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居。『.
賀氏半躺在軟榻上,額上搭了條帕子,神色焦急的伸長脖子往外張望。一旁伺候的丫鬟戰戰兢兢不敢弄出半點聲音來,饒是這樣,賀氏的臉色仍是愈發難看起來。
她猛地將額上帕子摔在地上:「都是幹什麼吃的,帕子冷了也不知道換一條來!」
小丫鬟忙喏喏的撿起地上的帕子,重新換新的來。
甘嬤嬤挑了簾子快步走來,溫暖的屋裡湧進冷冽的寒風來,凍得小丫鬟忍不住瑟縮了下。又見甘嬤嬤臉色難看,愈發的小心起來。
賀氏見甘嬤嬤進來,顧不得別的,忙撐起身子急聲問道:「怎麼樣,侯爺可回來了?」
甘嬤嬤沖那小丫鬟揮揮手,示意她退出去。這才來到賀氏面前,緩緩道:「太太,侯爺不肯回府,還道四姑娘的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等那通判家裡人選了日子,便要……」
「他休想!」賀氏厲聲尖叫,怒氣上湧,胸口急劇起伏,紅這雙眼將近旁幾桌上的物事橫掃在地。
「太太息怒。」甘嬤嬤嚇了一跳,差點被幾桌上落下來的青花纏枝大插瓶砸到腳,見賀氏氣成這樣,也顧不上收拾,慌忙勸道:「太太可千萬別亂了分寸,太太這時候若慌了,四姑娘還能指望誰呢?」
賀氏一把抓住甘嬤嬤的手,抿著氣的哆嗦的唇道:「你說的沒錯,我不能慌。瑤兒還得靠我……是了,你有沒有給瑤兒送吃的去?」
甘嬤嬤不敢抽回被賀氏死死抓著的手,憂心的回道:「老奴去過了,只是侯爺讓人守在姑娘門前,道是侯爺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姑娘那裡。老奴在外頭故意大聲說話,姑娘屋裡半點聲息也沒有。太太,老奴實在擔心。」
賀氏憤然咬牙,「侯爺這是什麼意思?瑤兒是他的親閨女,他竟將她當犯人般關了起來!瑤兒到底做了什麼事惹得他這樣動怒,連父女骨肉親情都不顧了!」
甘嬤嬤聞言,目光閃了閃,神色似有些遲疑。
賀氏目光一掃,慘白的臉容上顯出陰鬱來,微微瞇起眼,「嬤嬤是不是知曉些什麼?」
甘嬤嬤一咬牙,道:「姑娘雖被侯爺關了起來,她身邊那巧依卻讓老奴先一步藏了起來。」
賀氏急道:「人在哪裡,你可審過了?」
甘嬤嬤忙道:「老奴將才問過了,那丫頭說,侯爺發作姑娘,是因為姑娘……欲毒害三太太的緣故。」
「什麼?」賀氏震驚的盯著甘嬤嬤,張口結舌,「這,這怎麼可能?瑤兒與她無冤無仇,怎會毒害她?是不是你聽錯了?還是那丫頭撒了謊?更何況,即便這事是真的,瑤兒可是侯爺嫡親的女兒,侯爺又怎會為了三太太毀了瑤兒的前程?我不信,你去把那丫頭提過來,我親自問。」
甘嬤嬤神色為難又古怪,低聲道:「太太,老奴還聽說了一件事,不知當不當說……」
「在我跟前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可是與瑤兒這事有關?」賀氏瞧著甘嬤嬤的神色,心陡的一沉,急急問道。
甘嬤嬤便硬著頭皮道:「老奴聽說,姑娘之所以毒害三太太,卻是為了太太您的緣故。」
「什麼?」賀氏聞言又是一驚。
二房倒了,三房本就靠著賀氏這邊,且三太太還時常與她出謀劃策,哪裡有什麼恩怨?賀氏如此想著,更不明白四姑娘毒害三太太的原因。
甘嬤嬤又不好明說她聽聞侯爺與三太太有一腿兒,故而四姑娘才要毒殺三太太,只好暗示道:「太太且想,若四姑娘要殺府裡別的什麼人,如那落櫻園裡的,侯爺可會生這樣大的氣?」
賀氏先時沒能明白過來,然她到底也在大宅院裡浸淫了這麼多年,什麼齷蹉醃事沒聽說或沒見過,很快便回過味來,一雙發紅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是說,侯爺與三太太之間,不清白?」
甘嬤嬤被賀氏的眼睛瞪著,慌忙跪下來,「太太,老奴不敢說謊,實則這話,老奴先前便聽到些風聲。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敢在太太面前說起。」
「無風不起浪!」賀氏咬牙,臉容扭曲,恨聲說道,「瑤兒想必也是聽聞了此事……你且說來,底下的人都是如何說的?」
甘嬤嬤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道:「說是三太太屋裡的人,親眼瞧見半夜三更有個男的從三太太屋裡翻出去。她以為是賊人,正要叫人,三太太卻道是她看花了眼。第二日,那奴才卻在三太太臨窗的樹底下撿到了一枚青佩,那青佩正是平日裡侯爺戴在身上的那一枚。」
賀氏氣的發抖,「竟然……會有這種事?你說,底下的人都在說?」
「太太,這事老奴原也不信的,可底下的人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老奴便留了個心眼。可侯爺,這樣發作咱們姑娘,老奴便是有懷疑,如今也……」甘嬤嬤謹慎小心的回著話。
「你說的沒錯!若不是真有其事,瑤兒又怎會……可恨,我竟一點都不知情,還道她是個可靠的!我真是白瞎了我這雙眼睛,還累了瑤兒的終身!」賀氏眼中浮出一層幽詭譎駭人的血色,「賤人,她竟敢如此對我,我不會放過她!」
「太太,侯爺這樣生氣,想必咱們姑娘是得了手了,只是三房那邊,卻沒什麼消息出來,連大夫都沒請呢。」
賀氏聽出甘嬤嬤話裡有話,眼下也沒心思去猜,「嬤嬤的意思?」
「老奴問過巧依,她道那夾竹桃粉是她親自去買來的。姑娘全都用上了,那份量足以能毒死好幾個人。可三房連個大夫都未請,老奴猜測,莫非那三太太早知道咱們姑娘要對她不利,索性來個順水推舟,假裝中毒,惹侯爺大怒而發作姑娘?」甘嬤嬤偷偷抬頭,見賀氏一雙猙獰的眼裡滿是戾氣,忙又垂下頭去,「太太,這只是老奴的猜測。」
「你說的沒錯!」賀氏死命咬著牙根,目光凌厲如劍,內裡怒火盛炙,幾欲燎原般等著甘嬤嬤的頭頂,「那賤人定是知道瑤兒的計劃,她是故意的!她想害我的瑤兒,她做夢!賤人,我一定要……活撕了她!」
甘嬤嬤勸了幾聲,便聽賀氏問道:「少爺呢?妹妹出了這樣大的事,怎也不見他人影?」
甘嬤嬤回道:「少爺去找侯爺了,想來便是因為姑娘這事,要為姑娘求情呢。」
賀氏難看的臉色緩和了些,「算他還知道心疼自個兒妹子,侯爺一向疼他,許有一線生機。」
正說著,便聽外頭一個小丫鬟恭聲稟道:「太太,門房來報,說有人送了口信來。」
甘嬤嬤得了賀氏的批准,忙起身往外走去。不多時,重又匆匆進來,附在賀氏耳邊道:「太太,有人自稱是三太太的故人。道若太太想知道三太太從前的事,便前往狀元坊相見。」
賀氏從榻上翻身下來,臉色沉鬱道:「更衣。」
甘嬤嬤卻有些遲疑:「太太,咱們將將才知道三太太與侯爺……便有人要告訴三太太從前的事,這其中,只怕大有文章啊!不若讓老奴先去探一探,若是有詐,太太也好從容應對!」
「不必!」賀氏斷然拒絕甘嬤嬤的提議:「就算有詐,我今兒也要走這一趟!」
這廂賀氏匆匆忙忙出府趕往狀元坊,那廂佟家的便到了落櫻園。
「夫人,太太果然出門了。」佟家的喜滋滋的來報信兒。
「狀元坊裡可都安排妥了?」知微聞言,滿意笑道。
「夫人放心,佟大已經安排了人過去。奴才原以為這事要不好辦,不曾想那珠兒竟是一口應了下來,隨即便跟著我那當家的來了京城,還正正好趕上四姑娘這事兒。」佟家的帶著邀功的語氣笑瞇瞇的說道,「原來珠兒找了個相好的,不想她那相好的卻是個好吃懶做的賭徒,當家的留給她的錢與地,都被那賭徒賭的乾乾淨淨。正好當家的找到她,聽說有銀子拿,二話不說便來了。」
知微笑道:「你們兩個都是我身邊得用可靠的,這回的事,你們立了大功。聽聞你們大女兒如今也有十五了,可許了人麼?」
原來知微決定令賀氏與三太太鷸蚌相爭時,便吩咐佟大將珠兒接到京城裡來,許能派得上用場。就算眼下用不著,以後留著給三太太添添堵也是好的,沒想到這麼快便用上了。
佟家的激動地眼泛淚光,慌忙道:「回夫人話,我那女兒還在家中,並未許人。」
「我今兒便把她的身契還了你,你們也可好好替她挑戶人家。」
這佟家的當初是一家子全賣身給了孔府,原是奔著能有口食吃,行事倒也戰戰兢兢頗得老太太看重。後跟了知微,更得知微的看重,賞錢物事從不少,讓他們的日子過得愈發好了,本已是感激涕零了。不想如今知微還格外開恩,還了她家大女兒的身契。本來她家姑娘心氣兒便有些高,到了適婚年齡也沒定下一門親事來,便是因為不願配與小廝奴才,他們兩口子頭髮都要急白了,這驚天好消息便這樣砸了下來,如何能不讓佟家的喜極而泣,當即跪下來對知微感恩戴德。
畫薔忙扶了佟家的起身,笑道:「佟媽媽可是歡喜壞了。咱們夫人可是這天底下第一好的主子,佟媽媽日後多立些功,夫人說不定便把你們全家的身契都還了你們,叫你們一家都做回那自由身,豈不更好?」
佟家的驚疑的瞧向知微,知微便笑道:「這丫頭,如今都能做我的主了。我要是不同意,可就做不成這天下第一好的主子了?既如此,便依她所言吧。媽媽也別謝我,要謝就謝這丫頭好了。」
佟家的忙對畫薔行了大禮,唬的畫薔慌忙閃身避開。
知微見狀笑著道:「佟媽媽若真要謝這丫頭,便留心為她尋門好親事吧。如今文杏有著落了,就她還讓人放心不下。」
畫薔紅著臉不依的跺腳,嚷嚷道:「姑娘,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我要一輩子留在你身邊的,我是不會嫁人的。」
知微笑她:「大姑娘家說什麼嫁不嫁的,也不害臊。」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著笑了起來,氣的畫薔鼓著雙頰就往外跑,險些與正要進門的九姑娘撞個滿懷。
畫薔匆匆行了禮,一溜煙跑不見了。
九姑娘一邊解下銀紅撒白玉蘭花的披風,一邊笑道:「嫂嫂,你這屋裡倒是熱鬧的緊,方才畫薔那丫頭忙裡慌張的跑了出去,可是被你們笑話了?」
知微笑吟吟的朝她招手,如忙領著人倒茶送點心,佟家的極有眼色的告退了。
九姑娘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身上的寒氣散盡了,這才走向知微。
知微見她氣色不錯,原先因知道四太太與梁太醫的事而愁苦不已的面上重又帶了笑容,且並非是那敷衍的意思,便也稍稍放了心。
「四嬸嬸的身子如何了?可好些了麼?」待如領著丫鬟婆子退出去後,知微才關切的開口問道。
九姑娘端了熱氣騰騰的香茶喝了一口,這才笑道:「多謝嫂嫂關心,母親身體好了許多。她還讓我代她跟你說聲謝謝呢,若不是嫂嫂,我與母親的心結,只怕這輩子都不能解開了。」
「都說開了?」
「嗯。」九姑娘用力點頭,笑道:「還多虧了嫂嫂,連……梁太醫的事,母親也細細與我說了。」
她頓一頓,慢慢斂了笑容,坐直身體,瞧著知微的眼睛道:「我今天來,除了與嫂嫂道謝,實則,還有一件事想請嫂嫂幫忙。」
「你且說說。」知微見她神色鄭重,並未一口應下來。
「嫂嫂曾對母親說過,若她想依著自己的心意活一回,你定會竭力相幫,這話可還算數?」九姑娘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傾,帶著企盼的意味問道。
知微並未急著回答,只是打量著九姑娘的神色,緩聲道:「這是四嬸嬸的意思?」
九姑娘搖頭,卻急切道:「母親雖沒有同意,卻也沒有一口否定了。我想,母親心裡定是願意離開的。」
她一頓,自嘲道:「這侯府在外人眼裡瞧來,位高權重光鮮亮麗,只有活在這裡頭的人才知其中艱難。母親為了家族,為了我與哥哥,被困在這府裡大半輩子光景了。我實在不忍瞧著她餘下的日子仍舊青燈古佛的度過,太苦了。還有梁太醫,他也很可憐。」
「四老爺呢?九妹妹可曾想過沒有,若四老爺知道此事……」
九姑娘咬了咬唇,毅然決然道:「我顧不得太多,若連父親一道想了,我……我便下不了決心!父親與母親早沒住在一起,況父親還有姨娘們,就算母親走了,想來也不會太過傷心。嫂嫂,請你幫我!」
「即便,日後你們兄妹也許再也見不到四嬸嬸?」知微眉目嚴肅,不放過九姑娘面上一絲半點的表情。
九姑娘沉聲道:「只要母親她過得好,見與不見,又有什麼重要!」
知微瞧著九姑娘堅定而懇求的神色,舒了口氣,笑道:「我原本便有心幫四嬸嬸的。這件事,說難不難,說不難卻也有些難度。須得從長計議,在這期間萬不能漏了風聲。」
「一切但憑嫂嫂做主!」九姑娘連忙道。
知微笑道:「附耳過來。」
這日傍晚,知微都開始用晚膳了,如才來回稟道:「太太回來了。」
知微停了停筷子,如又道:「奴婢瞧得清楚,太太臉色可難看了。一回來便去了三房的院子,三太太怕是要遭殃哩。」
「三老爺在府裡嗎?」依賀氏的脾氣,定要挾這今兒剛知道的秘密去威脅三太太,她已然知道三太太與侯爺的情分,勢必要借此令三太太向侯爺求情,推了四姑娘這門親事。
「三老爺沒在,宜春院吃酒去了。」如撇撇唇,脆聲說道。
知微繼續吃飯,「咱們只瞧著,這齣戲要如何上演便是。」
稍晚些時候,侯爺與李思瑞前後腳回了府。
賀氏雙眼紅腫坐在椅子裡默默垂淚,侯爺一見便忍不住心煩道:「那周文根年輕有為,放去任上歷練一段時日,便可調回京中來,到時瑤兒不也跟著回來了麼。瑤兒到底也是我女兒,我還能害了她不成!」
賀氏抬起眼來,幽幽的看著侯爺,眼淚滾滾而落,語氣卻是平靜:「是啊,瑤兒始終是侯府的女兒,老爺何至於這樣狠心?我只有瑤兒這一個女兒,雖說來日可調回京中,來日卻又是哪一日?老爺為何要生生分開我們母女,我可憐的瑤兒,她做錯了什麼,侯爺要這樣對她?」
侯爺瞧著賀氏淚眼婆娑的模樣,心煩意亂道:「我已經同你說過了,瑤兒也是我女兒,那周文根只需歷練個幾年,我再想了法子將他調回京中,你且忍耐幾年便是了。」
賀氏到底也跟了侯爺一輩子,雖說情分比不得侯爺與三太太,這麼些年伴著,卻也是個貼心溫柔的人。侯爺聽聞四姑娘竟欲要謀害三太太,又知道她這樣做的原因。盛怒與擔憂下決定將她弄得遠遠地。其實沒多久便有些後悔了,到底也是自己的女兒,從小捧在手心裡頭,也是疼寵有加的,真要因此放她出去吃苦,他也不忍心。於是去找了人喝酒,合計著打好關係日後再將她弄回京城來,當中那幾年的苦,便權當是給她的魯莽一個教訓。
再哄一哄她,讓她緊守這個秘密,如此也算皆大歡喜了。
他當然還不知道,這個所謂的秘密,已經闔府皆知了。
賀氏見他如此敷衍,絲毫不將自己的女兒放在眼裡,除了痛心,餘下的便是心死了。她擦了臉上淚痕,一雙猶帶水光的眼睛幽幽瞧著侯爺。
侯爺被她這樣瞧著,到底有些心軟,正要上前哄她兩句,卻聽她平靜而清晰的道:「我去過三房了。」
侯爺聞言驚愕的頓住腳步,似有些不自在,目光複雜的瞧著賀氏,用裝出來的隨意漫不經心道:「你去三房做什麼?」
賀氏盯著他,並未回答,只是兀自道:「我今日見了一個人,她叫珠兒,多年前被她的主子與侯爺,李代桃僵換成那袁家的小姐,便是如今的三太太……」
「你閉嘴!」侯爺身體一僵,幾步上前,急怒之下想也沒想一巴掌便扇了過去。
他沒留力,賀氏也沒躲,竟被他從椅子裡扇跌在地上,頭上步搖金釵叮噹落下來,髮絲散落了一地。她坐在地上,捂著半張臉,忽然低低笑了起來。
侯爺也愣住了,瞧著自己依舊舉在半空中的手,半晌慢慢收回手,目光陰鷙的盯著笑的發起抖來的賀氏,狠聲道:「你最好把這件事給我爛在肚子裡!」
「你既這樣看重她,又為何不娶了她?」賀氏的聲音幽幽傳來,止住了侯爺欲要離去的腳步,「你為什麼要娶我?」
侯爺一拂衣袖,重又回轉身來,陰沉著臉道:「你非要知道,我便成全你!你以為我不想娶?當年那女人死後,皇帝……擔心我若娶了望門氏族的千金,生下孩兒來會搶了那孽種的爵位。故而千挑萬選,選中了你!我與卿兒兩情相悅,不但不能娶她過門,還得安排她與三弟的婚事,眼睜睜看著她成了三弟的人!你以為我不恨嗎?我也恨,恨得要死,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
最後那句,他幾乎是用力的吼了出來!
他何其無辜,被硬塞了一個公主來,不但不能碰,還得悉心照料她與她肚子裡的孽種。這種屈辱,身為男人他卻只能咬碎了牙往肚裡吞。好不容易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千方百計將人帶回京城來,卻又要接受另一個硬塞來的女人,否則侯府便要面臨雷霆之怒。他也恨,恨世道不公,恨造化弄人。
為了能時時得見,他不得已安排自己最愛的女人嫁給自己的弟弟。這麼些年,卿兒那樣活潑聰穎的性子,因著他硬要裝出另一幅模樣來,他每每見了,心都要疼死了!可也順利的瞞了府裡這麼多年,還以為能一直瞞下去,到他們都死了這仍是一個秘密。卻沒想到……
「呵。」賀氏笑了一聲,「侯爺,我又何其無辜?我的瑤兒,我們何其無辜。」
她說著,緩緩跪直身體,慢慢抬起紅紅的眼睛,重重磕下頭去,一字一字道:「這些事我都會爛在肚子裡,求侯爺,放了瑤兒吧!」
侯爺瞳孔緊縮,瞧了賀氏半晌,終是鬆口道:「親事可以退了,只是有一點,瑤兒日後若再做出這樣的事,便再沒有情面可講!」
他說完,面無表情的摔簾而去。
許久,賀氏才緩緩直起身來,她垂著眼眸,雙手緊握,又一根根十指張開,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有許多許多的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湮沒在鬢髮之間。
有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輕輕將她攬進懷裡,那雙向來充滿了深重戾氣的眼睛裡也流下了眼淚來,低低道:「母親,瑞兒定不會教你白受了今日之辱!」
翌日一早,知微便聽聞四姑娘已經被放了出來,且她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只淡淡一笑,對這一結果並不意外。
「昨兒晚上三太太腹瀉的更厲害,昊大夫人擔心出事,想請大夫去瞧,三太太仍是攔著不讓。」文杏放低聲音道:「佟媽媽道,半夜時分,侯爺去了三太太屋裡一炷香之後才出來。今兒早上,四姑娘便被放出來了,不過侯爺道,他最近身子有些不適,要四姑娘去靈泉寺為他燒香祈福,想來得開春後才能回來了。」
「你怎麼看?」知微笑問道。
文杏想了想,道:「侯爺去瞧了三太太,心裡怕還是惱四姑娘的,索性眼不見為淨,這才將人遠遠打發了?」
知微笑道:「如此看來,侯爺真當得起情深意重這四個字呢。」
「今兒一大早,三老爺便氣沖沖的去了侯爺書房,想來是聽見了府裡這些個言論。」文杏又道,「三老爺出來時,臉都是青的,衣裳頭髮亦是亂糟糟的,額上還紅腫了一塊,不知是不是與侯爺打了一架。只是有一點有些奇怪,三老爺氣沖沖的去,出來時雖狼狽,卻面帶笑容,似乎十分高興呢。」
「哦?」知微挑眉,頗有興致的眨了眨眼睛。
文杏慚愧道:「沒能打探出他們兩人在書房裡到底說了什麼。」
「沒關係。」知微安慰她:「三老爺不是個能藏事的人,總會露出點什麼來的。」
話音剛落,就見畫薔風一樣的跑了進來,「姑娘,新鮮事兒要不要聽?」
知微白她一眼:「有本事你憋著不說。」
畫薔嘿嘿一笑,「三老爺把宜春院的花魁娘子納進府了,剛把人抬進來,好多人都去瞧了,那花魁娘子掀了簾兒往外瞧,當真是貌美如花,好看的不得了呢。」
文杏與知微都是一愣。
「原來三老爺是因這個高興呢。」知微率先回過神來。
文杏卻蹙眉道:「以往侯爺為著侯府的名聲,不許三老爺納不正經的姨娘,不論三老爺如何鬧也不行,現在卻……」
「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會出事。」知微接口道。
三老爺酒色兼收,為人貪婪無度,如今侯爺的把柄被他抓在手裡,定要為自己謀許多方便。如此一再貪婪索取,侯爺總有一日要容不得他,到時……
「到時咱們只怕已經離開侯府了,這些個事兒也輪不到我們來擔心。」離了侯府,以後侯府會如何,都與他們無關了。
三老爺新納的玉姨娘進門後,侯府沉悶的日子變得格外熱鬧起來。三老爺寵愛玉姨娘,日日與其廝混,不但公然帶進帶出,凡玉姨娘所要之物,三老爺定會千方百計給她弄了來。玉姨娘在侯府乃至整個京城,一時間風頭無二。
這日昊大夫人憤憤而來,捏了帕子控訴道:「弟妹是不知道,那一個整一個妖精托世的。公公寵的她天上有地上無的,只差沒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了。但凡有點好的東西,玉姨娘瞧見了,定要收刮到她房裡去。大半夜裡,公公那院裡都還淫聲艷語不斷。咱們侯府是什麼人家,這要傳了出去,萬人可要怎麼看啊?我這膝下空無,倒是沒什麼緊要,可府裡的少爺姑娘們,卻要如何議親,如何見人呢!」
知微只好笑著安慰道:「嫂嫂也別太生氣了,三老爺不過是圖她新鮮,過些日子也就好了。」
「哪能好啊,如今咱們三房那烏煙瘴氣的。唉……」昊大夫人歎了口氣,試探的望向知微道:「最近府裡頭那些個風言風語,也與咱們三房有關,卻是我那病臥在床的婆婆。弟妹可聽說了嗎?」
知微驚訝道:「三太太怎麼了?她一向謹小慎微,又不與人結怨,怎會惹來風言風語?」
昊大夫人狐疑的打量了知微兩眼,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便笑了笑:「弟妹沒聽過便算了,不是什麼好話,不聽也罷。我今兒來,是來交差的。弟妹想找的宅子,我那小弟給你找著合適的了。雖是個半新不舊的宅子,位置卻是極好的,離咱們侯府也不算遠,重新休整一番定然十分漂亮。且價格也公道,弟妹若不放心,便叫文杏去瞧瞧?反正這日後也是她二人住,合不合適也得她點了頭才算吧。」
昊大夫人的打趣,只讓文杏微微紅了臉,便聽知微道:「文杏便去瞧一瞧吧,若喜歡,便先定了。不喜歡,再找就是。」
昊大夫人聞言頗有些眼紅的笑道:「也只有弟妹身邊的丫頭才有這樣的好福氣啊,弟妹這般為她們打算,旁人羨都羨不來。」
「嫂嫂哪裡話。」知微見她說話含了酸,敷衍了兩句,便將此事揭了過去。
日子就在這看似波瀾不驚的狀態下悄然流逝。很快,便到了棲桐出嫁這一日。
當朝唯一的公主出嫁,隆重熱鬧自不必說。一大早禮官們、禁衛軍以及五城兵馬司便各司其職,才能讓公主的轎輦在滿城百姓圍觀中暢通而行。
而相較於公主出嫁的喜慶熱鬧,安樂侯府的氣氛卻有些沉重。
九姑娘穿著素白的孝服,鬢邊別一朵小小白花,紅著眼跪在四太太新出爐的靈位前。
李思騫站在妹妹旁邊,堂堂七尺男兒哭的肝腸寸斷,讓人瞧了都忍不住揪心。
四老爺面無表情的站了一會,燒了幾張紙,惦記著青木書齋新出的畫冊,脫了白衣匆匆忙忙走了。
四太太於昨兒午間突然病逝,因怕這白事衝撞了公主,是以並未驚動旁人。賀氏倒是提議通知些相熟的人來,卻被九姑娘否決了,只道自己母親生前不喜應酬,最後一程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去,算是作為女兒最後的孝心。
為免意外,讓侯府背上衝撞公主的罪名,九姑娘提議昨兒夜裡趁夜將四太太下葬了。因南越國有明文規定,皇室大婚期間,不得見任何白事,不管死了的還是將要死的,其白事都得往後推延三個月!
因而九姑娘提出的趕在公主出嫁前一夜將四太太下葬的提議,很順利的得到了府裡所有人的同意。
今日也只有四房眾人穿了孝服,擺了個靈堂便算完事了。
知微也來了,給四太太上了香,安慰了九姑娘與李思騫幾句,便回了落櫻園。
一落下院門,知微便迫不及待問身旁的文杏:「公主的車隊還有多久出城?」
文杏一早便讓畫薔去盯著,因而對車隊的動態瞭若指掌,「姑娘,怕還有一陣子車隊才能出城。姑娘放心,咱們的計劃可謂天衣無縫,且四太太已經下葬了,便有人懷疑,死者為大,誰也不能開棺去瞧個究竟啊。再說,姑娘方才也瞧見四老爺的態度了,四老爺都不疑心,旁人誰會多想呢。」
「昨兒晚上你們進宮去,可有人懷疑麼?」知微還是覺得太過順利,反倒有些不安。
四太太昨兒午間借助能讓人神經麻痺呼吸暫停的藥物「暴斃」身亡,待向旭檢驗後,「屍身」讓九姑娘拾掇後便蓋了棺。到晚上趁著沒人注意,再偷偷將棺材裡已經醒過來的四太太放了出來。
一方面,知微借口要給棲桐送東西,將四太太裝在大箱子裡,與其他物事一起運送進了棲桐的宮裡。
另一方面,九姑娘領了人抬著空棺完成了下葬儀式。
「沒有呢姑娘。」文杏安慰道:「因姑娘與公主相熟,之前又送了好幾批東西進宮,侍衛們並未認真檢查,便放行了。」
知微舒一口氣,「梁太醫呢?」
「梁太醫昨兒便出城了,估計都快到下一個城鎮了。」那假死藥正是梁太醫提供的,故而即便是向旭,也驗不出蛛絲馬跡來。「只等公主的車隊到了那裡,梁太醫便能與四太太會合了。公主道,若四太太與梁太醫隨她去北定國,比留在南越只怕更安全些。」
知微緊張了一天一夜的神經這才鬆懈了下來,「以後的事,便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幸好四老爺對四太太絕情絕愛,也幸好四太太素日低調,且沒甚人緣,這事兒才會這樣輕易被敷衍過去。
直到晌午後,畫薔才回來:「姑娘,公主的車隊已經出城了。姑娘大可放心,一點意外都沒出呢。」
知微如釋重負,正要閉上眼休息會兒,卻見畫薔目光閃爍,神色似有些不對,蹙眉道:「有什麼事是說不得的?」
畫薔瞧瞧知微,又瞧一眼文杏,文杏皺眉道:「你瞧我做什麼,姑娘問你話呢。」
畫薔徵詢求助的目光沒能得到文杏的回應,索性一咬牙一跺腳,道:「姑娘,剛才我在街上聽人在說,世子爺他們彷彿吃了敗仗,死傷很是慘重。那些人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知微一驚,慌忙坐起身來:「大街上的人都在說?」
文杏忙上前扶了知微,「姑娘別擔心,宮裡並沒有消息傳出來,定是那些人胡言亂語,也不知是誰懷了什麼目的來造這謠。姑娘且放寬心吧,真要有什麼事,世子爺還能不寫信告訴你嗎?」
「信?」知微腦中靈光一閃,猛地一拍額頭,有些無措道:「如果敗仗的事是真的,這消息定是五皇子放出來的!」
不論是滄眉還是李思淵寫來的信,無一例外都會被五皇子扣下。如果敗仗的事是真的,五皇子放出這樣令人惶恐、動搖民心的消息來,是何用意?
天色微亮,知微呆呆的盯著窗外發呆。
夜裡又下了一晚上大雪,知微想著這樣的大雪天,也不知觀城是個什麼天氣,他們幾個有沒有受傷。這大雪天兒,要是糧草供不上將士們可該怎麼辦……
正翻來覆去著,就聽外頭一陣辟里啪啦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她臉色一變,忙披衣坐起身來。
落櫻園裡的丫鬟婆子都是訓練有素的,平日裡走路都不會弄出太大的聲響來,定是出來大事來人才會這樣慌張。
「姑娘,出事了。」文杏白著臉進來,見知微已經披衣坐起,也不廢話,顫聲道:「三太太死了,屍體在咱們後院!」
知微倒抽一口冷氣,片刻後,極力鎮定下來,「你慢慢說,怎會回事?」
文杏被知微的鎮定很好的安撫到,深吸一口氣,道:「方纔灑掃婆子在後院清理積雪,便看見三太太的屍體。昨晚雪下了一夜,三太太被發現時,都快被雪埋完了。我方才去瞧了,三太太是被人勒死後拋屍到咱們院裡來的。姑娘,這定是殺人兇手想嫁禍咱們。」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知微一邊穿衣一邊問道。
她的臉色鐵青,眼睛微微瞇起,相信這時候誰看見她眼裡那肅殺冷厲的光芒,都會為之膽寒心顫。
「我讓畫薔留意各個出口,防止裡面的人傳遞消息出去。但是……」文杏一邊幫知微系披風帶子,一邊道:「既然是有人存心嫁禍,只怕咱們根本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