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福安院。:
徐氏坐在黃梨木圈椅內,手執絹帕,默默垂淚。老太太臉色鐵青的坐在主位,手裡沉香木念珠幾乎要被她捏碎,單薄的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瞳仁裡藏著洶湧萬丈的波濤,冰冷的聲音裡透著逼人的怒意,「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徐氏猛地一僵,顯是被老太太這般直白的怒意嚇到了,「娘,如今外頭已經非議開了,漫天污水潑到我身上,我心裡委屈,娘還不准我哭一哭麼。」
老太太聲音裡強壓著澎湃的怒意,視線像箭一樣直直射穿徐氏的雙眼,銳不可當,「你還好意思委屈了?」
「娘,我不明白您這話是何意?」徐氏蹙眉,一副悲慼可憐態,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哭訴道:「自知微回來,我無不盡心盡力的照顧。往她院子裡送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一應要求無不滿足,便連喬兒都被我放在一旁了,只因我自覺虧欠她良多。可您瞧瞧,她如今是如何對我的?她竟如此放言,將我、將老爺以及孔府置於了何地?娘你日日在府裡唸經誦佛,恐還不知眼下外邊的人都是如何議論咱們孔府的……」
老太太眼裡精光暴增,冷笑一聲,道:「那你待要如何?」
「我只想請娘為我主持公道。」徐氏的聲音一凜,帶了冷硬的味道,「我爹是當朝大學士,我被人這般非議,我爹在朝中要如何做人?我自己丟臉倒是不打緊,我爹的臉如何能丟的?孔府的臉又如何能丟的?」
老太太心裡冷哼,那不要臉之事你都能做的還怕丟不得?
自知微回府後,老太太知道她不是個能輕易任人拿捏之人後,就預料到了今日之禍。她雖則惱恨知微的不留餘地,卻也莫名覺得知微幫她出了一口長氣這麼些年了,徐氏雖則表面對她畢恭畢敬,可到底沒有掌事權,生生被那徐氏壓了一頭,且還壓了這麼多年,累她至今沒有孫子抱。知微這事做的,一面狠狠打了徐氏的臉,一面卻也打了孔府的臉。
因而老太太對知微惱恨的同時,又有了那麼些矛盾的感覺。但不管如何,知微肯定要被罰上一罰,否則徐氏便要回娘家去告狀,親家若是怒了,定會遷怒到兒子身上。雖然孔紹卿如今已是中年,但始終是老太太唯一的兒子,是老太太最為著緊關心之人,其他人都要往邊上靠一靠!
至於如何懲罰,這也是個問題。罰的重了,莫說知微不幹,那柳家肯定也不會幹的,雖說柳家官威不及徐大學士,可柳家也算是百年世家,朝廷上最為皇帝看重的清流砥柱,那柳忠賢本就對自己女兒之死耿耿於懷,若又得知外孫女受了罰,那定然也是要不依的!
老太太冷冷瞧著徐氏,這個蠢婦,一旦府中無事她這個老太太就是個擺設,一遇到為難之事,就把她這把老骨頭推出來要她做主!也不問問事從何起,便急巴巴的跑來告狀,言語間竟還是威脅之意,實在可惡至極!
「我且問你,知微為何無緣無故便要說那等話,你可弄清楚了?」老太太審慎的目光帶著一槍見血的銳利度。
徐氏鎮定道:「我不知道,只方才聽外出的奴才回來稟告,說是街市之中已經傳開,說我是……」是那不要臉不檢點之人。
這也算是知微的回禮,孔詩喬可以大肆宣揚她是個鄉野丫頭,粗鄙無禮云云,她便可以大肆宣揚徐氏是個不要臉不檢點的人,私下裡與已婚男人眉來眼去明目張膽行勾引之事云云。只那孔詩喬的大放厥詞無傷大雅,很快就會被徐氏的緋聞擠倒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裡去。
同樣是言語中傷,端看誰更高明而已!知微不過被人說句沒教養,而徐氏,卻要被人質疑不檢點,婦德婦容有失,外出與其他管家夫人太太應酬,只怕也要被人嘲笑嫌棄的!
相較而言,倒是她慘過知微!
「老太太,這事兒您可一定為夫人做主,夫人嫁到孔府十幾年,將府裡大小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如今大姑娘這般不曉事中傷夫人,您叫夫人以為在府裡如何立威,在外邊如何立足啊?」陪著徐氏前來的楊嬤嬤瞧著自己主子這般傷心,老淚縱橫的說道。
「楊嬤嬤,夫人勞苦功高,老太太心裡都記著呢。只是這兒這事,眼下已是這樣,再怎麼懲罰大姑娘都無濟於事。況且前因後果我們都還不知道,便這樣貿然做出決定來,怕柳大人府上也不好交代。再則說了,國公府今兒派人送了帖子來,那秦夫人處怕也是處處盯著的。」李嬤嬤笑著道,「這種情況,也只好等大姑娘二姑娘回府了,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是大姑娘的錯處,再行懲罰,豈不讓人心服口服麼?」
李嬤嬤句句在理兒,楊嬤嬤語塞,只得黯然而不忿的退回徐氏身後。
「夫人也莫要再哭了,老太太年事已大,兩位姑娘又沒個歷練,府裡大小事務都且要夫人操心著呢,你若哭壞了身子,府裡不得亂了套啊!」李嬤嬤又溫言細語的勸說徐氏,「外頭那些言論,都只是流言,京城裡頭還缺流言麼,過得幾日,誰還記得這些個事兒呢,你說是吧?」
徐氏臉色變了又變,她當然知道李嬤嬤是老太太身邊最得力的,若非如此,只衝她拿國公府秦夫人來壓她,她就能讓人亂棍打殺了個老奴才。
徐氏一聽說外面流言漫天,便上老夫人處哭訴來了,力圖誇大事實,讓老夫人做主狠狠地懲罰知微一頓,更甚至,藉著中傷母親的名頭,將她趕出孔府是最好不過的,可老太太卻不理這茬,她哭也哭了,威脅也威脅了,老太太依然不為所動,那架勢竟是要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她便有些愣了,老太太一向重視府裡聲譽,如今老爺與孔府也隨著知微那番話而陷入了流言之中,老太太卻並未震怒發作,這又是何故?
可說,徐氏不討老太太歡心,大約便是她從來摸不準老太太的心!
「你先回你院子裡,等她們二人回來再說!」老太太雷厲風行的做了決定,便閉上眼,不欲再說。
徐氏主僕二人無奈,只得起身,哭哭啼啼的回了碧水院!
待得徐氏主僕離開,老太太驟然發作,勃然大怒道:「一群不讓人省心的混賬東西!」
「老太太息怒!」李嬤嬤忙將老太太擲在地上的枴杖扶起,安撫道:「您可千萬保重身體啊,您瞧,府裡事務都得您操心著,您要是氣壞了身體,咱們孔府怎麼辦?老爺怎麼辦啊?」
「就是那混賬惹出來的禍事,若不是他,當年……清婉比那徐氏,不知好了多少倍去!」老太太痛心疾首道,「我當初便不同意的,他偏不聽話,簡直就是個逆子!」
「老太太,奴婢覺得,這事兒也怪不了老爺。」李嬤嬤道,「老爺當年是不懂事,可若夫人不緊纏緊逼著老爺,自個兒珠胎暗結卻又不肯做老爺的平妻,如今也不會有這起子事。若說要怪,夫人自個兒也有不是呢!」
老太太發作了一通,眉頭緊皺,神色倦怠。李嬤嬤的話似乎很是受聽,老太太的氣息也慢慢的平順下來了,最後,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若事情真鬧的不可開交,當年的事,便全往她身上推吧!老爺若是下朝了,讓他來見我。那兩個小的……」
……
知微與孔詩喬一前一後回到孔府,孔詩喬下了馬車,便恭順的等在路邊。知微挑了簾子來,淡淡道:「妹妹不必等我,我送公主到宮門口便轉回來,這會子風雖不大,妹妹還是要小心自個兒的身體!」
又吩咐臉色蒼白的如蓉道:「如蓉,好好照顧你主子,若二姑娘有個什麼閃失,我可要唯你是問的。」
如蓉慌慌張張的應了是,知微便放下布簾。馬車重又啟動,緩緩往皇宮的方向駛去。
孔詩喬緊緊掐著如蓉的手臂,盯著前面的馬車眸中閃著陰厲的光,如蓉心下一個哆嗦,她只瞧她的神色,便知孫詩喬此刻已臨近暴怒,她大氣都不敢出地任由孔詩喬尖利的指甲扎進自己手臂裡,不敢反抗更不敢叫疼。生怕姑娘當場發作起來,她發作時異常恐怖,常常是手邊有什麼便拿什麼打砸下人,若是沒有趁手的,就會用她長長的指甲對她們又掐又打,又或者直接拽了頭發來發洩。
每次被姑娘打傷,雖事後夫人會賞下傷藥來,再言語安撫一番。可如蓉從最初的感激涕零到現如今,已麻木了。她們就是個卑賤的奴才,夫人再好,養著她們卻也只是供姑娘使喚發洩的。一想到香巧額頭上那道又長又醜的疤痕,如蓉便是陣陣心寒。
「賤丫頭,還看什麼看?」孔詩喬惡狠狠地說著,抬手就要扇巴掌,又想起這還在府門口,連忙收回手,依在如蓉身上,又是一副楚楚弱質的模樣,「回府吧!」
如蓉膽戰心驚的扶著孔詩喬走進孔府,心裡卻已經有了預感,姑娘今兒這一通發洩是免不了,大概又得兩日不能出瑞喜院來。有時候如蓉也會想,姑娘看上去嬌嬌弱弱的,裝起可憐來更是我見猶憐,怎麼打罵起下人來就那麼大勁兒,能讓人疼上好幾日下不得床來。
果不其然,孔府大門剛合上,孔詩喬便發作了起來,拽著如蓉的頭髮又打又罵:「你個小蹄子,怎地,瞧見那賤人攀上了高枝兒你便生了異心是不是?你便想要到她身邊伺候是不是?你給我記住,這孔府裡頭是我跟我娘做主的,就算那小賤人攀上了公主殿下又如何,我就不信了,我孔詩喬竟比不過一個沒教養的村姑,我才不信我會輸給那個賤人。你們都給我看著,我是不會輸給她的!」
如蓉的頭髮被孔詩喬抓著使勁撕扯,身上更是承受著她的拳打腳踢,痛苦的抱著肚子倒在地上,哀哀求道:「姑娘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有任何異心……」
孔詩喬怒氣難消,還欲再教訓一番,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鴉青色衣角,注目一瞧,卻是祖母身邊的李嬤嬤正往這邊走來,孔詩喬悻悻的停下動作,冷哼道:「賤蹄子,還不給我爬起來!」
「老奴給二姑娘請安,二姑娘,這是發生何事了?」李嬤嬤笑瞇瞇的福了一禮,瞧了額角被孔詩喬指甲劃了兩道血紅口子的從容,佯作驚訝的問道。
孔詩喬方才口裡呼的那樣大聲,李嬤嬤豈會沒聽見?李嬤嬤在老太太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從孔詩喬呱呱墜地起就看著她長起來的,對她的為人簡直瞭如指掌。老太太完全不管事的那些年裡,李嬤嬤可就是老太太在這府裡的眼睛。
孔詩喬忿忿道:「這賤丫頭笨手笨腳,摔壞了我的東西,我正教訓她呢!嬤嬤是來找我的?」
李嬤嬤便也喝罵了如蓉兩句,「你這丫頭怎麼這般不經事,在府裡伺候這麼久還這麼笨手笨腳的,還不滾下去,杵在這兒讓二姑娘瞧了便是氣!」
如蓉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頭髮又被扯落了一大縷,淒慘的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她心裡對李嬤嬤充滿了感激,卻也不敢因此而退下去,痛的嘴唇直哆嗦,才聽得孔詩喬道:「還不快滾回院子去,沒得在嬤嬤面前丟人現眼。」
如蓉喏喏的應了是,腳步踉蹌著退開先行回了瑞喜院。
「二姑娘消消氣,可別為那起子奴才氣壞了身體。大姑娘沒和你一起回來嗎?」
孔詩喬一聽她提起知微便是一肚子的氣,卻也不好在李嬤嬤面前發作,眼珠子一轉,便道:「我回府時瞧見她與沈滄眉在說話呢,兩人彷彿十分親熱的樣子,我也不好上前打擾,就先回來了。」
「國公府的姑娘?」李嬤嬤微皺眉。
那沈滄眉正是秦夫人的女兒,秦夫人是個知書識禮又極有手腕之人。她嫁到國公府一年,鎮國公就去世了,丟下國公府一家子。南越國有規定,世襲爵位一律傳嫡長子,老鎮國公原本有兩個兒子,沈將軍排第二,自然就算不得嫡長子。可排在沈將軍前面的兄長,卻在弱冠之年得了一場大病死了。他雖然成了親,可是膝下空無,太后原是想著,若秦夫人能生下兒子,到時過繼到長房名下,國公府也算有了承襲爵位之人。
可偏偏秦夫人自生下沈滄眉後,肚皮也沒了音信。國公府因而日漸沒落,沈將軍又是個大而化之的武將,可說這些年來,國公府是秦夫人一人扶持著。因著秦夫人只生了沈滄眉一個,外邊便盛傳沈將軍與秦夫人嬌寵沈滄眉過頭。都道那沈滄眉脾氣不好,好勇善鬥,嬌蠻暴力云云,許多權貴人家便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與她來往,生怕壞了女兒名聲以後不好議親,連帶也累了自家的名聲。
孔詩喬故意這般說,自然沒安好心。大家千金的名聲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還跟整個家族息息相關。
哼,祖母知道她與那嬌蠻女相交,定然會好好教訓她一頓!
「可不是麼,兩個人一見如故,好的跟什麼似的。」孔詩喬添油加醋的說道,「姐姐不知道那沈滄眉名聲不好便不說了,可姐姐在明知道的情況下還與她相交,就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了呢。」
「大姑娘定有她的用意吧。」李嬤嬤自然不好當著孔詩喬的面說知微的不是,便笑道,「老太太遣了老奴來告訴兩位姑娘,回來了便到佛堂去,老太太在那兒等你們呢!」
「有什麼非要在佛堂說啊?」孔詩喬不太情願的嘟嚷一句,她說的小聲,李嬤嬤斷然聽不見的,然而她臉上不情願的表情,李嬤嬤卻是看了個分明,也不多言,只道:「二姑娘便先過去吧,老奴在此候一候大姑娘。」
孔詩喬卻站著不動,「嬤嬤,祖母找我可有什麼事?」
「二姑娘去了便知道了,老奴也不知道老太太有什麼事呢。」李嬤嬤守口如瓶道。她來此等孔詩喬,也是為了防止府裡有人給她遞了信兒後她直接跑去徐大學士府,把這事情鬧的更大可就不好收拾了。
因而孔詩喬詢問她,她自然不會將真相告訴於她。
孔詩喬見從李嬤嬤口裡套不到話,只得道:「那我先去看看我娘……」
「二姑娘,老太太彷彿是有急事找你呢,夫人先前已經去過老太太院子了,你還是先去見了老太太再去看夫人吧。」李嬤嬤滴水不漏的道。
孔詩喬狐疑的瞧了李嬤嬤兩眼,李嬤嬤含笑望之,孔詩喬瞧不出什麼來,便敷衍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這就去見祖母!」
李嬤嬤在門房等了一陣,就見知微攜著兩個丫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