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低矮破陋的小茅屋裡,不時傳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娘,該吃藥了。」穿著粗陋布裙的小姑娘穩穩地端著藥碗,掀起黑乎乎的破爛布簾,疾步走到床前。放下碗後,手勢輕巧熟練的扶起床榻上的婦人。
柳氏已經瘦的脫了形,枯槁如柴,臉色灰白,獨兩顴潮紅,急促的喘息,喉嚨裡發出猶如風箱般的聲音。
「知微,娘的兒啊……」柳氏顫巍巍的伸出骨瘦如材的手來,不知是連續不斷的咳嗽還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而心裡難過,她空乏的眼裡瀰漫著沉沉水汽。
「娘,先吃藥吧,大夫說,再喝一帖藥,你就會好起來的。」名喚知微的小姑娘也是瘦的可憐,已經十三歲,瞧上去卻像是不足十歲。面色蠟黃,顯是長時間的營養不良所致。露在滿是補丁的粗布衣袖外的手腕,細瘦的彷彿輕輕一碰就會折斷一般。
她用力握住柳氏的手,只是此刻瞧著柳氏的漆黑大眼裡,有驚惶,有難過,也有著幾不可見的憐憫和惋惜。
她對柳氏,有愛,有敬重,有感激,也有著深深地憐憫。從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成為不足一歲的小嬰兒開始,她跟她之間,便有著不可切割的親密關係,即便,她原本其實只是異世的一抹遊魂。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個標榜女子應賢淑溫婉、柔弱謙恭的世界,並且成為娘的女兒。
柳氏有丈夫,卻獨守在這偏僻閉塞的小村子裡十三年,獨自養大她,耐心教她學步,小小油燈下一筆一劃教她寫字繪畫,等她睡了才挑燈做女紅。她一個女人家,就靠著女紅或幫人漿洗衣裳養活她們母女倆。
是她抱著他,扶持著她長大。她眷念那種陌生的溫暖,那時候她才知道,歌詞裡那句「世上只有媽媽有,有媽的孩子像塊寶」的真正含義。她來到這裡,不再是孤兒,有了娘親,才懂得母親二字的溫暖。
而眼下,娘卻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知微見她備受病痛折磨,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心裡別提多傷心難過了。
伺候柳氏喝完藥,知微又將一顆自己醃製的梅子餵進她嘴裡。「娘,含著去去味兒。你躺著休息一會,我去做飯。」
「知微。」柳氏卻拉著她的手不放,長期的咳嗽,已經聽不出她原本悅耳的音色,粗嘎嘶啞,讓人心驚。
「娘,有什麼話等你休息好了再說好嗎?」
柳氏卻堅持不放手,虛弱的搖頭,無力道:「娘怕是活不成了,知微,跟著娘讓你受苦了。你本該……」
「女兒不苦,娘你別說了,你不會有事的,我會想辦法讓你好起來的。」知微眼裡噙著眼淚,緩緩跪在床前,緊緊握著婦人的手,驚慌的搖頭道。
她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裡長大,其實受盡了村人的白眼與嘲笑。
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有諸多不安,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規則,她都要一一從頭學起。又因為落魄到這種地步而整日鬱鬱,如果不是娘,她恐怕早就得抑鬱症了。
別人家的孩子罵她野種欺負她,她竟也會忘記自己活過一世的事實,跟他們打架。別的孩子都有爹娘護著,她打贏了,他們的爹娘就會氣勢洶洶找上門來,娘總是含淚道歉。她被打了,也只能被娘心疼的摟在懷裡,流著淚跟她說對不起。
她只好一遍一遍的跟娘說,她不疼。而後,找準機會將落單的小崽子們狠狠揍一頓,直到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為止!
她除了相貌與柳氏相似,性情方面,其實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不知道是這個時代使然,還是柳氏過於軟弱,她覺得自己堅守在一個自認為正確的位置,不要求,不為難,不任性,那個男人就會接她回去,於是安靜地等待。然而十三年過去,她只等到了貧困與疾病。
「知微,你仔細聽娘說。」柳氏又咳嗽幾聲,氣息更加急促起來,「娘已經給你父親寫了信去,他會來接你,可惜……我是等不到他了。這玉珮你要收好,這是你父親娶我之日給我的,說是孔家媳婦世代相傳的,你收好了……咳咳,千萬不要丟失。」
「娘,你快別說了。」知微的手裡被塞進一枚玉珮,瞧見柳氏又咳嗽起來,忙慌張的阻止咳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婦人。
「知微,你一定要答應娘,到了你爹府上,要聽話……你的祖母與父親,他們對我們母女,終究還是會覺得虧欠……」婦人說兩句話便要咳上一陣,從嘴角不停溢出來的血,浸透了知微手裡攥著的帕子。
「娘……」知微悲從中來,忍不住伏在婦人懷裡大哭起來。
這個瘦弱的女人,被病痛折磨的可憐女人,真的已經快要不行了。
柳氏艱難的抬手,憐愛又不捨的撫摩知微的發頂心,「他們若對我們母女有愧,對你也會多疼一些……你要對你祖母孝順,有她護著你,你在府裡便也好過一些。你性子烈,又倔,到了府裡,要收斂……不要惹他們生氣,能忍則忍。你今年已經十三,你祖母若是疼你,過了今年就會張羅你的婚事……娘知道你向來是有主意的,可是婚姻大事,還是要聽祖母跟你父親的話……娘親只盼你能有一門好親事,平實安穩過一生。若是……若是見著你外祖父,替娘多磕兩個頭……」
知微只是一味痛哭,哽咽著說不出話。
柳氏聲音卻漸漸低下去,微閉的眼角,有一點晶瑩從她的眼角凝出來,蜿蜒著往下,然後凝成一滴,緩緩滑落,撫在知微頭頂的手也無力垂落,「我的兒啊……千萬不要像為娘一樣……他沒來,他還是沒來……好不甘心,好不甘……我好想回去……」
小茅屋裡只剩下知微悲切的哭聲。
許久,知微睜著紅腫的雙眼,輕輕地說:「娘,我一定帶你回去!」
京城。
毫不起眼的馬車平穩緩慢的行駛,有風偶爾撩起窗簾來。知微透過窗簾縫隙,瞧著京城街道上的熱鬧和繁華,過於漂亮的眼睛,眼神卻是孤寂,帶了些微的彷徨。
柳氏猜錯了,前去接她的並不是孔紹卿,不過只是侍郎府裡一個老嬤嬤。老嬤嬤對她態度並不熱切,一路行來,甚至很是冷淡。
知微不經意的看見過多次,老嬤嬤眼裡流露出的傲慢與不屑。
知微自是不動聲色,別說她兩世為人,就僅在劉員外府裡侍候姨娘的那兩年裡,她什麼樣的嘴臉沒見過?
老嬤嬤雖不屑於她,到底也沒有過於為難她,她便也不同她計較就是!
知微坐在馬車裡,隨著車轱轆的轉動,靜靜想著自己的事情。
離開小山村的前一晚,她悄悄去了娘的墳頭。
娘一生都在等候中度過,在那個窮困的小山村裡,耗盡她的美麗與生命,等一個也許早已經不記得她的男人。她很想問問她,她可曾後悔過?
她到死都還盼著能見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可他到底也沒來。
娘說,她在府裡所能依恃的是那個男人和祖母的虧欠愧疚,可若那男人對她們母女連愧疚都沒有,那個陌生的府裡,她還能依恃什麼?
「知微姑娘,已經到侍郎府了。」馬車停下來,老嬤嬤在馬車外喚道。
老嬤嬤顯然並不喜歡這個差事,但還算是盡忠職守,打起簾子,伸手扶了知微從馬車上下來。
從開始老嬤嬤的態度,知微就明白,她的身份在侍郎府裡,大概會是很尷尬的存在。未來在侍郎府的日子,說不定還比不上小山村裡自在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