,則說明他覺得他一個人是搞不定的。
這次的委託人是當地世代的望族。由於當地不止一個望族,所以我也不方便透露他們的姓氏。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這家人聚集了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子孫,一起來為一個家族裡的一個老人祝80大壽,按當地的民俗,大家在長街上擺流水席,菜餚豐盛,但是就是這期間,卻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先是整整一個上午,米飯總是蒸不熟,由於人多,蒸子飯也比較快。其次是回來的後輩有些帶了小孩來,而那些小孩一進祠堂就狂哭。
怎麼都勸不住。當時我這朋友一聽,就趕了過去,他告訴那家人,飯總算蒸不熟,其實是因為家裡辦喜事,卻沒有上香告知祖宗,於是祖宗有點生氣。
而小孩哭,也是祖宗在逗小孩子玩,由於有些孩子眼界很低,對老祖宗蒼白的臉給嚇著了,於是就狂哭不止。
我這朋友說,其實解決的辦法非常簡單,飯不熟,那麼就趕緊給老祖宗供香供飯就可以了,而小孩哭就相對比較麻煩,必須得立個水碗。
所謂立水碗,就是取碗一隻,碗底撒下米,倒上小半碗水,然後取3只筷子,呈敬香的樣子用手扶住立在碗裡,然後告訴老祖宗們,是家裡的孩子回來了,求老祖宗不要嚇孩子們,然後從筷子頂端淋水,然後鬆開扶住筷子的手。
如果筷子倒了,就說明老祖宗沒接受,如果筷子直立起來,就說明老祖宗答應不再嚇唬小孩了。
於是我這朋友按照道上規矩替他們做了,祖宗也答應了,本來以為什麼事都沒有了,卻在他離開龍興的當天晚上,族人裡有人起夜上廁所的時候,經過二樓的走道時,低頭看見樓下堂屋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穿青布長衫、手拿一本書,搖頭晃腦在念文言文的老人。
上廁所的人以為是家裡那個嫡子嫡孫在回味自己家族的過去呢,於是客氣的打了個招呼:這麼晚還讀書呢?卻見那個老人轉過頭來,張著嘴,歪著下巴,臉色蒼白,直勾勾的看著2樓上的人,接著忽閃幾下,就消失了。
於是這一驚就不輕了,高燒、臥床、還胡言亂語,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不信的人嘲笑他是昨晚喝的太多,清醒了就沒事了,信的人就聯繫到先前的怪事,覺得是我那朋友沒處理乾淨,於是電話裡罵了他一頓,並要求他立馬過去,還不能讓街坊鄰居知道。
於是我朋友叫上了我,跟他一起去。之所以叫上我,是因為鬼現行了,這說明這隻鬼必然是有道行的,他不抓鬼,也只能我來辦。那是我第一次去這個地方,路特別不好走,我不是建文帝,不要擔心有人追殺,但卻被那家人一次又一次急促的電話催得有些心煩。
到了那家人的祠堂裡,免不了讓我朋友挨上一頓臭罵,說什麼招搖撞騙之類的,我那朋友也是老江湖,他能體諒這家人的心情,也就沒計較。
我遣散了不相干看熱鬧的人們,關閉祠堂的大門,在頭一晚他們說見到鬼的那張太師椅上,開始羅盤問路。結果是令人悲催的,這裡果真鬧鬼,並且這個鬼能力很強。
是好是惡還無法判斷,但是能有如此大力量的鬼魂,很難讓人相信是懷著善意。於是當晚我和我朋友就住在二樓的廂房,打算一睹這隻鬼的真身。
在那之前,我讓這家人的帶頭人,取來了族譜和一些家族老人的相片,最後才得知這家人從清朝光緒年間就已經在此定居,歷任農民、長工、小地主、大地主、地方名門。
看了那些照片,感覺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那些照片幾乎都是民國時期才有的照片,而且基於照相技術等原因,很模糊。也分不出誰是誰。
到是一個帶著小氈帽的人,穿著黑布長衫,挽著袖子,從1899年的那張照片到1928年的照片裡都出現過,看樣子是個僕人,雖然歲數上看上去是在逐漸蒼老,卻能夠分辨出是同一個人,因為下巴都是有點歪。
應該是一個世代為僕,侍奉了好幾代的老爺。有他出現的最後一張照片,背後寫著民國十六年,也就是1928年。我指著照片問家族裡的人這個人是誰,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也許是身份僅僅是個僕人,
能讓他一起照相都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僕人就跟當年宮裡的太監似的,沒有地位,低聲下氣,所以這就是人的命運不同,吃著同一種米,喝同一種水,卻因為際遇與自身的修為,導致完全不同的人生。
當晚住進二樓廂房,我不知道這家人是刻意的還是怎樣,房間裡的床竟然真的是以前那種古床,我雖然膽大,但是睡這樣的床我卻是怎麼都不能睡著的。
於是夜裡一直在玩手機,大約到了夜裡2點半的樣子,一陣之乎者也、悠悠蕩蕩的唸書聲讓我聽到了。
於是我踢醒我身邊睡的很沉的朋友,我倆本來就沒脫衣服睡,立馬起身,在門邊輕輕開了一個縫,朝著樓下張望,卻只聞讀書聲,未見讀書鬼,
太師椅上什麼都沒有,但能夠辨別出,那聲音確實是從一樓傳上來的。我們躡手躡腳的打開門,伸頭到欄杆邊張望,讀書聲傳來,太師椅上依然什麼都沒有,我感覺唸書的聲音非常近,近得似乎就在我的腳底下。
想到這裡,背上冒起一陣冷汗,地頭從地板的縫隙裡張望下去,一個青布長衫的老人直挺挺的站在我的正下方,張大了嘴巴,下巴還是歪的,抬頭望著我。
我嚇得退了幾步,靠在柱子上,離開了那個縫隙,也就看不到,繼而唸書的聲音戛然而止。
也許是今天玩夠了,也就回去了。從歪扭的下巴來看,我幾乎就能斷定是他,唯一的區別是,這個鬼看上去要老很多。
在目前我們經歷的看來,有兩個問題是我怎麼也沒想通的。第一個是如果他是一個僕人,為什麼會唸書?那時候的僕人能有口飯吃就已經很不錯了,哪來的時間唸書呢?
第二個問題是,從之前的遭遇來看,這個鬼似乎根本就知道有人在二樓等著他,
他唸書,好像就是故意在引我出去。
想到第二點,我就害怕了。從來都是鬼繞著我們走,這個鬼若是頑皮也就罷了,興許還藏著一段什麼故事,如果要是個對自己的鬼力很有自信的,根本不用害怕我這個年輕人,玩死我都當不了下飯菜。
嚇得不輕,於是當晚不敢再睡,硬生生把家族裡的另外兩個人叫來我們的廂房,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晚麻將。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我朋友開始拿著照片在古鎮裡的茶館中穿梭,渴求能有一兩個對這家人比較熟悉的老人,能夠給出一點點線索,最後路過古鎮裡唯一的一處道觀,尋到一個老道士。
道士告訴我,他認識照片裡的這個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60多年的修道,也正是為了這個人。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把自己騰空,交給了這個道士。道士的名諱,我不敢提及,他告訴了我自己修道為此人的原因。
那是1934年的時候,四川各地混戰,糧食歉收,很多人也被抓去做了壯丁,凡是有山的地方,就有土匪,那年道人才10歲,是被這家人家的祖宗從縉雲山上請來修道的小道童。
至於為何要請他來修道,就要從頭說起。1898年的時候,康有為和梁啟超發動了戊戌變法,可是最終失敗,於是當年一些飽學之士為了躲避清廷的追殺,分散逃亡各地,在那一年,這家人的老爺出門的時候,遇上一個看上去髒兮兮的像討口子似的乞丐,一把抱住老爺的大腿,一邊哭喊,一邊求老爺的收留,還號稱自己是禹王的後人,是因為變法的失敗不得已逃到川東僻地。
說到禹王,這家人也長期自稱是禹王的後代,誰都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而大禹的故鄉就是重慶,大禹的夫人叫做塗氏,重慶至今還有一座山是以大禹夫人來命名,幾年前在長江裡被炸掉的「呼歸石」,也正是因為塗氏呼喚夫歸的傳說得名。
這家人不知道祖上哪個祖先說了句我們是大禹的後人,於是世世代代以禹王子孫自居,甚至在家族最得勢的時候,在當地修建了禹王廟。
老爺一聽這個人的身世如此可憐,加上他自稱禹王后人,於是就收留了他,讓他做了家裡的僕人。侍奉了幾代主人以後,這個僕人開始有了小動作,他因為收到當地一些傳教士的教唆,偷偷從老爺的家裡偷錢,把錢給傳教士,傳教士就會給他很多外地的書籍。
於是久而久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爺發現了,巧的是發現的那天,正好是鎮上幾大望族齊聚的日子,於是老爺覺得在外人面前丟不起這個人,便當眾宣佈對這個僕人執行家法,那個時候,這個僕人58歲。
我問老道人,他們家的家法是怎麼樣的一種方式。老道人歎了口氣,割舌頭,活埋。
我倒吸一口涼氣,不過想像當時的那個年代,或許這也是維持一個家族在一片區域內的影響,所採取的一些逼不得已的措施。
道士接著講,當時活埋了這個僕人以後,那家人邊隔三差五的鬧點小毛病一類的,今天狗又死了,明天孩子又發燒了,家裡人議論紛紛,於是很容易就把話題扯到了那個前不久剛被活埋的僕人,一些女眷開始燒香念佛,甚至有人提出,要挖出僕人的屍體,
進行厚葬,當老爺最終同意挖屍的時候,卻發現屍體早已經不見了。
附近有野豬和狼,埋人的地方也有些動物的皮毛和血跡,於是大家猜測,這人是讓野獸給拖出來吃掉了。命喪人手,屍入獸口。
這在任何一派的行家來說,都是永不翻身的典型。人說丟命不丟魂,現在連屍首都不完整,如要成鬼,必是惡鬼。
老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於是捐了很多錢,修了一個小小的道觀,並從縉雲山請來一個道童入觀修習,並以此來鎮壓埋在道觀後山的那個冤魂。
眼前的這個老道士,就是當年的小道童。道人顯然也是懂得玄術之人,否則他是不可能鎮得住的,但是他告訴我,自從重慶解放以後,國內開始了對外來宗教和本土宗教的大肅清,儒釋道唯有道家不失本宗的留存。
他60年清修,這個鎮上的每一個人他都瞭如指掌。聽到這裡,我想我應該開口告訴他,他奉命鎮壓的那個野鬼,非但沒有被鎮壓住,現在反倒出來嚇人了。老道士一聽,臉色就變了,
於是他立刻從房裡取出木劍鈴鐺,換上道袍,拉上我就直奔了那家祠堂。
道家的法術有他們自己的玄妙之處,我是旁門左道,對方式方法我不便多說,我只能說他搖鈴喊魂後,看樣子是喊出了那個僕人,別門派的招數我們也不太方便在場,但是好奇心驅使我躲在門後偷聽,卻意外聽到了道士隔空喊出的一段話。
文縐縐的,但是大意如下:我們認識有60多年了,雖然人鬼殊途,我知道你喜歡讀書,我還常常在觀裡讀書給你聽,找不到你的屍體,我也在你的舊墳前給你燒了不少典籍,你我雖然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但是多年來我早已把你當作摯友,如果你安身立命,好好修煉,我還和以前一樣對你,如果你破了規矩,出來嚇人,我就只能把你收走。
說了很多,但大致內容就是這些,而且說了很久,讓我感覺好像是他倆人鬼在語言上對峙,我卻全然聽不到那個鬼的聲音。
就這麼過來差不多快要1個小時,道士才來敲我們的門。進門時,我注意到他的中指上纏著一圈紅繩,道家的手法我多少還是見識過一些,他們煉繩的方式和我們大致相同,不過我們野門野派,不如他們講究些架勢。
看他纏在手上的繩子,我知道他已經說服了這個僕人,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僕人的鬼魂搞不好正站在他的身後,被紅線牽著,準備辭別帶回道觀。
我問道長,已經完了嗎。他說是。
然後我問他,需要我們幫你送他上路嗎?
道士搖手拒絕了,他說,他會把僕人的鬼魂待會道觀,正式問名立牌,終日長香供奉,盼他有一日修成得道,升天為仙。
我不是道家,升天為仙我到是不信。不過我佩服這個道長的心境,也許這才是真的上善若水與世無爭,
為了師傅的囑托,為了別人的一次求助,他竟然將一個承諾苦守了60多年,並打算繼續下去。
於是我跟我朋友陪著道長,慢慢走回了道觀,這一路上我才驚訝的發現了一個東西,原來從祠堂到道觀的路上,每家每戶的窗戶上都雕上了一些道家的符號,還有八仙過海圖,不用說,肯定是這位老道瞞著人幹的,想必正是因為害怕僕人回去禍害那家人,故意在沿途的路上弄了些引導他的符號。
於是此時我對他的敬仰油然而生,我覺得,我和我師傅一生度鬼無數,卻難得有這樣讓鬼魂自己回頭、自己悟道的胸懷,我們卻往往為了解決麻煩而製造一些新的麻煩。
想到此處,我非常慚愧。辭別道長和那家人後,我很久沒有回去龍興古鎮,卻在2006年年底的時候,聽說了老道長去世的消息,由於老道長在鎮上雖然少言寡語,一心清修,但是畢竟德高望重,於那個家族也有大恩,2007年的時候,他們號召各方捐資,重建了道觀,並收留了一些居士,在觀內清修。
兩個月之前,我故地重遊,卻發現什麼都變了。原本想要進殿緬懷一下那個曾經在路旁給冤魂指路的道長,卻在踏進觀門的那一刻被一個自稱居士的人上來請我捐錢,而這個人是從觀門內的一個小賣部裡走出來的。
我瞬間什麼都懂了,於是拍下一些相片,對著三清殿肅然鞠躬,然後默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