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軒轅家的大堂屋裡一片燈火通明,丫環小廝奔走穿梭其間,手上捧著盤缽湯盅,儼然又是一副即將舉大宴的陣仗。
軒轅寶仁行色匆匆地從父親房中出來,看到大堂裡的架勢,眉鋒皺得死緊,想到剛才軒轅瑞德跟自己說的話,唇角抿得更緊,忙碌的僕人見了有些忌憚。
這方三娘正幫著大娘安排聚宴,看到軒轅寶仁,就給一旁的大娘提了個醒兒。大娘看到兒子神色不明地立在桂樹陰影下,知道他早前被老爺叫去,便脫身過來問。
「寶仁,剛才你爹叫你去,說些什麼?跟今晚聚宴有關係?」
按家中規矩,自打各房成年的孩子增多,多數時間都各自開飯,只在初一、十五或固定大型節日時,全家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聚在一起。故而,以輕悠在家中的身份自是沒資格享受這樣的待遇,可也擋不住老爺子的私心,巧立名目,借自己大病初癒給輕悠和亞夫辦了一台,也算給他們長臉了。
大娘問的口氣有些酸,自是打心底不希望聚宴的目的又是給三房添光,寧願是其他事。
寶仁搖頭,說還有事要出門就離開了。
大娘心裡不痛快,回頭見到女兒寶月,就忍不住嘮叨抱怨大兒子不夠帖心,還是女兒好。
寶月剛才躲在父親窗下聽到了兩人談話,心下也急得很,正尋思著怎麼應付父親的這一手,聽得母親抱怨,看到一旁正忙活的三娘,不由心生一計。
「娘,你放心,女兒心裡有數的。明日可能會出大事,到時候,你最好……」
兩個女人附耳低語時,寶仁穿過幾個月洞門,在通往大門時折了一道,轉向了三娘院落方向。他自然沒找著人,本想等等,心中實在焦急等不下,便使了小廝回大堂那方找三娘打聽。
他蹙著眉頭在院落裡走來走去,心下仍為父親剛才斬釘截鐵的決定,起伏不定。眼下就想找個人商量,可惜思來想去,這匿大一個家,竟沒一個合適的。
以前,第一人選自然就是小叔軒轅清華,可從輕悠那裡知道向來鐵人般的小叔竟然生了那樣的病,不能再殫精歇慮。
就是從親疏遠近來說,他也該找跟自己長年共事過的小四。可自打前一個半月前出了盜用公款和惡性賭博的事後,他們兄弟就越走越遠,再難談到一塊,現在也是整日不見人。更別提被嬌慣得無法無天還是孩子的小八……
本來外務都不是女人能插手的,眼下情形真是迫在眉睫了,縱觀全家不論輩份年齡那些老八股的條件,單論能力和見識,真的只有小七和亞夫能成事。
思及此,他做為這一輩最長的大哥,深感舉步維艱。軒轅家前三十年,都是靠父親的嚴謹和小叔的大膽支撐起天錦坊的榮耀和繁盛,而在這未來的三十年裡,必然是要交到自己和弟弟們的手中,任重道遠,他肩上扛的不僅是一個織造坊的前途,更是一個家族在這亂世中的興衰榮辱。
怎能不急?!
越想越是不安,留了句話給門房老李,朝外走去,卻在路過一處偏僻花園時,看到月洞門外有個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異,上前仔細一看,卻只看到一個背景。不過就那人腰間露出的一柄黑色刀鞘,他立即認出正是十一郎。
十一郎自然更早看到了軒轅寶仁,立即去給假山裡的那對野鴛鴦打信號,又再折回來攔人。
……
輕悠臉紅耳赤地迅速將散開的頭髮挽起,嗔怒地瞪了眼亞夫,跑出假山洞,就看到進來的大哥一臉沉肅,嚇得住了腳,低頭打量自己身上是否還有不妥之處,心裡就把織田亞夫狠狠罵了一百遍。
這色狼,也不挑挑時間地點,在這節骨眼兒上亂「撒火」,討厭死了!
大哥是跟父親差不多的老古板,非得罵死她不可。
她垂著頭,先就伏低認小,「大哥,你聽我解釋,其實我……」
「小七,亞夫,正好你們都在,我有急事跟你們商量。」
軒轅寶仁這會兒也顧不及男女私相授受有違家規了,一看到這兩人同時出現,著實鬆了口氣,立即將剛才跟父親談到的事說了出來。
輕悠驚道,「這麼快?爹爹在想什麼啊!」
亞夫沉吟,「快刀斬亂麻。看來,伯父的心比我們都要急!」
軒轅寶仁聽這一說,心下也是一個咯登,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讓他多跟亞夫交流的原因了。
恰時,那去問三娘的小廝找來,說老爺子已經上桌了,叫他們趕緊過去。
寶仁口氣凝重,「爹馬上就要聚宴上宣佈這個決定了。」
輕悠忙將白日裡挖來的消息說了,想要跟軒轅寶仁一起說服父親暫緩那決定。
亞夫卻說,「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歇。以我的經驗,現在有伯父他們支持,核心層毅志堅定,最為重要。底下的若要鬧事兒,都可以逐個擊破。」
他上前拍了拍寶仁的肩頭,目光明亮,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大哥,剛才輕悠也說了,底下的人鬧無非也是為了生存,這個問題其實最好解決。可是坊子的基調,這次一定要定准了,定穩了,便是事半功備。
開弓沒有回頭箭!
現在連伯父都敢大刀闊斧,你還怕什麼?若是錢的問題,就算在我頭上,算是我給輕悠的聘禮吧!」
軒轅寶仁立即搖頭擺手,「這怎麼行?!不行不行,小七是女兒,聘禮是她該得的。莫說爹,我這做大哥的也要給她備份嫁妝。」
亞夫唇角微勾,「那就算做我在此的投資吧!」
輕悠忙幫腔,「大哥,亞夫的投資遍及全球,不差這點兒。」
寶仁知道這都是兩人在寬他的心,遂一歎氣,握了握拳,應了聲好,再看織田亞夫時的眼神又多了幾分不自覺的佩服。
雖不知亞夫到底是何身家,可能有此氣度,還這麼低調,當真是非常難得。至少,在他認識、見過的人裡,無人能出其右。
這個時候,軒轅家的人似乎再沒有誰想起過姜愷之。
……
大堂聚宴上。
「我和清華已經決定,革新天錦坊的生產工藝,未來將以人工織繡為高端產品,機械生產織品做為營銷主力。立即引入新機械,招收新員工,爭取在一個月內開動機械生產我們自己的洋織品,三個月內收回首期投入。」
軒轅瑞德的氣色已經相當不錯,他舉著酒杯,中氣十足地大聲宣佈,一雙炯亮有神的眼眸虛臾不差地將座下一眾人等的表情,收入眼中,頭一仰喝光了杯中物。
「爹,你現在還不能喝酒啊!」
當眾人還在為老爺子做出這樣一反常態的決定而震驚時,輕悠第一個叫出聲來,叫的事兒還跟那毫無關係。
軒轅瑞德本來還頗有些凝重的心情,聽女兒這一聲叫,立即崩了盤,可老臉還得繃著,額角就抽得厲害了,一眼瞪了過去。
現下輕悠還是坐在父親身邊,急著要去搶那酒杯,就給亞夫拉了回來,附耳說那只是白開水。雖然聲音不大,還是讓附近的人聽到,害老爺子一張老臉漲成了大燒餅。
這只是一個極短暫的插曲,當這杯子一被放下,就有人站了起來。
「爹,我不同意。」
起身的人正是小四軒轅錦業,所有人看了過來,似乎沒有多少人覺得奇怪。
軒轅瑞德沉喝一聲,「剛才的話你沒聽清楚嗎?」
軒轅錦業不服,「聽得很清楚。可是爹,你有沒有為洪叔和黃叔他們考慮過,坊子裡都是一批老人,他們怎麼辦?」
軒轅瑞德口氣不變,「這些自然有安排。這是改革,不是裁員。」
軒轅錦業哼道,「早前那麼多坊子引進新設備,把老人都下了只用年輕人,你這根本不是改革,是在革他們的老命。就算爹急著為坊子找出路,也用不能搭上這麼多老師傅的生計啊,他們為坊子拼了多少年,這新的生產線要一上,他們還有什麼活路?!」
軒轅瑞德挑起眉,「就為了他們一群老人,難道我要搭上咱們整個織造坊不成!」
軒轅錦業唇一抿,「爹,你這樣太急了,好歹在此之前開個員工大會什麼的。而不是這樣單方面就決定了他們的去留,這樣太不公平了。現在都國民政府了,主張公平、公正、公開!」
軒轅瑞德不由笑了,「小四,你還敢說這個,算你小子還長了些心眼兒。可你有沒想過咱們坊子的未來,就圖個眼前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多遠!現在對家都打到我們臉上了,再拖下去,我還不知道咱們這種全家聚宴能擺上幾次。」
話落,席下不滿的臉色全變了,嗡嗡低議聲四起。
軒轅錦業更不服氣,「爹,要是您相信兒子,就給我十萬大洋,兩周時間,我可以保證找到個不裁老員工,坊子也能發展下去的法子。」
軒轅瑞德砰地一拍桌子大罵,「你這個孽子!你還敢說!你是不是又要拿去賭,拿去砸在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你這成天就知道鬼混,弄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你有沒有認真理過坊子裡的事?你要是再敢給家裡惹麻煩,別怪我不念父子親情,趕你出軒轅家的大門兒!」
當即其他想反駁的人都閉了嘴,二娘嚇得立即從女人桌子上跑了過來,拉著小四就要給老爺子下跪道歉。奈何,軒轅錦業彷彿吃了稱坨鐵了心,死死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父親。
輕悠想勸,卻被亞夫拉住。
軒轅錦業說,「爹,你就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對不對?不管我說什麼,你連想都不想就當成是錯的壞的沒道理的。那你還要我留在坊子裡做什麼?」
他一眼掃過輕悠和亞夫,眼底噴火,「現在你有了得力的女兒和女婿,自然看咱們這些人不順眼。既然如此,我就不留在這兒礙您老人家的眼了。」
軒轅瑞德氣得大喝,「你,你這個孽子!你就有本事眼紅自己妹妹,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肚子裡有幾碗水跟人家比,你為家裡做過什麼,你除了敗家玩女人,還會幹什麼?!你走,你個兔崽子有種走了就別回來,不准再踏進這個家——」
老爺子身子一晃,跌座回椅子,輕悠等人急忙上前幫撫胸口順氣。
軒轅錦業恨得咬牙,看也不看被氣得又白了臉的父親,甩開了母親的手,大步離開。守在門外的一道身影,在織田亞夫的眼光下,立即跟了上去。
二娘哭著叫著,跪行到軒轅瑞德面前,扯著褲管子央求要把小四找回來。
軒轅瑞德臉色冷硬,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一口氣哽在胸口,久久嚥不下去。
當下,大堂裡飄蕩陣陣誘人的食物香氣,眾人卻再無胃口。
輕悠看著父親身側緊握的拳頭,心裡沉甸甸的,已經沒有之前那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瀟灑。這才剛剛宣佈要改,家裡人心就不齊,以後的路恐怕更難走。
軒轅瑞德收回眼,看到女兒擔憂的眼神,輕咳了一聲。輕悠急忙給父親盛了一碗湯,父親拍了拍她的手,上面輕微的老繭咯到手背,她心底微微一酸。
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
她丟下父母這些年,沒能在他們身邊這他們分憂解勞,害得老爹連病都沒時間好好養,為了家裡操碎了心,已經是不孝。這一次坊子大改革,無論如何,她也要為父親和小叔辦好這事才離開。
……
飯後,在去軒轅清華院落商量後計時,輕悠將亞夫拉到一處僻靜角落裡說話。
「亞夫,家裡的這些事恐怕短期內無法完成。而且,父親和小叔的身子都需要長期調養,我想留下來幫大哥他們把這個難關渡過去。」
亞夫要開口,就被她按住,「亞夫,我不能因為我的私事,托著你辦不成你的正事。要不你先回港城吧,你都出來這麼久了,你是一軍統帥,怎麼能離開這麼長時間。現在小叔和爹爹都很認可你了,你不能再耽擱下去。而且,這裡也不太安全,萬一有人認出你來……我怕!」
「就算有人認出,也不會有問題。」亞夫口氣十分篤定,更有些強硬,明顯是不贊同她這番提議。
「亞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是男人該操心的事,你不用管。」
「可是……」
「沒有可是。」
他的口氣一下強硬起來「輕悠,這不僅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他的目光極亮,她被他話裡的深意震動,心口一下滿溢著濃濃的熱流,說不出的燙帖舒服,感動不矣。
「我必須帶你和……軒轅清華一起離開。坊子的事只是小兒科,有我在,一切都會很順利。你以為,當年被革去親王爵位,還能操縱東晁經濟走向,拿到所有軍權,靠的是什麼?要是事事親為,我早被累死了。總之,這種大事,必須聽我的。」
呃,這個……
可是實實在在一家之主的口氣了。
輕悠心頭再有十二萬個擔憂,也被亞夫強大自信的目光給鎮住了,依賴依靠的感覺從來沒有如此強烈,感覺好踏實。
……
軒轅瑞德房裡除了大哥寶仁,四房都在,個個臉色惶惶,都是一副擔憂狀。
在大多數時候,變革對於男人來說是除舊迎新,而對女人來說卻是致命之傷。尤其對於已經生兒育女的女人來說,她們更多渴望的是穩定持續,而不是一日三變。
輕悠可以理解,就連同母親在內,都在此勸說父親暫緩改革,從長計議,以防大亂。
而今看來,這場坊子的大變革,還沒開始,不安的因素就已經席捲了整個軒轅家,下至剛才來的路上聽小廝丫環婆子們不安地議論,上到眼前連一向不過問外務的女人們居然都聯成了一片,前來說和。
眾人看到他們進來,目光各異地看過來,有不悅,厭惡,也有冷漠,鄙視,也有欣悅,期待。
輕悠很清楚,自己的立場,現在在家中已經擁有了舉足輕重的份量。
在母親期待的眼光中,她深深看了母親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父親沒有表情的嚴肅面容上,走上前,「爹,生產線的設備最快兩周後就能送到。當務之急,就是準備廠房。」
話一落,男人們這方目光大亮,彷彿輕悠就是那股東風,點燃了這場改革的大火。
女人們則紛紛嚷了起。年長的大娘二娘,責怪輕悠不知輕重,胡亂來;年小的寶月錦繡,就嘲諷輕悠見勢忘義,巴結上父兄得瑟了。
輕悠淡淡地看著聽著,不置一辭。
三娘看女兒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麼,退出了房間。
軒轅瑞德低喝一聲,「吵什麼吵,頭髮長見識短。這事兒現在就這麼定了,你們要是真為家裡著想,就給我安份守己,別跟小四那小子一樣惹禍,節外生枝。」
將眾人喝斥出房,留下寶仁、輕悠和亞夫,又接來軒轅清華,關門商量後事。
今夜,軒轅家的很多人怕是要失眠了。
……
寶月和母親從父親房中出來後,就一直聽著母親抱怨二房沒用,三房懦弱,四房牆頭草,又挨個兒地把別房的孩子罵了一通。
她心頭煩躁,借口要出去給丈夫打電報求助,偷溜了開。
回頭就叫了小廝往外送信去。
她的小廝才離開,十一郎就回來了。
這時,亞夫和清華剛辭了輕悠母女,見十一郎回來,忙問起辦事情況。
「人的確進了賭坊,不過很快就抱著一包東西出城。太遠,我沒跟。」他看了眼亞夫的表情,繼續說,「剛才回來時,我看到一個小廝出門去,好像是那個三小姐的人……」
這方父子兩對視一眼,心下沉吟,都未再開口說什麼。
一夜過去,天剛濛濛亮時,就有天錦坊裡的老守門人跑來,一臉惶色不安,嘴裡直嚷著「不好了不好了」。
「罷工!」
軒轅瑞德剛就手的茶杯匡啷一下打落地。
消息幾乎在第一時間傳進輕悠耳中,她心裡一個咯登,沒想到反應來得這很快,還這麼大。罷工兼遊行示威,這恐怕是芙蓉城紡織行業進行西化改革,有史以來的第一遭吧!
不敢多想,迅速換好衣服,去父親院落。剛出門,就碰上織田亞夫。
「別急。」
「嗯,我不急。」
因為有你啊!
她輕輕一笑,蹦上前握住他伸出的大手,十指緊扣,一起往大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