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匆匆趕到銀安殿中,見與孫傳庭同來的還有一個身形不高、眉清目秀,但卻面帶戚容的年輕人,自己並不認識。
孫傳庭介紹道:「殿下,請恕臣唐突。這位是臣的好友、新科進士史可法,現為從九品翰林院待詔。他剛從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中出來,有緊急要務求見殿下!」
史可法?朱由檢大吃一驚,這名字可是如雷貫耳了。在歷史的長河中,能被冠以民族英雄的人物並不多,而在明末清初這個混亂衰敗的年代,能被後世公認無愧於這一稱號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這位史可法!
在歷史上,當京師被李自成攻破,清軍大舉入關之後,正是時任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獨撐危局,力佐南明朝廷。當清軍勢如破竹、劍指江南之時,又是他親自督師江北,以數千疲卒固守揚州,抵禦十萬清軍半月之久,終因寡不敵眾,城破殉難。清軍因攻城時傷亡慘重,竟屠城洩憤,此即「揚州十日」。
可朱由檢怎麼看,這位史可法也是一個文弱的書生,無論如何也與心目中高大威猛的民族英雄劃不上等號。
史可法見了朱由檢,立即雙膝跪倒,以頭搶地,大放悲聲道:「請殿下大發慈悲,一定要救一救可法的恩師啊!」
朱由檢更是被他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先將他攙起來道:「別哭,你這一哭,我都聽不清你說什麼了。別著急慢慢說,你的恩師是誰?」
「就是都察院僉都御史,左光斗左大人!」史可法仍是泣不成聲地道。
孫傳庭見史可法不能自己,只得替他向朱由檢介紹前情。
原來早在史可法未中進士之前,他進京趕考,因家境貧寒,住不起客棧,只得寄宿在京郊的破廟之中。一日他從深夜苦讀至清晨,終於熬不住睏倦,伏在桌案上睡著。
誰知左光斗身為當年的主考官,視學京畿,正巧遊歷至此。見史可法如此用功,剛剛寫就的文章又是文辭工整,言之有物,頓生愛才之心,將自己的貂皮裘衣解下,給史可法蓋在身上,又悄悄地從寺僧處問了史可法的姓名。
及至考試之時,左光斗從選中的考卷之中,發現了史可法的卷子,當即將他點為二甲頭名。又將史可法召到家中內室,拜見自己的夫人,並對夫人說:「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此事一時傳為佳話,孫傳庭也正是慕名與史可法結交,發現二人志同道合,這才結為好友。
此時,史可法已稍稍恢復了平靜,接口道:「恩師一向光明磊落,清廉如水,人所共知,他怎麼可能做出受賄之事!必是因上疏參魏忠賢三十二斬罪,遭閹賊忌恨,才被陷害!
「及恩師被下入詔獄,鎮撫司防伺甚嚴,即恩師家人亦不得入獄探監。恩師對學生恩重如山,眼下蒙此大難,學生心膽俱裂!
「昨日學生突然聽說,恩師在獄內遭到炮烙之刑,性命已是危在旦夕。學生五內如焚,只得冒著生命危險,想用銀子買通獄卒,混進詔獄探監。
「獄卒開始堅決不允,後來見學生號泣不止,終被打動。他讓學生換上破舊衣服,穿上草鞋,背著柳條筐,手拿鐵鍬,裝作一個清掃垃圾糞便的役者,這才混了進去。
「學生見到了恩師,他,他,他…」史可法講到這裡,頓了幾下也說不下去,終於再次淚如雨下。
「左大人到底如何了,你倒是說呀!」朱由檢焦急地催促道。
「殿下,恩師他,他的腿上已經沒有筋肉了,骨頭全在外面露著!」史可法淚眼滂沱地道,「他的顏面已經被烙鐵燙得焦糊一片,五官根本分辨不出來了!」
朱由檢之前從許顯純的口中,已經得知楊漣、左光斗等人遭到了毒打。可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錦衣衛竟然歹毒到這種程度,使用如此殘忍的手段迫害東林黨人,直聽得渾身冷汗!
史可法接著說道:「學生見恩師如此慘狀,忍不住抱著他放聲痛哭。恩師本來眼睛已無法睜開,從聲音聽出是學生後,卻勃然大怒,用手指將燒得連在一起的眼皮硬生生拽開,目光如炬,盯著我破口大罵道:「『蠢奴才!這是什麼地方,你怎敢自己闖進來!國事糜爛如此,老夫死則死耳!你還年輕,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你這樣輕身而昧大義,若被人發現,天下事誰可支拄?!快給我滾,否則用不著奸人來抓你,我親手就打死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說著,就摸索地上的刑具,做出揮擊之狀!
「學生見恩師動怒,只得再拜而出。恩師肺肝,真鐵石所鑄!」
朱由檢聽了史可法這段驚心動魄的講述,良久無言,眼中也滴下淚來,半晌才道:「左大人不愧是忠直之臣,到了這種地步,仍在為國事、為自己的學生著想!卻不知其他幾位大人情況如何?」
史可法歎了口氣道:「殿下,其他幾位大人,情況也和恩師相仿!六人各自拘押於一間牢房,六間牢房緊緊相連,獄卒把守甚嚴,學生不敢多停,只是大略看了一眼。楊漣與恩師受刑最多,同樣面目全非,股上皮肉不存!
「魏大中、袁化中二位大人,本就有病,受刑之後已是極度虛弱,臥於地上一動不動!只有周朝瑞、顧大章精神稍好。但學生聽那獄卒說,就在這一二日內,錦衣衛就要動手,將幾位大人一一害死!…」
說到這裡,史可法再次痛哭失聲。
孫傳庭忙勸慰道:「憲之,光哭有什麼用!殿下宅心仁厚,定會設法搭救幾位大人!你不是還有楊大人的一封血書麼,趕緊拿出來給殿下過目!」
史可法忙強自忍住悲聲,從懷中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顫抖著雙手遞給朱由檢道:「這是楊大人前日寫的血書,由那個獄卒轉交給學生,得以夾帶而出。」
朱由檢將那張紙攤開,見滿紙血跡,竟是用手指蘸滿鮮血書成,見之觸目驚心。上面寫著:「漣今死杖下矣!癡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復掛念。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
「打問之時,枉處贓私,殺人獻媚,五日一比,限限嚴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惟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云: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朱由檢呆呆地看著這篇血書,淚水奪眶而出。從這封血書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枯瘦的老者,一身浩然正氣,倔強地跪在乾清門口,大聲朗誦著奏折,不管天啟能否聽得到。
是的,東林黨人大都像他這樣,不識時務,不知變通,在黑暗的官場惡鬥中,僅憑著一腔熱血和天真的理想,與魏忠賢這種大奸大惡之徒針鋒相對,最後卻落得個螳臂擋車,輸得一敗塗地。
但是,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不畏強權、捨生取義的氣節,卻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沉澱下來的民族之魂!
朱由檢心中很清楚,在歷史上,這「東林六君子」皆被魏忠賢害死了。可如今自己也身處這個時代,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幾人赴死,不做任何事情?!難道自己從前世穿越而來,就不能改變歷史,讓這幾位忠臣免遭此大難?!
見朱由檢沉吟不語,下面的周奎、林佑坤、孫傳庭及史可法都不敢出聲,等待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突然,朱由檢蹭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惡狠狠地大叫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我算是想明白了,魏忠賢想怎麼著,我偏要和他對著幹!他不是要害死幾位大人麼,我也不去刺殺他了,我劫牢反獄,將幾位大人救出來!」
正當周奎等人面面相覷之時,朱由檢興奮地道:「魏忠賢不是怕人刺殺麼,那n大高手肯定都在他身邊跟著。咱們就給他來個避實擊虛!
「剛才史先生也說了,他都可以混進詔獄,可見那地方也不是鐵板一塊。岳父大人,你作為錦衣衛指揮副使,想進詔獄視察一番,沒人敢阻攔你吧?乾脆就趁此機會,同林大人一齊動手,把幾位大人直接給救出來!憑你們的身手,沒人能攔得住你們!等魏忠賢的手下趕來,幾位大人早已遠走高飛,讓他們乾瞪眼!」
史可法聽得眼中放光,如同撈到了救命稻草,連連說道:「好,好,好!殿下如能將恩師等幾位大人救出,可法情願給您做牛做馬!」
孫傳庭卻苦笑著道:「殿下,您這法子如同兒戲,如何使得?若讓逍遙伯和林大人去劫牢,豈不等同於造反?就真能把幾位大人暫時救出,萬歲震怒之下,連逍遙伯和林大人亦要性命不保,恐怕殿下您也要受牽連!」
朱由檢和史可法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登時愣在當場。
半天沒吭聲的周奎卻道:「殿下,這法子也許可以一試。卑職和林大人都是朝廷命官,為眾人所熟知,確實不能出面。但是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