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來得格外得早。才不過酉時三刻,太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以下。緊接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就迅速地籠罩了大地。那種黑暗彷彿是有形的,它可以侵入人的身體,讓人感到無法呼吸。
不過在京師內城的正陽門外,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卻不復存在了。燈火通明的街市之上,接踵摩肩的人群竟比白天更多。小販不知疲倦的叫賣聲,酒客醉後的吵嚷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招徠客人的嬌呼聲,以及不時駛過的馬車的馬蹄車輪聲,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似有種巨大的魔力,將路過的人都攪入其中,不能自拔。
依祖制,京師入夜即實行宵禁,但到了嘉靖、萬曆年間,早年制定的規矩已基本破壞殆盡。除了皇城周圍仍然戒備森嚴,內城的其他地方,夜間巡視的軍士已經大為減少,也不過是應付差事。至於外城,乾脆就無人過問。因此,正陽門外大柵欄一帶,也逐漸自發地形成了熱鬧的街市。
此時,朱由檢正帶著林佑坤及梅蘭竹菊四姐妹,興致勃勃地徜徉在這繁華的街市之中。他饒有興致地問道:「此處為何叫『大石爛兒』呢?」
林佑坤笑道:「弘治年間,由於街市日漸繁華,盜賊多隱於其中,官府在街上設置木製柵欄,並派士兵把守,盤查往來可疑之人。後來柵欄逐漸廢棄不用,『大柵欄』這個名字卻流傳了下來。眾口相傳,發音卻逐漸變成了『大石爛兒』。」
「那陝西巷又在何處?」朱由檢問道。
「過了大柵欄再往南,有很多條胡同,百姓俗稱『八大胡同』,乃是京師著名的煙花柳巷之地。」林佑坤如數家珍地說道,「其中最有名的是八條胡同,由西往東依次是:百順胡同、胭脂胡同、韓家潭、陝西巷、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紗帽胡同。而這八條胡同中,名氣最大的就是陝西巷了。永樂年間,這裡曾是陝西客商屯放木材之所,故此得名。咱們要去的上林苑,即是陝西巷中最大的妓館。」
朱由檢想不到,喬啟泰竟是要在妓院中宴請自己。他老人家哪去過如此高檔的娛樂場所,聽林佑坤所說,這上林苑簡直可以與前世的天上人間媲美了,當即心猿意馬起來。
不多時,行至陝西巷。這陝西巷名雖為「巷」,卻著實寬闊,足可並排走三輛馬車。巷左右兩側,是清一色的二層青磚小樓。看招牌幌子,倒也並非全是妓院,戲園、茶社、酒樓等樣樣不缺。
當然,最多的還是妓院。每座妓院門口,總有兩三個紅巾翠袖的妙齡女子,每當有人經過,立即熱情地招徠生意:「哎喲,這不是x大爺麼,多日不見,您必是把咱們給忘了!還不快進來歇歇腳,讓姑娘們給您斟上幾杯,再唱支小曲兒,保證讓大爺您開心!」
再往前行不遠,道路逐漸擁擠起來,林佑坤也提高了警惕,低聲對朱由檢道:「上林苑到了。」
朱由檢抬頭看時,見一座三層樓鶴立雞群般矗立著,比望海樓的規模也不遑多讓。正門口高懸匾額,上書「上林苑」三個大字。通過敞開的大門向裡望去,見裡面還有數進院落,院落中張燈結綵,卻似過節一般,點綴得花團錦簇。層樓之上,院落之中,到處是濃妝艷抹的妓女,正可謂亂花漸欲迷人眼。
朱由檢正入神地看著,喬啟泰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喜滋滋地道:「尤公子大駕光臨,喬某真是榮幸之至!宴席已經備好,只等尤公子來便開席,快裡面請!」
朱由檢客套幾句,也就跟隨著喬啟泰進了上林苑。喬啟泰卻不去最熱鬧的臨街綵樓,而是領著朱由檢一行人徑直穿過幾進院落,來到一處偏僻的跨院。跨院之內,也有一座二層小樓,卻比臨街那一座更顯小巧精緻,匾額上的題字也頗為秀氣:鳳來樓。
進入大廳,只見幾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正在恭候。朱由檢一進來,眾人紛紛避席見禮。
喬啟泰熱情地介紹道:「諸位,這就是喬某請來的貴客,海南尤公子。尤公子,請容喬某為您一一介紹。這位是山西榆次的常連天常老闆,主營茶葉生意;這位是徽州的王茂昌王老闆,主營鹽業;這位是潮州的鄭拓海鄭老闆,主營海外貿易;這位年輕一點的,是陝西商幫的少幫主,李自成李公子。」
「李自成?」朱由檢嚇了一跳,不由得驚叫一聲。
那年輕公子詫異道:「怎麼,尤公子知道鄙人?」
朱由檢暗想不對啊,據說李自成可是驛卒出身,因為裁撤驛站丟了飯碗,才加入造反的流賊,最終滅亡了大明王朝。可眼下這位李自成,不但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還是陝西商幫的少幫主,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去當賊啊?遲疑了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李公子可是陝西米脂人氏?」
這位李自成卻搖頭道:「鄙人是陝西西安府人,不是米脂縣的。家兄李自謙,眼下卻是在米脂縣任縣丞。莫非尤公子見過家兄?」
朱由檢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明白這位李自成並非那個威震天下、與張獻忠齊名的李自成。他的哥哥既然叫李自謙,名字的第三個字帶有言字旁,他的名字自然也應如此,當為「李自誠」,僅僅一字之差而已。
想通了此節,這貨頓時把心放到了肚子裡,忙打個哈哈道:「認錯人了,李公子的名字與我的一個熟人很像,嘿嘿嘿嘿。」
眾人重新入座後,酒菜流水般端上來。酒過三巡,喬啟泰又介紹道:「尤公子,這幾位老闆除了經營本業,也都開著銀號。就讓他們各自介紹一番如何?」
朱由檢知道要開始談生意了,當即停箸靜聽。他心想這也是中國人的古老習慣之一,生意往往是在飯桌上談成的。而到了辦公室或談判桌上,氣氛反不如在飯桌上融洽,業務也難以開展。
年齡最大、兩鬢已經開始斑白的常連天首先發言道:「鄙人是山西榆次人。自古晉商通行天下,天南海北路途遙遠,攜帶大量銀兩殊為不便。更兼本朝銀、錢、鈔三幣並行,兌換起來頗為繁瑣,給生意帶來很大麻煩。因此鄙人從祖上即經營銀號,名為『寶豐號』。目前,寶豐號在京師、太原、湖州、杭州等多地開有分號。尤公子若將銀子存在我寶豐號,不但可以高枕無憂,還可每月收取一厘五的利息。」
「這一厘五是多少?」朱由檢傻乎乎地問道。
其實這幾位老闆也都是生意場上闖蕩多年的老江湖,早看出來朱由檢並非海南來的行商,只是不肯點破而已。見他發問,常連天忙答道:「十分之一為一分,百分之一為一厘,千分之一為一毫。這麼說吧,如果尤公子在本號存一千兩銀子,那每月的利息就是紋銀一十五兩,每年的利息就是一百八十兩。」
百分之十八?這個利率放在前世可是夠高的,最起碼比銀行一年定期存款那可憐的百分之三點多高多了。但前世的銀行可是國有的,還有央行、銀監會等機構管著,信譽有保證。而如今的銀號都是民間創辦,只能算是商業信用。萬一銀號倒閉,別說百分之十八了,連本都找不回來,這可咋辦?
常連天看出朱由檢的猶豫,當即笑道:「尤公子可是擔心本金的安全?此點大可放心,寶豐號實力雄厚,每年過手的銀錢逾千萬兩。銀號本身贏利就頗豐,再加上鄙人的茶葉生意,每年也得賺個二三百萬兩銀子,絕對不會出現拖欠利息、甚至侵蝕本金的情況。」
常連天之後,徽商王茂昌、潮商鄭拓海,以及陝西商幫的李自誠,也都分別介紹了自己的銀號。這幾家銀號在地域上各有側重,像王茂昌以鹽業為主,他的「日昇號」也多集中在揚州、鹽城、武昌等鹽貨的集散地。鄭裕隆主營海外生意,在廣州、潮州、泉州、杭州等地也開了很多分號,甚至連呂宋島上的馬尼拉也有一家。陝西商幫的銀號卻是分佈最廣,北至大同,南至大理,西至酒泉,東至山海關,無不有他們的分號。
幾人介紹完情況之後,都滿懷希望地望著朱由檢,心想憑自己的實力,定能吸引他將銀子存入。
孰料朱由檢沉默片刻,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如此說來,各位老闆都是實力雄厚。但本人素來膽小怕事,還是有一點小小的不放心。不知哪位可提供抵押?」
此言一出,幾位老闆臉色頓時拉了下來。其實他們做生意固然需要資金周轉,銀號也兼放高利貸,對銀子需求不小。但此時經商最講信譽二字,自有銀號以來,還從未有出資者要求銀號抵押的。如要求抵押,擺明了是不信任他們了。
恰在此時,前院一陣高過一陣的喧鬧聲遠遠地傳了過來。喬啟泰正為冷場發急,趕忙趁機打圓場道:「生意上的事,不必急於求成。聽此喧鬧之聲,必是本月的花魁選舉要開始了。不如大夥兒先去樂呵一番,然後再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