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著果綠色圓領直身上裳,繡著杏黃折枝花卉,下著素白雲綾長裙,胸前綴一枚玉鎖的姑娘越眾而出,輕笑著上前挽起知微的手:「喬妹妹確實疏忽了,便連我這樣的外人都知道知微不善琴呢。『.說起來,我倒是同知微對弈過,至今未在她手下討到過便宜。諸位姐妹哪位喜歡下棋的,倒可以同知微對弈一局。」
她一出來,知微便認出她是棋所的同學,確如她所說,她們對弈過。知微努力想了想,若沒記錯的話,棋所裡頭,這位同學是相當不喜歡她的,與她對弈時神情高傲的彷彿是恩賜。知微沒料到,她會站出來為自己說話。
棲桐給她普及過這位同學的資料,此女名叫劉舒佩,據聞也是一名才女,特別在棋藝上頭更是下了苦功夫鑽研。在棋所裡,除了雲錦亭,沒人是她的對手,因而知微一來便搶盡了風頭,大家都爭先恐後要與知微下棋,這位劉同學便十分不待見知微。其父又官居從二品布政使,還與寧國公府有姻親關係,故而這位劉同學除了面對雲錦亭和棲桐時,向來都是拿鼻孔瞧人的。是以,知微才會覺得很疑惑。
「劉姑娘過獎了,我不過是勝之不武罷了。」知微感激的衝她笑道,目光在她胸口的玉鎖片上停頓了下,那鎖片玉色潤白,隱隱透著一抹翠色,整塊玉質地細潤,淡雅清爽,純美無暇,更難得的是,這是一塊沒有經過太多雕琢打磨的玉,十分難得。
劉舒佩同學捂嘴一樂,清秀的眉眼彎彎,倒不似學院裡頭那樣高高在上,「雖然十一殿下也說你下棋的路子野,但能將棋下的如你那般隨心所欲還讓人手忙腳亂措手不及的,咱們整個棋所,也就你一個了。」
知微更覺疑惑了,這姑娘先前一直置身事外呢,現在不但相幫起來,還這般抬舉她。知微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偏人家言語笑容又不帶絲毫惡意與嘲笑。不過她無緣無故提起雲錦亭做什麼?
知微落拓一笑:「你太誇張了,那日夫子還道我的棋藝難登大雅之堂呢。只劉姑娘這般,棋藝棋品皆上乘的,才算好的棋者,這一點上,我還得多向你學習才是。」
她二人這樣相互吹捧,果然有人瞧不過去了,一眉眼均長的細細的女孩倨傲的站了出來:「連劉姑娘都誇你棋藝甚好,不知我有沒有榮幸能與你對弈一局?」
知微微愣了下,這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姿容雖不算絕色,卻也姣好,只那態度著實叫人心裡不爽。
若說劉舒佩同學是拿鼻孔瞧人的,那麼這位不知名的挑戰者,便是居高臨下根本都不帶正眼瞧的,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憤怒,又毫不掩飾對知微或劉同學的不屑。
她下了戰書後,也不待知微回答,便逕自命令丫鬟道:「去取了棋盤來。」
崔秀敏的神色也略微有些不好看,想必是身為主人家的自己,竟讓客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指揮自己府裡的人,語氣便微有些冷淡,「允香縣主的話沒聽到嗎?還不趕緊去將棋盤取來,記住,要父親書房裡和田玉打造的那副。」
允香縣主?平郡王府那位嫡長女?聽聞這位縣主素來脾氣驕縱,方才並未在這些個姑娘當中,想是後來才來的。不想這崔大人的壽辰,連平郡王府的人都來了,這面子可真夠大的。
一眾人又重新返回水閣,知微視線輕斜,落在擠走了孔詩喬的劉舒佩臉上。這位劉同學極為親暱的挽著她,彷彿與她十分要好般,只她視線落在猶如孔雀般高傲走在人群前頭的允香縣主身上時,帶著微不可察的嫉恨。
知微怔了怔,隨即恍然大悟,她這是被人當槍使了吧!
這劉舒佩與那允香縣主有過節,故而才在人前讚她棋藝出眾,那允香縣主也看劉舒佩不順眼,這才向她下了戰書。知微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實在太大了,不免又有些發愁,若她比那允香縣主棋高一籌,她是贏呢還是不贏呢?
「知微,你別緊張,就照平常那樣下便行了。」劉舒佩湊近知微耳旁,輕聲笑著道:「這許多雙眼睛都瞧著你呢,你可要好好下啊!」
知微苦笑道:「劉姑娘,你太看得起我了,早前就聽聞允香縣主棋藝不凡,至今未有敗績,我有什麼能耐能打敗縣主呢?」
劉舒佩不屑的撇了一下唇,聲音微冷:「什麼棋藝不凡,也不過是被人捧出來的罷。旁人不過是瞧在她縣主的身份上故意相讓,她便真以為自個兒天下無敵了。」
知微聽著她語氣裡的酸意和不屑,心道,這兩位宿怨一定很深啊!劉舒佩同學忒不厚道了,怎麼能問都不問一聲就拿她當槍使呢,沒禮貌!
但瞧那縣主的表情,明顯已經將她與劉舒佩劃為了同黨,所以現在,她身不由己的上了劉舒佩的賊船,絞盡腦汁想著等會兒要怎麼下船才能不傷了三方的和氣。
棋盤很快被擺好,未等知微說出請字來,允香縣主已經先行坐下了。
知微心裡暗歎一聲,又一個沒禮貌的!
「未免人家說我以大欺小,便讓你執黑先行吧!」允香縣主冷傲的瞥一眼知微,從棋罐取一粒白子,以食指中指輕輕夾著,手指纖長漂亮,白如初雪。
知微也不謙讓,取了黑子落在棋盤上,禮貌微笑:「多謝縣主,還請縣主手下留情,別讓我輸的太難看了。」
她的笑容平淡有禮,多一分顯得諂媚,少一分顯得冷淡,這樣的弧度剛剛好!
安佳怡輕哼一聲:「孔大姑娘這般謙虛,還真是少見!怕也只有縣主,孔大姑娘才會這般謙虛吧。」
「安姑娘這話又錯了。」知微心裡冷笑,笑吟吟的抬眼瞥向她,「不管與我對弈的是誰,我尊重的,始終是我的對手,而非對方的身份!想來素日安大人公務定然十分繁忙,才會沒空教安姑娘這般顯而易懂的道理。或者,安姑娘這是以己推人?」
有些給臉不要臉、偏要自尋羞辱的人,不辱一辱她她還當你怕了她,一味冷嘲熱諷還不消停了!
安佳怡臉色鐵青,發了狠絞著帕子,恨恨的瞪著知微。周圍有人拉了她袖子一把,她才咬牙低了頭,不再說話!
那允香縣主因為知微一席話,倒是正眼瞧了她一眼。「觀棋不語,若是誰不耐煩呆在這裡,便自行離去罷,別讓人以為自個兒真是沒教養的,白白丟了自己的臉便也罷了,家裡父兄的臉面可不是你們丟得起的。」
原本還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的姑娘們,立時安靜了!
安佳怡更是羞窘的面色發紅,恨恨的一跺腳,扭身拔足往外奔去。孔詩喬神色惶急,想張口喚她,卻又頓住,瞧了眼認真專注在棋盤上的允香縣主與知微二人,便不動聲色的悄悄往人群後退去。
「比起你,你那妹妹似乎更擔心瞧你不順眼的人。」允香縣主頭也沒抬,冷嗤一聲,想也沒想便落了子兒。「如此瞧來,外頭那些個傳言,似也不假。」
知微淡淡一笑,緊隨著落下黑子,「外頭傳言如何知微不知道,不過縣主慧眼如炬,想是能瞧出旁人瞧不出的事實也不一定。」
允香縣主道:「旁人瞧不出的,我又如何能瞧得出來,不過是聽說了兩句而已。」
知微不知這允香縣主究竟是個什麼性格的,不許別人說話,她自己倒似很有說話的**,卻又偏說這些敏感的話題,明知她不可能當著崔秀敏的面說孔詩喬的不是。這話說出來,讓她怎麼接?
知微略頓了頓,只好扯開話題道:「縣主這招指東打西,走的極妙。」
允香縣主淡淡道:「一下子便讓你瞧了出來,還有何可妙的?」
知微:「……」
縣主,咱別這麼認真行不行?您是真聽不出我這是在拍你馬屁麼?
允香縣主又道:「你這招金蟬脫殼使得不錯,可惜被我發現了。」
知微,呵呵乾笑兩聲:「我這才露了苗頭,不想就被縣主發現了,縣主果然慧眼如炬。」
允香縣主不客氣的「嗯」了一聲,理所當然的受了知微的稱讚,眼皮一撩,手中白子落下,平靜道:「你還想瞞天過海。」
「縣主想調虎離山,我可不上當。」知微微笑起來,微垂的眼裡光芒大盛,這位縣主姑娘棋藝確實不凡,洞察力又實在了得,彷彿她走的每一步,她都知道她背後的用意!
知微雖然對輸贏並不在乎,況且她們又沒有下賭注,輸也就輸了,也不必擔心面子上過不去,反正縣主姑娘天下無敵人盡皆知。她原只當陪這個驕縱的縣主玩玩,但棋逢對手,這位縣主姑娘難得的激起了知微的好戰心。
縣主:「趁火打劫?我先劫了你!」
知微:「暗度陳倉?我看縣主現在如何度!」
縣主:「混水摸魚?我看你如何摸!」
知微:「偷梁換柱?縣主真是好手段!」
……
眾圍觀的姑娘:「……」
這二位是下棋呢,還是拿三十六計在過招呢?
讓人大惑不解的不僅是兩人詭異的對弈招數,還有那允香縣主的態度!
在座中也許除了知微,沒人不知道劉舒佩與允香縣主之間那點恩怨。這允香縣主是平郡王府的掌上明珠,平郡王前頭一口氣生了六個兒子,到老了才得了允香縣主這麼個寶貝ど女,自是寵的沒邊沒際。不但平郡王寵著,前頭六個哥哥也跟公主似的寶貝著,這縣主便不怎麼拿正眼看外人了,偏老平郡王還覺得自家閨女深有他當年的風采,不但不加以調教管束,更是逢人就誇自家寶貝好自家寶貝妙。
如此,到允香縣主十三歲議親時,老平郡王相中了寧國公府的世子,這本是門當戶對一門好親事,可偏偏寧國公府的夫人是劉舒佩的表姨母,兩家本就來往密切,雖然誰也沒提,可理所當然的,誰都將劉舒佩與寧國公府的世子當成了一對兒。誰知半路殺出個平郡王府,一個是平郡王,一個是從二品官員,孰輕孰重還需考慮?
然而寧國公屬意允香縣主,夫人卻偏疼劉舒佩,兩人就這事兒鬧的閤家不寧。既是閤家不寧了,平郡王府自然也就知道了,平郡王當即大怒,竟敢看不上我女兒,你以為你那兒子是個什麼金貴的好鳥不成,老子還稀罕了?
劉舒佩也知道了,當即哭的昏天暗的把允香縣主恨得死去活來!
允香縣主也知道了,雲淡風輕的說了句,那寧國公府的世子是個什麼玩意兒我清楚地很,既然有人搶著要把廢材當個寶,那就成全她吧!
這話又很不巧的落進了劉舒佩耳裡,當即把劉舒佩氣的死過去活過來,在府裡鬧了幾天幾宿敢情我撿的是你不要的?!
於是此後,劉舒佩但凡遇上允香縣主,總要給對方使絆子找不痛快,兩人的恩怨這便結了下來。
知微也確實沒有猜錯,劉舒佩親近她,就是拿她當槍使,最好能讓允香縣主當眾出醜,也看看她當眾丟臉難看狼狽的樣子!
那允香縣主自然也知道劉舒佩在激她,兩人過招這樣久,她就從未輸過,因而毫不猶豫的下了戰書,瞧知微十二萬分不順眼。眾人都能從她的言語舉止中清楚看出來,可現在這兩人的情形,越來越和諧算怎麼一回事?
允香縣主的冷傲呢?孔知微的謙恭呢?
一個表情愈發的柔和,一個則是愈發的隨意。這怎麼看都有點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啊!
一局棋就在眾人默默的詭異中結束了,知微數了數子兒,滿意笑道:「縣主,我輸了。」
允香縣主抬眼,認真的看了知微一眼:「你很厲害!」
「縣主過獎,縣主才是真的厲害,我被你逼的很慘呢。」腦細胞不知道死了多少。
「只輸了我一目半。」允香縣主嘴角微翹,眼眸極亮,意味深長道:「真是辛苦你了!」
知微一愣,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她看穿的,只好尷尬的笑了兩聲,含糊不清的說道:「哪裡哪裡,縣主技高一籌,知微輸的心服口服……」
縣主將白子往棋罐裡丟:「再來一局!」
知微心裡叫苦不迭,她費盡心機才輸了這一目半,不能輸得太多,太明顯了反倒惹怒縣主可就得不償失了。當然也不能越過縣主於眾目睽睽之下贏了她,不然小姑娘輸不起,她豈不是當眾打了人家天下無敵的臉,到時候被打擊報復更不好了。是以想來想去,知微終於決定輸個一目半,這樣既不顯得自己太無能,也照顧了縣主姑娘的面子。可輸也要輸的有技巧,斷斷不能讓人看出來,知微自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不動聲色毫無痕跡了,不想卻還是被縣主姑娘發覺了,如何能不尷尬?
而縣主姑娘發覺了她絞盡腦汁的輸子,竟也不惱,只淡淡的要求她再來!再來一局她是該全力以赴啊還是繼續想著如何輸棋呢?
所以說,有時候太厲害了也不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
知微垂頭喪氣收拾黑子,只得捨命繼續陪君子再來一局,卻忽然聽見沈滄眉的聲音:「知微,你怎麼躲這兒來了,我找你半天了。」
沈滄眉的大嗓門在現下的知微聽來可真堪比天籟,欣喜地抬頭瞧向急奔而來的沈滄眉,起身道:「怎麼了?這樣急找我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沈滄眉跑近她身邊,「你舅母來了,正到處找你呢,我見她彷彿很著急,這才急匆匆跑來尋你的,你快過去吧,許是你外祖父府裡有什麼事兒呢!」
知微也不知沈滄眉是知道她的處境特意來解圍還是外祖父家真有什麼事兒,一時也著急了起來,連忙歉意的對允香縣主道:「縣主,知微有事先告退,縣主棋藝非凡,知微十分欽佩。日後若有機會,還望縣主不吝賜教!」
允香縣主手裡還拈著棋子,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點一點頭。
知微立刻拉著沈滄眉就跑,火燒火燎的樣子彷彿屁股後頭著了火似的!
遠離了水閣,沈滄眉卻並未帶著她往女眷集中地走,七拐八轉之後,竟來到一處花樹深深的假山後知微一見假山,便條件反射的想起之前無意間撞見的桃色事件,忍不住嘴角便是一抽。
而看清等在假山後的人時,知微陡然升起一股宿命感來!那恭敬站在主子身後的,不就是出演桃色事件的丫鬟麼,崔府這樣大,來來去去這麼多人,這丫鬟怎麼就能讓她一撞再撞呢?阿彌陀佛,這到底是怎麼樣的猿糞啊!
知微心裡在咆哮,面上鎮定無比。那丫鬟低眉垂眼的站在主子身後,新換了一身衣裳,十分恭謹溫順的模樣,與假山後的妖魅放浪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