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鬧餉
「這麼好的地方,軍民卻如此貧苦,真是讓人歎息!」
此時王斗是站在桑干河岸邊發出這聲感歎,這十天來,王斗的腳步踏遍了保安州各地,州城內外,境內各個軍堡,各地的屯田礦山,他都有去看過,城內外軍民的貧苦,深深震撼了他。
諷刺的是,當地的條件卻是如此優越,特別是州城附近,大片大片的都是良田土地。
只是為何這眾多的土地,軍民的生活卻是如此貧苦?
聽了王斗的感慨,身旁眾人一齊歎氣。
在王斗身旁,站著州城管屯官張貴,還有韓朝,謝一科等一干護衛。
離他們身前不遠,是一條叫河南惠民渠的水渠,蜿蜒從桑干河內引出,灌溉了桑干河南岸的大片土地。不過這條水渠的情況卻是不容樂觀,很多地方己經淤積廢棄,從水渠的情況看,河南惠民渠己經多年沒有疏濬修理,引水效果大大減弱。非但如此,桑干河兩岸幾條大渠多是如此。
為了保證屯田,從宣德年開始,朝廷曾陸續在桑干河兩岸開鑿修建了五大灌渠系統:北平坡渠、河南惠民渠、中惠民渠、南惠民渠、公務渠等。圍繞這五條河渠,周邊又密密修建了各樣小型的池渠,灌溉周邊高達幾萬畝的田地。只是多年沒有修治,這些水渠現在能發揮的效果不到三成,王斗看到許多原本優良的田地都成為了荒野。
農曆的十月下,這天氣越冷,張貴揉了揉自己滿腮虯髯的臉面,他對王斗稟報道:「大人,我保安州城的屯田精華,大半是位於這渾河與洋河之間的平川上,可歎的是,這裡的大部土地,都是屬於收不上稅糧的免稅田。」
依張貴說的,這州城附近的屯田地,原本都是屬於普遍軍戶與民戶的田地,每年向朝廷交納大批的夏稅秋糧。
不過到了現在,這裡的大片良田土地,軍戶的屯田,一大半被州城,衛城各級軍官佔有。民戶中的田地,一大半被當地文人士紳,豪強地主所佔有,原本土地上的軍戶民戶,己經大部成為他們名下的佃戶。能擁有自己軍田民田的軍民百姓,在這州城附近己經很少。
從張貴口中,王斗知道保安州軍戶屯田原本有三萬多畝,到了現在,幾乎有兩萬多畝,都被各級軍官所侵佔,州城治下民戶也好不到哪去,他們民戶田地原本有三萬多畝,同樣大部被侵佔。
這些豪強文人武將,他們侵佔大部良田,卻又千方百計地躲避稅糧的徵收,沉重的負擔,都轉嫁到最底層還擁有農田的軍戶或是民戶頭上,造成他們更加的貧苦與破產。
張貴道:「大人,下官與你說實情,我州城軍戶的屯糧徵收,每年定額稅糧是二千一百石。然下官上任後,每年徵糧不到一千兩百石,且一年比一年少,軍戶不堪盤剝,逃亡不斷。今年夏日韃子兵又入寇,到明年夏,州城的軍糧徵收恐不到一千石。」
他歎氣:「上官催促得緊,每每責備,下官苦啊。」
王斗點頭:「兵燹過後,十室九空,田歸富戶,富者益富,貧者益貧,如此分化循環,軍民安能不苦?稅糧收不上來,你在這個位置上也是難辦,老張,我理解你。」
張貴聽了更加感激涕零,往日的下屬成為自己頂頭上司的尷尬,現在己經完全消失不見,他只想好好地抱住王斗的大腿,做出一番事業來,讓王斗覺得器重他是個不錯的選擇。
王斗看著眼前的大片田地無聲地歎了口氣,從這些文人武將手中徵糧是不可能了,龐大的利益反撲,會將王斗撕成粉碎。窺一斑可見全豹,經過王斗這些天的調查,州城各地所有能撈取利益的地方,商業,礦業等,全部被豪強地主文人武將分割完畢,自己要使軍民富足,只有另闢蹊徑了。
韓朝跟隨王斗日久,他自然明白眼前的情形,他道:「州城附近,應該還有大片的荒地吧,我們不從那些文人武將手中徵糧,參照舜鄉堡的老辦法,另外開墾荒地,分給那些沒有田地的軍戶百姓,應該可以開闢出一塊新的天地。」
張貴道:「韓朝兄弟,說得容易,要開墾荒地,需要多少錢糧?靠近水源的地方,可都有豪強佔據。在無河渠之地開墾農田,這投入就大了。」
在桑干河與洋河邊上,當地的文人武將不願意拿出大批的錢糧來興修水利,對於灌溉不便的地方,他們其實也是大打灌井,投入太大時,他們也一樣選擇了放棄。對於普通的軍戶百姓來說,他們更是有心無力,其實大明一向鼓勵開墾荒地,只是墾來的荒地最終又被豪強侵佔,而且越來越沉重的稅役,又迫使他們放棄耕地,逃荒別處。
產出抵不過投入,造成的結果,就是保安州附近有大片的荒地閒置,卻是無人願意前去開墾。
兩河邊上,文人武將不願意拿出錢糧修葺水利,王斗同樣也沒有興趣拿出錢糧來疏濬這些河渠,為這些收不上稅糧的田地作無用功。他道:「別無他法,只有開墾荒地一條路,投入雖大,只要熬過最初這一關,將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王斗估計,離河渠遠的地方開墾荒地,只有挖掘磚石深井,各種成本算上,需要二十多兩銀子,每井可以灌田二十餘畝,雖然王斗可以想出種種辦法來節省財力,不過最終的投入還是非常大。
這時候,他分外想念後世那些紅薯,土豆等高產耐旱作物,可惜的是,這種高產作物要移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沒有適應當地地理氣候的相應良種,就算找到這些作物,勉強種植上去,產量也達不到滿意的效果。
大明崇禎年間,楊鶴、洪承疇、張彝憲等人治理陝西時,為了幹出成績,張彝憲曾在陝西當地強制推廣紅薯與白薯,結果卻是鬧出了民變。事實上,紅薯等高產作物一直到清時的乾隆年間,才在中國北方廣泛推廣。
王斗估算今後幾十年內,那些的高產耐旱作物,自己都不用想了,不過從靖邊堡與舜鄉堡的經驗得知,只要有一個良好的制度與規劃,讓軍民們安心屯種,解決軍民們的吃飯問題還不是難事。特別是保安州這個地方資源這麼豐富,好好經營,完全可以讓保安州成為宣府鎮的富饒之地。
王斗後世曾為歷史教師,對明末歷史,山西,河北等地的地理研究極深,依王斗對保安州地理的瞭解,這保安州,也就是後世的涿鹿縣,境內有可供開墾的耕地面積達五十多萬畝,其中大部分還是水澆地。從隆慶年開始,保安州還種起了水稻,人稱「千里桑干,唯富涿鹿」。就算其中有幾萬畝田地被豪強所侵佔,餘下的田地開墾起來,完全可以解決軍民們的耕種需求。
不但如此,保安州境內還有大批的林地草場,高達近兩百萬畝,為王斗蓄養牛羊馬匹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後世涿鹿縣的畜牧業也非常發達。保安州境內還有豐富的煤、鐵資源,可以為王斗發展軍事手工業提供大批的生產原料。
後世涿鹿縣人口有三十三萬之多,清末時,也有人口達十萬左右。這麼多耕地資源,養活三十三萬不敢說,養活十萬人口還是可以辦到的。
看著眼前廣闊土地,王鬥心頭豪情湧起,用兩年的時間,養活境內的所有軍民,並練出一隻五千人的軍隊,這就是王斗任操守官的遠景目標。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一切的阻礙,自己都會以雷霆之勢,將其掃滅之!
……
崇禎九年十月二十六日,天氣更是寒冷,刺骨的寒風不時從厚厚的布簾內吹進來,給屋內帶來一些寒意。
「聽說,操守大人從州城外回來了,大冷的天氣,也不知道他在城外幹什麼。」
此時是在把總池登善的府上,屋內燒著熊熊的炭火,加上醇香的烈酒,屋內幾人都不由有些醉意。
圍在桌旁的,除了池登善外,還有把總黃顯恩,鎮撫官鄭禹幾人,此時說話的是身材極為肥胖的把總黃顯恩。
聽了黃顯恩的話,池登善沉吟:「聽聞操守大人協同管屯官張貴,到處視察田畝,他不會是要對我們那些田地徵收稅糧吧?」
鎮撫官鄭禹道:「這個只管放心,那王斗沒這個膽量,他也不會那麼魯莽,他真要這樣做,便是與整個州城文人武將為敵,他還想在這城內待下去嗎?」
他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王斗還年輕,治理經驗不足,州城這個地方,他吃不開。」
池登善緩緩點頭:「鄭大哥所言極是。」
自王斗上任來,除了任命舜鄉堡的相關人員外,餘者州城與各堡的將官盡數未動,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王斗一把火也沒有燒。眾人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對王斗有所輕視。在州城一干官員看來,王斗這些天在城外到處遊蕩,不像是個敢管事的人,更讓他們放心。
鄭禹等人己經得出結論,王斗打仗是厲害,不過也只是個單純的武夫,州城人與物關係複雜,王斗那麼年輕,又是小兵出身,恐怕到了這個花花世界,早己迷花了眼,享受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思管別的什麼事情?
王斗這樣也好,他們又可以如往常一樣在州城內享受胡為。
鎮撫官鄭禹想了良久,道:「從這些時日來看,那王斗恐為色厲內茬之輩,不論我等再試探一番。如事後他手足無措,我等便真正高枕無憂了。」
池登善道:「如何試探?」
鄭禹陰冷地道:「鬧餉!」
他道:「州城的操備官軍,己經幾個月沒發糧餉了,王斗身為上官,向他要餉,天經地義。」
黃顯恩吃了一驚,他驚慌地道:「鬧餉?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可要仔細思量了,別鬧到事情不可開交才好。」
池登善沉吟半響,他道:「此事可行,眼下大明官軍,從保安州衛到懷來衛等地,哪一年不鬧幾次餉,不也沒事?只要事情控制好了,便不足憂慮。」
鄭禹道:「然也,我等不必出面,只需鼓動手下將卒便可,看過那王斗的處置手段後,我等便出來收拾殘局。」
池登善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最後他將酒碗一把拍在桌上,道:「要餉天經地義,州城士卒確是幾個月沒有發下糧餉,憑那些田畝,我們怎麼養活家丁?軍士要吃飯,就算事發了,鬧到上官那邊去,我等也說得開去。」
池登善喝叫後,幾人又沉默下來,估算著事情的利弊結果,黃顯恩呼吸急促,他一杯一杯往口中倒酒,忽然他叫道:「鬧餉便鬧餉,兩位兄弟,你們說怎麼幹就怎麼幹。」
「好。」
「干了,干了!」
幾個酒碗摔碎地上的聲音,鎮撫官鄭禹低聲道:「我有計議,你們附耳過來。」
……
「鬧餉?哼,幾個蠢貨,他們以為那王斗是那麼好相與的?」
在州城僉書官,管理保安州營操事物,千總田昌國的府邸中,此時田昌國發出了這一聲冷笑。
他的內室中溫暖如春,田昌國懶洋洋靠在厚實墊椅上,他往日似乎總是似醒未醒的兩個大泡眼發出銳利的精光,往日的昏聵,盡數不見。田昌國部下的官軍與池登善等人部下同在一個軍營,今日軍營內官兵鼓噪的事情,很快通過他的心腹親將傳到了田昌國的耳中。
他對親將吩咐道:「管好你下面的人,不要讓他們參於鬧事。否則出了什麼事,我也保不了你們!」
那心腹親將領命後,又低聲道:「大人,要不要派人通知操守大人?」
田昌國道:「不必了,此事我們裝作不知便好。」
對王斗這個人,田昌國也是琢磨不透,他想通過這個事情,看看王斗是個怎樣的人,他會如何處置這個突發事件。
不過田昌國曾對王斗的陞官路程進行分析,他可以肯定一點,王斗隨和的外表外,包含著一顆果斷狠辣的心。他每一步的上升,都踏著大片的屍體前進,這樣的人,田昌國可不願意與之為敵,反正自己與原操守官徐祖成關係密切,王斗不看僧面看佛面,能保住州城的榮華富貴不變,他就心滿意足了。
那心腹親將心神領會,他告退而去。
他去後,在空無一人的內室中,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聲響起:「池登善,黃顯恩,鄭禹你們三個蠢貨,平日飛揚跋扈,不將本官放在眼裡,本官就要看看,你們的下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