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周承業此時一定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大唐皇帝陛下不僅英明睿智,而且和藹可親,簡直就像家中的長輩一樣。
年過五旬的李隆基,雖然不像年輕時那樣風流倜儻,但也有著成熟男人的那種魅力,內斂,健談,風趣,厚重。
待到皇帝和貴妃先落座之後,眾人依次在早已排好的位置上坐定。
亭中座位的排列十分講究,其中李隆基和武惠兒面前兩張條案,面朝著太液池而坐;在李隆基的左手一側,垂直擺放著連續四張條案,依次坐著壽王李瑁、周承業、郭元忠和楊洄;在武惠兒的右手一側,同樣垂直擺放著連續四張條案,依次坐著咸宜公主、壽王妃、楊玉燕。
右手邊最尾一張桌子原本空著,如今坐的是內廷大供奉吳道子。
如此以來,整個座位圍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凹」字。而凹出的這一塊,正好讓出了亭外的視線,可也讓亭中所有人觀賞到太液池上的夕照景色。
如果今日周承業攜妻子楊玉瑤同來,那麼楊玉燕所坐的那張几案便會坐上楊玉瑤,而吳道子則不會出現。
雖然只是一場看似普通的家宴,但從座位的排列次序上看,還是透著一些玄機。
壽王和咸宜公主乃是天潢貴胄,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帝女,自然分別坐了左右上首的位置。但是接下來左手邊的第二個位置沒有讓駙馬楊洄去坐,而是坐著左千牛衛府司錄參軍周承業,這就可以看出駙馬在皇帝的心目中是沒什麼位置的。
而更湊巧的是,坐在左邊第二張几案上的人,正好與右邊第二張几案上的人相對而坐,只要目光平視,便可以相互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右邊第二位上面的是壽王妃楊玉環。
坐在左右第三張几案上的是郭元忠夫婦,正巧也是夫妻相對而坐。
估計整個亭中心裡有些憋屈的就是駙馬楊洄了。這個苦逼的娃,不僅排在最尾巴上,而且只能跟吳道子這位仙風道骨的老傢伙相對而坐。實在是無趣的緊。
李隆基喜歡歌舞,宮中長期養著大量的歌姬和舞姬,她們口中所唱的曲子,有不少就是這位才情俱佳的皇帝陛下親手所創。
今日雖然是家宴,但亭中還是安排了小型的歌舞表演助興。一曲既罷。咸宜公主便笑著說道:「玉娘嫂子不僅琴彈的好聽。舞也跳的好看,今日便為父皇和母親表演一段唄。」
楊玉環略帶幾分羞澀之意,將問詢的眼光投向武貴妃。
武惠兒頷首笑著說道:「難得今日陛下也在,他可是歌舞方面的行家。玉娘就為大家表演一段,也讓你父皇指點一番。」
李隆基最近心情不錯,也是含笑看著兒媳,眼中滿是鼓勵和期待之意。
亭外候著的高力士聞聽此言,立即讓人搬來一張上等的好琴。置於楊玉環面前几案之上。
楊玉環調整呼吸和心緒,心中默想一陣琴譜,然後微微垂首,兩隻皓腕向前伸出,十根白嫩如蔥的芊芊手指,在琴弦上起伏滑動,一首宛如天籟的琴樂便悠悠響起。
楊玉環在楊家幾個姐妹中最喜歡樂舞,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聲樂和舞蹈培養,這也正是她能夠被選為王妃的主要原因。在這個年代。女人們特別是處於上流社會的女人,不需要懂得如何治國安邦,如何滿腹經綸,如何料理家務,只要會打扮、會歌舞。可以討得男人的歡心就行。
古琴樂調幽雅婉轉、餘韻悠長,最適合在池畔楊柳,晚風夕照這種安逸的環境中演奏。周承業雖然是個行伍出身,上輩子聽得最多地便是軍營裡面的號聲。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沒有藝術欣賞的能力。在琴聲響起之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徹底將原本有些緊張和提防的心思舒緩了下來。
楊玉環一曲彈罷,引來眾人的叫好之聲。她一抬頭,正好看到對面的周承業一臉陶醉,卻不像其他人只知道言不由衷地叫好。
大行家李隆基聽完兒媳的這番演奏,於是開口點評說道:「這首曲子玉娘彈奏的不錯,流暢自然,沒有一絲失誤之處。若說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在琴韻的感悟把握上還欠火候,以後還需用心體會。」
楊玉環於是怯怯地謝過了老公公的指點。
一直憋著壞的楊洄這時終於插話說道:「久聞周家二郎詩名冠長安,今日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即興賦詩幾首,正好助興!」
已經回過神來的週二,聽了楊洄這番假惺惺的說辭,心裡已經問候了楊洄好幾遍。
皇帝對於女婿的這個提議似乎非常認可,也是笑著說道:「嗯,駙馬這個提議很好,最近我在宮中似乎很少聽到二郎有什麼新詩問世,倒是那兩個名字叫做李白和杜甫的十分活躍,屢屢有佳作傳遍長安。二郎作為長安士子的代表,你可不能輸給那兩位呀!」
皇帝這話說完,週二的心裡更加膩歪。
「皇帝大叔,拜託啦,你讓我跟李白、杜甫那兩位牛人比作詩?還真是給我面子啊!」
此時,週二的心裡就算有千般不願,但也不能露怯示弱。對面的玉環妹子已經看過來了,沒瞧妹子的眼裡也滿是期待麼?
周承業每次進宮之前,都要默默回憶一遍自己腦海中容量有限的那些詩文,然後挑出幾首不含政治味道,不是過於傷春悲秋的來準備著,就是為了應付今日這種突然出現的狀況。
剛才皇帝說最近很難聽到週二有什麼新作問世,也是因為周承業肚裡的墨水有限,輕易不肯再往外多掏。
既然已經繞不過去,周承業便大大方方地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亭中臨水的一面,裝模作樣地略作沉吟,然後誦道:「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這首詩依然出自李商隱之手,意境撲朔迷離,托寓似有似無,比他的其他一些無題詩更加難揣摩。
周承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雖然這首詩看似在描述一位謫落凡間的聖女,可又像是在表述一種縹緲虛無的感情,讓大家聽著覺得很好,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座中一直不曾說話的吳道子,聽了週二這首詩作之後,似乎受到了一些啟發,也顧不上許多,竟然立即讓人取來畫筆顏料,立即在亭中揮毫潑墨起來。
不多時,一幅九天玄女飄落凡間的畫作便在一代畫聖的筆下形成。
吳道子一生最擅長精通的便是佛道人物的描繪和刻畫,在他筆端畫出來的九天玄女的形象,自然是不帶半分的人間煙火氣息,輕靈活脫的似乎下一刻就能從畫紙中輕輕飛了出來。
李隆基和武貴妃親自起身移步,來到墨跡尚未乾透,平鋪於長案之上的畫紙之前,細細觀賞吳道子的新作。
「好畫!真是栩栩如生、生動傳神,吳供奉不愧是我大唐畫壇之魁也!」李隆基看完之後,由衷地讚歎說道。
「方纔聽了二郎即興而作的詩文,心中受了啟發和感悟,是以才能畫出此圖。」
老吳是個厚道人,他在得了皇帝的褒獎之後,不忘將週二的功勞也說出來。
高力士此時也插言說道:「詩是好詩,畫是好畫,現在就缺陛下將好詩題在好畫上了!」
眾人於是紛紛響應,都說皇帝該在畫上題詩,以全好事。
李隆基也不推辭,於是拿起一支粗細合適的畫筆,蘸上濃濃的墨汁,揮毫將方纔週二所誦之詩題在了吳道子新作的《玄女圖》上。
週二在一旁楞了半天,仔細回想關於吳道子的畫作,貌似其中並沒有這副《玄女圖》。
後世記載,吳道子曾經畫出《五聖圖》、《趙景公寺執爐天女》、《菩提寺舍利佛》、《天王力士》、《地獄變相》、《鍾馗做鬼》等,但均已失傳。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有一副《送子天王圖》,據說是老吳的真跡,而敦煌103窟《維摩變相》卻是絕對出自吳道子之手。
這麼說來,因為週二的原因,吳道子不僅做出了一副絕佳的《玄女圖》來,而且還有幸讓李隆基在上面留下了字。
李隆基似乎也知道這副畫如今的價值,不等畫跡乾透,便趕緊命令高力士和小林子等人小心翼翼地兜了下去,經過一番裝裱之後,從此置入皇家專門存放珍稀寶貝的內庫之中!
周承業強忍著搶畫的衝動,忽然計上心來,於是說道:「方纔小子咬文嚼字才湊了一篇小詩文,結果卻讓吳供奉受到啟發,做出一副足可傳世的名畫來。小可與李太白和杜子美二人有誼,不如尋個時機讓吳供奉見此二人一面,說不定能有更大的啟發和收穫。」
李隆基得了一副好畫,心中正在得意高興處,於是點頭說道:「二郎這個提議很好,此事便交給你去張羅,擇得良辰美景之後,讓吳供奉與那兩位詩壇新秀相互體悟,再出新作!」
週二於是笑瞇瞇地接了這個任務,眼裡似乎看到了一幅幅的國寶已經掛滿了自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