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這樣的情緒,或許,永遠沒有地方說吧。
只是,看到這個女人,就知道,絕不能不管她。絕不能不心疼她。如此,而已。
「好了,抬進去,動作要輕,弄疼她唯你們是問。」
大少爺朝兩個黑衣人冷冷下令,語聲不復剛才的溫柔委婉,而是凌厲果決的。
兩個黑衣人顯然對他的話敬畏有加,當即恭身稱是,點頭哈腰地將滑竿小心地抬進了一座黑色的宮殿,朝著內殿走去。
四周的景物終於有變化了。
不再是一味單調嶙峋的怪石和黑黢黢的山體甬道,眼前居然呈現出一座小巧的宮殿。
黑色的琉璃瓦光輝隱隱,殿門口十來根粗大的玄黑玉石大柱雕樑畫棟,鏤刻著怪異的諸天神佛,縹緲黑色祥雲圖案,所有的雕龍、麒麟、鴟吻亦都是黑色的,門楣上刻有上古時代的妖獸圖案,狴犴、白澤、饕餮、夔牛……層出不窮,有的甚至叫不出名字。這座宮殿,看上去並不過分華美,一切裝飾大體都用黑色為主,只偶爾雜間了幾樣紫晶色或者赭紅色裝點,看上去既詭異又神秘,甚至有一種沉甸甸讓人窒息的美感。
「這是我的寢處。鵲宮。」
抬竿之旁一身黑衣長袍錦緞的青年驀地轉過身來,俯身朝鳳炎道。
他回頭之時,正好有地下河風掠過,輕輕吹動他遍身墨色的衣衫。
玉冠高束的長髮用一根墨玉簪斜斜綰著,脫去黑羽大氅給鳳炎蓋上之後,他修長挺拔的身姿就更加明顯了。此刻,一身裁剪適度的黑衣便服袖口襟領處用赭紅翻花錦緞修飾,腰間束著玄玉寶帶,足下踏一雙螭紋墨雲靴,忽然一回頭,居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俊。
兩個抬竿的黑衣人彷彿漏了幾道呼吸,看著自家大少爺的眼神都有點恍然了。
可惜,他這般風流俊逸的氣度,卻一分也沒有進入鳳炎的眼睛。
何況,就算是入了她的眼,只怕也入不了她的心吧?
唇邊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大少爺墨玉般的眼睛看向鳳炎毫無反應的臉,眼中閃過一抹自嘲的笑意。
「嗯,鵲宮。」
鳳炎機械地重複了一句他的話,整個人神思有些縹緲,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但眼神卻沒有一處停留,就連那神秘齊整的宮殿,也沒有半分落入她的眼睛。
山海經中曾經寫過一座鵲山……
鵲山,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饑。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如今這座鵲宮,也是透著一種上古的氣息,玉質黑理,高華四照,看上去充斥了神秘的氣息。
其實,在剛才那一剎那,身旁如墨玉般的男子驀然轉身的那一瞬間,穿堂而過的風吹動他的衣衫,她居然有一陣恍惚……
是啊,曾幾何時,嵐也曾這樣站在黑暗中,白衣颯颯,迎風而動。逸然如仙。絲毫不染凡塵。
大少爺顯然不知道鳳炎居然能將黑衣如墨的自己跟白衣如雪的祁紫嵐聯繫在一起,見她一無反應,只好朝前後的黑衣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小心將她抬入內殿。
七月七日桂花秋,冰宮冷殿堪結愁。
這座荒涼的宮殿裡,看不到一個宮人,一個侍者,就這麼空蕩蕩的,讓人生出一種寒意。鳳炎在進入殿中的剎那,被迎面而來的冷氣一激,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整座宮殿彷彿是用一塊墨玉寒冰雕成的一樣,地面和穹頂都是光潔無比隱隱泛著黑色紋理光芒的大理石,藉著殿中的燈火,鳳炎能從四壁和上方照出自己的影子。
當上方映照出自己那深陷的眼渦,消瘦的面頰,憔悴烏光的臉時,她再度激靈了一下。整個人都瑟縮起來,扭過頭,不敢再看。
似是感覺出她的身體不適,以及宮殿裡冰冷的氣息,身旁的大少爺幾不可見的皺了一下眉頭。
「陳六,等會你吩咐人在我宮裡多燃幾個松油火爐。」
「是,大少。」
前方的黑衣人恭恭敬敬地應了一句。
心頭卻暗想,這女囚真是好運氣,居然被大少爺這般青睞,只不過看她抖了一下而已,就讓人在宮殿裡大肆點火取暖,破了鵲宮的「寒陰之氣」。要知道大少爺這座鵲宮,乃是上古傳下來的,跟宮主的魔宮、左護法秦之鐘的琨宮並為地宮三大寶穴所在,鵲宮本就在寒石墨玉中砌成,天然孕育生成寒陰之氣,那可是大少爺練功必備的,嘖嘖,今日居然為了這女人……看來,她雖然受了苦刑,但居然能被大少爺看上來,想必以後好日子也不遠了。
鳳炎對週遭發生的事情毫不理會,整個人瑟縮在黑色大氅裡,抖索著身子,看上去宛若一隻裹了黑米糊子的大蝦。
地宮……鵲宮……什麼大少爺,宮主……
她都不想聽,也不想管。
原來絕炎宮的後台就是地宮麼,原來,之所以會有絕炎宮,就是因為自己殺了施鸞兒,惹怒了這惡魔宮殿的主人麼……
所以才會這麼多的酷刑?
呵呵……可惜,她一點也不在乎啊。
不管多疼,多癢,難受得快要發瘋,她也一點沒有抗爭的想法。
嵐,你知不知道,失去你,我怎麼樣都已無所謂了?
失去你……我什麼都不想要了。就算這條命,也是。
大少爺低頭看了看她茫然的臉,空洞的眼神,心中又歎了口氣。
「罷了,你們下去吧。」
「是,大少爺,您吩咐的東西都備好了。」
兩個黑衣人將鳳炎扶下抬竿牽引到暖榻上躺下,這才躬身站到一旁,向大少爺告退。
大少爺點點頭,目送兩個手下離了殿口,這才蹲下身子,將鳳炎身上的黑色大氅掀開,看著她身上凌亂的傷勢,皺起了眉頭。
抬手從旁邊的烏木案幾上拿起一晚碧梗粥一般綠瑩瑩的湯羹,抬手便朝鳳炎口中喂去。
鳳炎也不阻攔,也不抵抗,面無表情地張開嘴,任由他將食物放進自己嘴裡,嚼也不嚼,咕嚕一聲,嚥了下去。
大少爺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但他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再剜了一勺濃稠的湯羹喂到她口邊,她又再度張口,機械地吞了下去。
很快,一股辣辣的藥味從喉中衝了上來,鳳炎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
也僅此而已。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大少爺一勺勺地餵她服藥,鳳炎則如同一個機器人一樣,張口吞藥,循環了十幾次,一碗碧綠色的藥羹見了底。
「吧嗒」。
大少爺把手裡的薄瓷白底黑晶紋碗放下,抿著嘴看著鳳炎。
鳳炎的眼睛定定看著前面,目中卻一無所有,彷彿什麼東西都入不了她的眼睛她的思想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該死的,這女人的腦子是壞掉了吧?
不,她的心一定是被妖籐的毒毒壞了,要不然怎麼就這麼半死不活的樣子……
大少爺咬了咬牙,眉頭皺得更緊,望著她身上破碎的衣衫,血肉模糊的身體,重重歎了口氣。
「你自己休息吧,我去找個嬤嬤來,給你換衣服,洗傷口,上藥。」
大少爺握緊的拳頭猛地一鬆,黑色的衣袍帶起一陣寒風,疾奔般從殿中飛快出去,顯然,多一刻見她這麼狼狽也不願意。
鳳炎疏淡冷漠的眼神望著黑衣青年離去的背影,驚不起一絲漣漪。
「謝了。」
沙啞粗噶的聲音從喉中生硬的迸出,她彷彿自言自語般默默吐出一口氣。眼神在四周逡巡著,彷彿在找尋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看。
嵐……你會不會忽然出現?
你死了,難道連靈魂也死了,為什麼都不來看看我……
很快,一向最是低調陰冷的鵲宮,忽然就有了火光和溫度。
一個年老的嬤嬤為鳳炎褪下衣衫,將她全身上下的傷口全部清洗了一遍,又擦上了大少爺吩咐過的藥膏。每日專門有人做好還算可口的飯菜送到鵲宮來,伺候鳳炎吃飯。原本昏黑陰冷的宮殿,燃了數十盞松油小火爐,把整個寒玉鏤成的鵲宮生生烤出了一絲暖氣。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鳳炎彷彿從地獄脫身進了一個條件尚可的療養院,一日日地被人伺候著,將養身體。
她的心還是死寂的,可身體卻在不知不覺中一分分地恢復。
妖籐的毒素還是會讓她整夜整夜地嘶嚎,癢得心尖子都恨不得挖出來……鬼蹩的毒也還是會讓她瘋狂地捶打床榻和墨玉色的殿壁,恨不得將自己的雙腿剁下來……但幸好,白日裡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讓她發呆睡覺,一遍,又一遍的去想祁紫嵐。
地宮裡只有沙漏,沒有日光,也沒有夜晚。
她漸漸都已經分不清什麼時候是白晝,什麼時候是晚上。
何況,她也沒有心思去分辨那些。
鳳炎什麼都不顧,什麼念頭都沒有,連逃離這裡的**都沒有,彷彿變成了一隻被人網住的海魚,不掙不扎,不蹦不跳,大張著嘴被灌入食物,等待著長肥待宰的那一天。
她的心,早在祁紫嵐化成瀲灩血霧的那一剎那,就死徹底了。
每一日,睡在偏殿的大少爺都會來看她,可每天看到的她,都同昨日沒有區別。
她一整天一整天地瞪著眼睛發呆,瞪累了就倒頭睡下,被子也不蓋,不管自己會不會著涼,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在睡覺。大少爺只好每晚都給她蓋好被子再去睡,但半夜醒來到內殿一看,她又已經坐在床上,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