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高過一陣的爭吵聲,從隔音效果一般的隔壁房間不停地傳來,聽得一清二楚。但這不是朱由檢在前世所熟悉的兩口子吵架,而是兩個男人在激辯。
其中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道:「熊大人,你兩次出鎮遼東,之前未有大的敗績,這我承認。但是化貞要問,你一味龜縮城內,就能打敗建虜?要知道,皇上是要我們收復遼東的,你就算守得再好,能守回遼東半寸土地否?」
另一個又高又急的聲音馬上反駁:「王大人,你倒是主動出擊了,可結果如何?六萬大軍,六萬啊!朝廷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消耗了多少銀兩和糧草,幾年時間才攢下這點家當。你可倒好,上任不到三個月,敗了個乾乾淨淨!事已至此,還在這裡妄言『收復遼東』,真讓人可發一笑!」
朱由檢聽得入了神,已經知道這必是兩位欽犯,熊廷弼和王化貞了。如今他們兩人已經淪為階下囚,卻還在為遼東的軍事部署爭論不休。
林佑坤忙道:「這兩個人吵得也太凶了,東廠的人怎麼也不管管?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殿下,要不卑職過去申斥他們幾句,讓他們安靜些?」
朱由檢卻阻止道:「不必,本王正想聽聽遼東情況到底如何。」
此時,包玉憐又要為朱由檢金針過穴了。其他人忙退了出去,朱由檢一邊被包玉憐脫了個光光溜溜,一邊趴在床上,仔細聽著熊廷弼和王化貞繼續爭吵。
只聽王化貞又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戰不利,就棄千里國土!我如今戰敗了,熊大人可以說我紙上談兵,不懂軍事;但熊大人徒守遼西幾年,枉稱遼東經略,不但未能收復遼東半寸土地,徒靡錢糧,就連建虜的首級也沒斬幾個。我是否也可以說熊大人畏敵如虎,只知自保,置祖宗江山於不顧呢!」
「你胡說!」熊廷弼憤然道,「廷弼本是一介書生,若真是貪生怕死,大可在六部裡混日子,只要假以時日,混個閣臣也不是很難,又何必來趟這趟渾水!萬曆三十六年,廷弼巡按遼東之時,早就提出修邊築堡,以守為戰的思路,那時候建虜還未如現在這般勢大。若朝廷能用廷弼之策,嚴整邊備,浚濠繕城,撫順、開原、鐵嶺又何至於被建虜偷襲得手?!開、鐵既失,瀋陽、遼陽又豈能獨善其身?」
「既然熊大人當時也知道建虜不成氣候,何不趁其弱小,一舉殲滅?」王化貞也激動了起來,「乃養虎為患,坐視建虜將女真諸部一一兼併,終呈尾大不掉之勢!」
「你說得倒輕巧!」熊廷弼悲憤地說道,「李成梁鎮守遼東三十餘載,人多謂其驍勇善戰,卻不知他其實只是在蒙古和女真各部之間挑撥離間,讓其自相殘殺。待其廝殺已畢,再以首級冒功邀賞。觀其任用私人、虛報兵額、剋扣軍餉種種行徑,這樣的人帶的軍隊,能有什麼戰鬥力?若他真能與建虜一戰,也不會在萬曆三十四年,主動放棄遼左六堡!要說養虎為患,也是他李成梁,而非廷弼!待萬曆三十六年,李成梁遭彈劾去職,廷弼巡按遼東之時,此虎已非幼虎!」
王化貞卻不依不饒地道:「熊大人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李成梁雖去,其部屬仍在。諒那時建虜能有多大實力,若早行剪滅,也不至於有今天!」
熊廷弼氣呼呼地道:「王大人,遼東將驕兵亂,常常不聽調遣,你恐怕比我還深有體會吧!此亦李成梁遺留的重大禍患,他是遼東人,手下將官不是同族就是同鄉,竟將遼東邊軍變成了他一人之私兵!李成梁雖死,那李永芳、孫得功、李如柏、祖大壽、吳襄之輩,皆是一樣作風。平日裡擁兵自重,驕橫跋扈;待聖上嚴旨切責,不得已上陣之時,除了一味索要錢糧,殺敵之勇氣和決心連半分也沒有!
「此等兵將,枉稱遼東鐵騎,若是守城,倒還可一用。真要與建虜野戰,則是望塵莫及,一觸即潰。廷弼力主以守為戰,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熊廷弼說到此處,深深地歎了口氣。
「即遼東兵不堪使用,朝廷先後從全國各地調兵二十餘萬,錢糧無算,也不見熊大人有寸功可表!」王化貞仍不服氣地道。
「你是說那薩爾滸之戰吧!」熊廷弼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抗聲言道,「王大人不要將楊鎬的那一筆爛賬,也算到熊某頭上!若細論起來,遼東兵雖驕橫,到底曾經打過。那調來的兵久疏戰陣,戰備鬆弛,比遼東兵更差。楊鎬又是一介書生,只會誇誇其談,真打起仗來,卻是一竅不通。朝廷讓他經略遼東,實是一個大大的錯誤!
「薩爾滸一戰,建虜兵馬不下五六萬,戰力勇悍。那楊鎬既不知彼又不知己,十餘萬人馬詐稱四十七萬,分為四路並進。分兵冒進,此乃兵家之大忌!就算不分兵,勝負亦未可知,分了兵就更不用說了。那賊酋奴爾哈赤只採用叛賊李永芳的一條計策:『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就將楊鎬的十幾萬人馬各個擊破。此戰也再次證明,我軍野戰根本不是建虜對手,只宜謹守城池。」
說到李永芳,王化貞難得地贊同了熊廷弼一次,咬牙切齒地道:「李永芳、孫得功這兩個奸賊,我恨不得生啖其肉!我以為李永芳當初不得已才降賊,尚有迷途知返之意,這才約他做為內應。孰料他竟趁我不備,引建虜精兵突襲西平堡。西平堡一失,我大軍整備雖尚未完畢,也只得倉促出援,這才導致三萬援軍全軍覆沒!」
「若僅僅如此,我軍雖遭敗績,至少仍可保廣寧不失。可恨孫得功這狗賊,出援西平堡與敵遭遇,就是他在尚未敗績之時,率先大呼『兵敗』,棄軍奔逃,導致援軍一敗塗地。逃回廣寧之後,他竟又挑動廣寧駐軍嘩變,然後開城迎賊邀功!嗚嗚嗚…」說到傷心之處,王化貞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熊廷弼頗有點幸災樂禍地嘲諷道:「王大人,你就有孟姜女的本事,哭得倒長城,也哭不死建虜啊!當初王大人初任遼東巡撫之時,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當時你怎麼跟我說來?『六萬大軍,三月蕩平建虜』!現如今你那六萬大軍又在何處?」
王化貞抽泣著恨恨道:「熊大人,你不要在這裡說風涼話。此次遼東之敗,難道你一點責任也沒有?當日孫得功雖引一部守軍嘩變,廣寧失守,但賊酋奴爾哈赤並不信任孫得功,一連數日都沒有入城。熊大人就在廣寧數十里外的右屯,何不引軍平叛?」
不等熊廷弼反駁,王化貞又連珠炮般地發問道:「即使廣寧不可復得,遼東尚有四十餘鎮吧?全遼十五萬兵馬,即使去掉六萬,還能剩餘大半吧?若能收集散兵,步步為營,奮勇抗敵,即使建虜兵鋒再盛,也不可能不費一兵一卒,於旬日之內,盡取全遼之地吧?
「熊大人因何在右屯不聽化貞苦苦相勸,非要一意孤行,將全遼軍民盡數撤入山海關?如此一來,平陽橋、西興堡、錦州、大淩河、右屯衛、鎮寧、鎮遠、鎮邊、大清堡、大康堡、鎮武堡、閭陽驛、小淩河、松山、戚家堡、盤山驛、塔山堡、中安堡、雙台堡等四十餘鎮,苦苦經營數十年,至此一旦盡失!遼西百姓來不及逃入關者十餘萬眾,全被建虜驅至遼河東岸,盡遭屠戮,簡直慘絕人寰!…」
熊廷弼好不容易等到王化貞喘氣之時,趕緊氣咻咻地道:「王大人,你不要倒打一耙!我雖為遼東經略,這軍政大權可全在你王巡撫大人的手上。不錯,遼東兵馬有十五萬之眾,但我在右屯,手下有多少軍馬?只有四千!你指望讓我這四千人,去抵擋建虜的五萬大軍,再加上孫得功的三萬叛軍?!待到全局崩壞、不可收拾之際,你王大人才想起我這個遼東經略了,才想受我節制、好讓我替你背黑鍋了。早幹什麼去了?我熊廷弼雖生性耿直,卻不是傻子!」
朱由檢趴在床上聽著熊廷弼和王化貞不停爭吵,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悲哀。雖然他早已知道歷史大概的進程,但今夜聽了這兩人的「詳述」,才知道了其中的許多細節。
戰備鬆弛、將驕兵懦、輕敵浪戰、將帥不和…到底哪一條是明軍屢戰屢敗、終至丟了整個江山的根本原因?朱由檢本就搞不明白,讓這兩人一頓爭吵,就更加搞不明白了。
但有一件事,這貨還是搞得明白的,那就是每次包玉憐為他金針過穴,他的小兄弟總是異常興奮。
牆那邊,兩個人身陷囹圄,卻還在為軍國大事爭論不休;牆這邊,兩個人坦誠相見,卻不能有半點的曖昧心思。
不知明日返回京師,每個人各自的命運,又會有怎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