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的京師正是「秋老虎」肆虐、酷熱難耐之時,可在薊鎮遵化城東北數十里外的邊關喜峰口,夜間已是金風陣陣,寒意大增。()
黑黢黢的群山環繞中,一座孤零零的關塞扼守著塞外通往中原的重要通路。關塞背枕喜峰,然而這座山實在名不副實,在這裡駐守的邊軍年復一年與大漠北風相伴,有的從十幾歲一直守到五六十歲,連花白的頭髮都快掉光了,卻窮得連媳婦都討不上,軍戶那點地也賣得差不多了,不知喜從何來?
而且自從朵顏部幾年前越關而入、在遵化一戰中鎩羽而回後,蒙古人已經很長時間不在附近出現。邊軍本來人數就少,分到喜峰口的定員不過一個百戶所,實則只有五十多人。戍邊寂寞,又沒什麼敵情,這些邊軍中有家室的,便時不時溜回家中,常在關上的不過二十多人而已。
但今夜卻有所不同,喜峰口城頭戒備森嚴,所有士卒全身披掛,在寒風中站得筆直,誰也不敢交頭接耳。一處殘缺的垛口內,一位滿頭白髮、臉上皺紋刻畫如刀的老將軍正手按佩劍,凝神眺望遠方的原野,許久才重重地透了口氣,哈氣在夜空中倏地一閃,隨即消失不見。
他就是薊鎮總兵官、左都督、掛「平遼將軍」印的大將趙率教。今年他整整六十歲,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在他的身上烙下了太多的滄桑,如今他已是滿頭銀髮;但他的精神依然矍鑠,握劍的手依然堅定,眼神也依然是那樣狡黠。
趙率教的仕途頗不順利。與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武將一樣,他出身軍官世家,剛剛十幾歲就蔭襲了亡父的官職,在甘州都司擔任一個小小的百戶。後因在與蒙古人的小規模作戰中屢立戰功,從百戶一路陞遷到千戶、游擊,直至參將。如果就這樣下去,也許趙率教也能像大多數武將一樣,用十幾年的時間,順順當當地升為副總兵、總兵,最後封妻蔭子,榮歸故里。
可是歷史卻和他開了個玩笑。萬曆四十七年,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戰中大破明軍,明軍僅陣亡就超過五萬人。過去從來沒把女真人放在眼裡的朝廷一下子慌了神,不得不從全國各地抽調善戰將領和精銳士卒,派到遼東抵禦後金,趙率教也在其中。
自從到了遼東,趙率教就走了霉運。當時的遼東經略是東林黨人袁應泰,他是從知縣一路升到巡撫的,民政經驗豐富,官譽甚清,但領兵作戰則完全是外行。遼陽一戰,袁應泰兵敗自盡,遼陽也落入後金手中。當時趙率教擔任袁應泰的中軍官,城破之時死戰得脫退回廣寧。
但按照當時的規矩,主帥戰死,副將臨陣脫逃者,一律論死。眼看趙率教就要腦袋搬家,幸虧當時還是兵部侍郎的孫承宗巡行遼東,瞭解到趙率教並非臨陣脫逃,才把他從刑場救下。自此趙率教深感孫承宗的大恩,在遼東屢立小功,終於當上了正二品副總兵。
可趙率教是個「外來戶」,與祖大壽等遼東本地將領素來不睦。本來來了個滿桂,二人剛開始還頗為投機。可是在柳河之戰中,滿桂奉當時的山海關總兵馬世龍之命前去接應敗軍,結果反被後金軍包圍。戰場離趙率教的駐軍之地很近,滿桂滿以為趙率教會引軍來援;但趙率教考慮到敗局已定,守下自己所在的小城,後金軍便無法直接衝擊山海關,因此權衡利弊以後,並未出城相救,而是死守城池。
當然後金軍那時候還沒有硬吃山海關的打算,滿桂也在一場血戰之後衝出包圍圈,不過麾下折損大半。自此以後滿桂深恨趙率教,趙率教給他解釋他也不聽。趙率教自認沒錯,也不肯低聲下氣去與滿桂和好,結果終於在一次酒宴上,當著高第、袁崇煥與遼東諸將的面,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以滿桂之悍勇,卻被趙率教揍了個烏眼青,可見趙率教之武藝。
人緣如此不好,在朝中又沒什麼根基,趙率教以為自己可能不得不解甲歸田了。沒想到朱由檢登基之後,又對他委以重任,讓他獨當一面擔任薊鎮總兵官。趙率教深感聖恩,是以偌大年紀,還是終日襙演軍隊、巡視城防,今夜便是從幾十里外的遵化剛剛趕到喜峰口的。
前段時間後金與察哈爾部大戰,戰場就在薊鎮以北的草原之中。最近趙率教又聽到些風聲,說皇太極準備遠征林丹汗,又要從薊鎮北面經過。他在遼東作戰多年,深知後金軍不但悍勇無匹,用兵尤其變化莫測,其他方面或許還不太開化,看起來與野人無異,但打起仗來卻絕不含糊,因此已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此時此刻,他在城頭眺望良久,也不見草原上有什麼動靜,終於透了口氣,對周圍的士卒笑道:「他娘的,夜裡這風還真衝!走走走,下城烤烤火去!」
士卒們這才放鬆下來,有說有笑地紛紛下城。
突然,趙率教大喝一聲道:「都給我禁聲!」
眾人無不愕然,只得呆立在當場。趙率教沉默片刻道:「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眾人凝神細聽,卻只有北風呼號的聲音,無不茫然搖頭。趙率教卻又轉向北方眺望,約莫過了盞茶功夫,突然厲聲大吼道:「全軍戒備!」
士卒們面面相覷,心道老爺子發什麼神經,草原上明明什麼也沒有嘛。但主將發話誰敢不聽,只得全部登上城樓,迎著刺骨的寒風盯著黑漆漆的原野。
大概過了頓飯功夫,短暫的夏夜逐漸過去,天色微微放明,眾人突然發現目力所極之處,地平線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又過片刻,悶雷般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同時士卒們也看清了:大隊的騎兵從地平線湧了出來,而且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著一波,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眾人皆駭懼地望著主將趙率教。事到臨頭,這位沙場老將卻出奇地冷靜,只淡淡說了句:「韃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