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待故意選擇了夜班車回的榮城。
走出車站門口時才凌晨四點半,天還沒亮,一切都尚沉浸在夜的靜默裡。
路旁昏黃的燈光仿若步入暮年的老人在燃著最後的生命,絲絲如飛絮般的細雨在掠過燈光時散發著毛茸茸的暈圈。
戴待就是在這樣微弱的路燈下。一眼望見了顧質。
他正斜靠在車門上,雙手插在褲袋裡,姿勢看起來閒適,卻是低垂著腦袋閉目養神,似乎十分疲倦。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她的腳步,他忽然抬起頭,從不近不遠的距離外向她直直投來幽黑的目光,一瞬間點亮光芒,驀地牢牢鉗住戴待的神經。
「累嗎?」顧質的掌心包住她的雙手,蹙眉打量她的臉,語氣帶著責怪:「趕不及等第二天就好,為什麼要坐夜班車?」
「沒關係。就是快點看到你。」戴待恬笑著搖搖頭,抽出一隻手。撫上他滿是倦色的臉:「我看比較累的人是你吧。」女肝盡號。
顧質覆住她的手背:「還好。財務那裡出了點狀況,盯著部門一起加班。」
「既然這樣,你就不該來接我了。」戴待心疼道。
「我也想快點見到你。」顧質吻了吻她的掌心,隨即拉她上車:「走吧,雨下大了。」
戴待攔住他。自己走向駕駛座,半是玩笑道:「還是我來開吧。你這樣的狀態,我不放心。」
顧質笑著抿抿唇,隨她的意。
等紅燈的過程中,戴待無意一瞥,才發現顧質闔著眼,呼吸聲很沉。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一絲弧度,寧謐的睡顏映照在車窗外斑駁燈火之下,如故清雋,兀自安靜。
她曾經。最愛看的,也是怎麼看都看不厭的,一張臉……
後面的車嘟嘟直按喇叭。戴待揉揉眉心,給他身上蓋上薄毯後,繼續專心致志地開車,逕直回到她和苗條的公寓。
苗條已經照她的吩咐幫她預備好了材料,戴待一回去便鑽進廚房,直接上手。
等她再下樓時,顧質剛開門下車,似是正準備上去找她。
「休息好了?」戴待只當做沒察覺他的不悅,趕在他說話前開口,自顧自坐上副駕駛座:「休息好了。就輪到你開車送我一程了。」
顧質木著臉上車,語氣有點不太好:「還要去哪裡?」
「榮城自閉症兒童康復中心。」戴待隨口一答,一邊低頭和安全帶糾纏,一邊咕噥著:「本來說好昨天過去的。」
話音落下後,她半晌沒有捕捉到顧質的動靜。
不疾不徐地繫好安全帶,她微笑著抬頭,撞上顧質愣愣的目光,不由奇怪:「怎麼了?」
顧質的眸子明顯比方才深了兩分,口吻聽來倒是依舊自然:「怎麼突然想去那種地方?」
或許他的措辭用得無心,但「那種」兩個字於敏感的戴待而言,無疑刺耳之極。
那種……
什麼叫那種?
顯然是帶著有色眼鏡看待康復中心裡的孩子!
自閉症又怎樣?!難道患了自閉症,就該受到歧視嗎?!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緊緊攥著安全帶,暗暗深呼吸好幾口,硬是扯出一個笑,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禮品袋:「去給孩子們送新年禮物。我回榮臣之後,一直有在康復中心裡做義工。」
「喔……」顧質的食指在方向盤上有節奏的輕敲,尾音不自覺拖長。
接下來的時間裡,戴待心潮翻湧,根本不想搭理他,只怕自己一開口,可能就忍不住對他發火。恰好,他也始終心不在焉地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並未留意到她的異常。
兩廂無言直至康復中心,戴待差不多捺下情緒。
「走吧,一起去看看。你一定沒進來過這裡。」戴待語氣輕快,拉著他一塊往裡走,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陳老師,新年好!」戴待熟絡地打著招呼:「辛苦你們了,過年期間還要分心過來照顧這些孩子。」
「嗯……戴小姐啊,新年好。怎、怎麼來了?」發現來人是她,陳老師有些尷尬,只是這尷尬沒持續幾秒,便在發現戴待身邊的顧質後轉換成了詫異,尤其是還看到戴待的一隻手正親暱地挽在他的臂彎上。
「你……你不是——」
「陳老師,你好。」顧質打斷陳老師的結結巴巴,禮貌地問候。
戴待提了提手裡的禮品袋:「我們是來給孩子們送新年禮物的。」
我們……?
陳老師下意識地瞥了顧質一眼,心下悄然思忖著戴待和顧質之間的關係。
之前戴待每天來一趟康復中心,對小顧易表現出的關心異於常人。她不是沒有好奇過,但戴待的回答是小顧易不像其他孩子身邊都有父母陪伴,所以心疼他。
後來顧夫人發火不許戴待靠近小顧易,她便嗅到一點貓膩。眼下,親眼看著戴待和小顧易的父親手挽手一起來,她腦中的想法大致有了雛形——大抵又是一出豪門正室斗小三的狗血大戲。
陳老師暗暗歎口氣。
康復中心可以擋得了「閒雜人等」,卻擋不了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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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春節期間,康復中心裡的大多數孩子都被父母接回家裡過年,剩下的要麼是家裡人不在榮城,要麼就是棄兒。
唯獨小顧易……
戴待內心再度忿忿。他們就是對他這樣不問寒暖、不管死活!
馬卡龍的顏色多彩造型精巧,很容易吸引孩子的注意。
明顯感受到孩子們的情緒裡的小興奮,陳老師不由感歎:「你每回來都給孩子們帶吃的,再下去把他們的嘴養叼了,很快就吃不進康復中心的東西了。」
「沒關係,叼了就叼了,大不了我直接來給你們當廚娘。」戴待一邊笑著打趣,一邊將一塊清新綠放在小顧易面前,細細打量著他。
他依舊那副不為外界所影響的樣子,擺弄著他的積木,搭建出各種奇奇怪怪的造型。
不過,不知道是否只是自己盼兒子的心理作用,時隔大半個月沒見,她總覺得小顧易長了點個子。
「喜歡這個顏色嗎?不喜歡的話,還有好幾種可以挑。」
自閉症兒童對聲音比較敏感。所以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可能根本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或者就算進入了,也是容易令他討厭、心煩的噪音。
但她每次來,依然會適宜地和他說點什麼。她只盼望著,這樣久而久之,他能夠慢慢記住她的聲音,然後像適應陳老師一般,也適應她。
她很想抱一抱他。可她清楚自己現在的情緒狀況,一旦抱了,只怕會控制不住……
最後,她僅僅是像對待其他孩子一樣,摸了一下他鬆軟的頭髮,然後迎著顧質有些飄忽的目光,笑著走出去。
「怎麼了?你這是什麼表情?」戴待盯著他緊縮的眉頭,狐疑地問。
顧質眸子深深:「看你的樣子,似乎和這裡的孩子都很熟。」
「嗯,還行吧。畢竟相處有一陣子了。」戴待應著,轉身扒在玻璃上:「雖然這些孩子都生著病,可是耐心點和他們相處,會發現,其實他們和正常的孩子沒有多大的差別,甚至更加可愛。」
稍一頓,她感慨:「而且,偶爾會在這裡感受到少有的純淨和安寧。」
她說話期間,顧質一眼不眨地凝視著她唇角歡喜的笑,感受著她整個人由裡至外所散發出的溫柔。|.
顧質的眼眸不明意味地閃爍兩下。
「對了,你發現沒有?」戴待似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有些興奮地道:「那個孩子,就是我出來前摸的最後一個小男孩,你不覺得,他長得和你特別像嗎?」
顧質的心應聲一頓,並沒有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我第一天來的時候,差點嚇傻了。更神奇的是,他竟然還和你一樣都姓顧。」戴待兀自開心地說著,撇過臉來,展開戲謔的笑:「不會真是你兒子吧?」
顧質一眼不眨地盯著她,沒有說話。
見狀,戴待緩緩地站直身體,表情變得古怪:「顧質,你……他……」
「他……是我的……」兒子兩個字,顧質終是沒能說出口,因為他看到,她的笑容已經徹底僵在唇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