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趙知州慘死,六娘有些茫然,城內作威作福的孫守備轉眼成義軍了,為官清廉,待人和善的趙知州卻被處死了,現家內又沒吃的,以後自己與元發哥怎麼辦,大囡二囡怎麼辦?
與這對小夫妻一樣,看闖兵處死趙知州與一干士紳,台下密密的百姓,或恐懼,或麻木看著,或有人高聲叫好,不過眾人皆覺前途莫測,充滿無盡的茫然。
數日後,李自成率軍離開已被剷平城牆的裕州城,離開時,他的軍伍,又多了若干萬的「兵馬」,楊元發、李六娘這對小夫妻,也帶著大囡二囡,跟在軍隊之中。
……
又數日,在輕易攻陷南召城後,隊伍更加壯大的李自成大軍,浩浩蕩蕩行進在,逼向南陽府城途中。
這日,大軍在育水邊紮營,一個被充為營地之一的破爛山神廟內,楊元發、李六娘,還有幾個鄰居,圍繞一堆小小篝火取暖歇息,眾人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他們裹緊被褥,身體蜷縮,希望這樣,能讓自己溫暖些。
六娘,緊緊依著夫君,而在她懷中,大囡二囡,睡得香甜,只是二人的小臉,越發蒼白瘦弱,經常跋涉,加上忍饑挨餓,怎麼能讓兩個小娃受得了?身子,就這樣差下去。
六娘此時頭髮有如雞窩,日見枯黃下來,她抱著兩個女兒,眼中滿是擔憂與絕望,再這樣餓下去,大囡二囡怎麼辦?
「嘶……」
旁邊的楊元發,又呻吟了一聲,就見左臂處,又有膿血滲出,短短時日。他頭髮蓬亂如麻,而且兩鬢邊,白了許多,身上的棉襖也是千瘡百孔。
看丈夫眉頭緊皺,咬牙忍受,六娘更憂,那日受了刀傷後,因為沒有醫治,楊元發左臂的傷就重起來。已經化膿了。
不論當時的裕州城,還是後來的南召城,大夫郎中,也全部被收羅走了,這闖王軍中。人命都不值幾文,被裹脅的饑民,更沒人會理會,如此下去,不但丈夫左臂難保,可能,還會因此失去性命。
「早知道。就不跟來了。」
六娘流淚道。
當時在裕州城,闖軍宣揚得很好,加上糧米被搶光了,也不知怎麼活下去。糊里糊塗的,就成為裹脅的一員。
只是,到了闖營,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要干很多活,每天只喝些稀粥。還經常是一天喝一次,又要日奔夜奔,攻打城池,這日子,什麼時候才算是個頭啊。
「慎言。」
對面一個老者說道,還謹慎地聽了聽周邊動靜。
他一樣衣不蔽體,頭髮全白,臉上皺紋有如斧鑿刀刻,這老者被稱錢叔,老妻早死,在門前擺個小鋪,裕州城都空了,他自然做不成生意,只好隨大軍走。
他年紀不過五十,然此時看上去,便有如七十,空洞無物的眼神,一樣透射著對生活的絕望。
他說道:「不要被旁人聽去,免得有人密報。」
他歎息:「也不要想著逃跑,前幾日,就有幾個落草者,也就是逃跑的人,被活活剮了,義軍中,是嚴禁有人逃跑的。」
六娘不敢再說話,眾人也是恐懼,人說千刀萬剮,殺千刀的,往往指罪大惡極之人,但前幾日被剮的那幾人,也只是普通的裕州百姓,沒幹過什麼壞事。
錢叔知道,他們還是鄰坊的,平日遇見,也有打過招呼。
眾人不敢談這個事,轉而說起別的。
此時錢叔身旁,還坐著兩個男子,一個四十多,長得憨厚,佃農出身,人稱溫叔。
另一個二十多,看上去較為機靈,卻是一個茶館的夥計,平日被稱為六子,旁邊坐著他們的婆姨小孩,不論男女,皆是一身塵灰與泥塵,個個面有菜色。
「很快,就要打南陽府了,不知道府城,好不好打。」
溫叔憨憨的說起。
「應該好打吧?」
六子說道:「不是都說,現在攻城很容易,經常有饑民與內應開門?許州、通許、尉氏,還有前些日的南召等等,差不多都是一鼓而下,想必府城也是一樣。」
以往廟中各人,對那些偷偷開城的人痛恨無比,現在換了立場,卻希望每逢城池,都有人內應開門。
這樣,他們這些,往往被充為打前陣的饑民,也不會無意義的折在城下,一樣的,他們也想活下去。
「府城,不比小縣城,有知府,知縣,參議等老爺在,更別說,聽聞城內,還有猛如虎猛帥鎮守。」
錢叔沉重歎息,說得各人面色沉重。
猛如虎,是大明功勳卓著的老將,就是很多小老百姓,都有聽過他的名字,想想要與他對抗,都有種畏懼的心理,怕到時府城下,要填上很多人命。
錢叔悲歎:「亂世
人命不如狗,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啊。」
幾個女人都哭起來,六子卻是眼睛閃亮,說道:「我覺得,義軍中日子,還是有盼頭的,雖說現在過得苦,不過看看饑民中那些的部總、哨總,吃喝,也與我們一樣,精兵營中,那些主芻的、掌械的、執爨的,同樣與普通士卒一般。」
「大家同甘共苦,心往一處使,不是很好嗎?等打了幾仗,成為精兵,就可以一日吃兩餐,甚至三餐了,還是乾的。這不像城裡的老爺,平日花天酒地,饑寒時,也不肯賑濟我們貧民一毫。」
此時闖軍上下,實行平均主義的供給制度,所掠金帛、米粟、珠貝等物俱上掌家,又凡支費,俱出自掌家,請食不足,則均短之,便連李自成,在飯食上,一樣粗糲與共。
目前這種制度,對大明很多百姓來說,據有難以想像的吸引力,又因為精兵。也就是老營與馬隊,是作戰的主力,平時每天可以吃三頓飯,步營與家屬,一日吃兩頓。
饑民們,就說不定,不過只要打過幾仗,比如鑿取過多少塊牆磚,就可以轉為正規軍伍了。
一直不作聲的楊元發。嗤的一聲冷笑:「人啊,都是這樣,可以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現在打江山嘛,自然要邀買人心。到時看看,坐上江山後,會是怎樣?」
他冷笑:「再說了,義軍這樣到處竄來竄去,有處掠還好,若全天下都被擄獲一空,又會怎樣?」
楊元發對這義軍深深痛恨。只是無奈,才被裹脅在軍伍中,所以很多事情,他反而看得清楚。
六子瞪著眼:「不會吧……會有辦法吧……」
「慎言。」
錢叔又咳嗽一聲。此後破爛山神廟,再無說話聲音,只餘呻吟聲,還有隱隱的哭泣聲傳來。
……
又十日。硝煙中,雄偉的南陽府城仍然屹立。城上角樓與敵台窩鋪各處,仍然密密明軍警惕防守,城樓上,飄揚著「猛」字大旗,還有「劉」字大旗。
王斗滅張獻忠後,從楊嗣昌下荊州的總兵猛如虎,就移防到南陽,又李自成攻南陽前,副總兵劉光祚正好路過,唐王朱聿鏌,便邀與共守,此時一起駐兵城內。
多日攻守,深達二丈二尺,闊四丈四尺,又引梅溪河水注入環城的城濠,此時大部分被填上,高達二丈二尺的城牆,也處處傷痕,特別城下屍體,堆積如山,屍體上流出的鮮血,似乎匯成了一道道河流。
攻打南陽,李自成日日不停,此時南陽城四面,黑壓壓的攻城闖軍,似乎要蔓延到天地的盡頭,他們越來越多人的軍服衣飾,呈現深藍色。
似乎聽從麾下文人的建議,大明是火德,需以水克火,所以李自成軍中,越來越尚藍。
此時李自成軍中,開始分中、左、右、前、後五營,每營若干隊,每隊騎兵五十,步兵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饑民不定,一般一隊數百人,老弱交雜。
每營定旗色,左營旗白,右營旗紅,前營旗黑,後營旗黃,軍中衣甲,很多也隨旗色,歷史上李自成攻打京師,時人筆記「賊衣黃甲,四面如黃雲蔽野」,指的多是後營的兵馬。
此時李自成的軍伍,當然不怎麼正規,一般有什麼穿什麼,饑民更不用說,不過正規化,已經初現端倪。
一波的饑兵方退,另一波攻勢,又在醞釀。
饑兵潮中,一隊饑民內,六娘麻木地站著,她手上拿著木棍,聽隊內哨總在大聲鼓動,他說話口音不同,似乎是洛陽那方的人氏,神情中帶著一股凶悍,身旁一個旗手,扛著一面藍旗,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闖字。
「文武大將軍奉天倡義,討伐無道官府,這是為了我們貧民百姓,所以要人人出力,戮力征戰……」
「義軍中,都是兄弟姐妹,有飯一同吃,有衣一道穿,便是文武大將軍,一樣粗糲共食,衣帽不異。再看看那些財主老爺,驕奢淫逸,絲毫不管百姓死活,相比之下,我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義軍軍令,令行禁止,前者死,後者繼進,臨陣無得反顧,未聽到鳴金聲音,不得回營,不得後退,違者就地正法!」
「大家要好好記住,不要被當場砍了腦袋!」
似乎這些宣傳鼓動,闖營中都是統一腔調,這哨總照本宣科,又說了多次,可謂熟極而流,放眼別隊,同樣如此。
不過他的一番話,在隊中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攻打南陽城的慘烈,這些天,眾人都看在眼裡。
那些前去填壕的,挖磚的人,有中了銃彈箭矢的,中了灰瓶的,被滾木擂石砸傷的,更慘是被火炮打中的人。
僥倖不死者回到營中,傷員事後大多活活痛死,各營哀嚎連天,想想那等慘狀,自然讓人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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