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清華的庭院佈置相當雅致,周圍以紫籐籬做圍,劈出一方小池,引來地下活水,池底鋪卵圓小石,池中魚歡蛙暢,小亭臨池而建,池岸邊花叢綠坪起伏,最惹眼的便是那植於緩丘起處的兩株櫻花樹。
輕悠此時方覺,這院落的佈置尤似東晁庭園。許是她太過熟悉此處,倒忽略了這些特異之處。如今懷揣心事,忽便有所覺。
那株櫻花樹,聽母親說在她出生前就種下了,且記憶裡最深刻的還是當年幼小的她攀斷了當時還頗為矮小的櫻花樹,被小叔氣得打了頓屁股。是矣,她常偷搖櫻花樹,把花蕊都搖下地,惹得小叔在櫻花盛放那段時間,總愛閉門不許她進。
她現在才覺得,小叔對這兩株樹的情感,十分特別,且常常對著櫻樹出神許久,問他在想什麼,他也只是淡笑不語,忽然明白,那樣遙遠的眼神許是在思念一個人吧!可讓人心酸的是,他心裡明明有牽念,腦子裡卻憶不起那到底是誰了。
「我們做生意的人,最講究互利互惠。你要想搜集信息,就得拿等價的來做交換。」
輕悠揀了軒轅清華面前的鼓腹石凳坐下,癟嘴道,「小叔,人家找你談攸關軒轅家生存的大事,你怎麼跟我談起條件來啦!難道你不是軒轅家的人嘛,都不擔心的說。」
軒轅清華面色淡淡,「天錦坊還有寶仁在,能力強的管事在,光我一人擔心也沒用。」
「你吹牛,你為了軒轅家連腿都摔斷了,事情一定不簡單。爹的病居然拖了大半年也沒治好,要不是因為放不下家裡緊要的事,也不會拖到現在才動手術,損傷那麼大。」
「我和你爹都多少歲數的人了,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會怕這點兒小事。」
輕悠不滿地叫了起來,「什麼?這還叫小事。爹氣得沒了膽,你被四哥害得斷了腿。難不成非要鬧出人命來才叫大事,啊呸呸呸,我說的什麼話,百無禁忌,百無禁忌。爹和小叔都會長命百歲,享天倫之樂,抱大胖孫子!」
軒轅清華終是忍不住再板臉,笑出了聲兒,輕悠一見,立即撒嬌討乖,送上瓜果點心茶水飲料,並淘來的字畫,一陣兒獻寶。
看著畫,輕悠又說畫是亞夫揀了漏,只花了點點錢就買到手,堪為近代大師佳作,讓軒轅清華點評一番。
「剛才我說不見他,他就走了。」軒轅清華卻問了這話。
「呃,他啊,其實……」
「別跟我打誆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那小子,脾氣不是一星半點的傲。我看他要不是為了你,根本不屑來討好我們軒轅家的任何一個人。」
「小叔,你別這麼說嘛!其實……」小叔眼光可真毒啊,一針見血吶!
「其實他就是那種人!」
輕悠:「……」
軒轅清華看了下畫,便肯定了亞夫的鑒畫水準,言語間也不掩欣賞。
「聽你剛才這麼說,他對亞國的歷史文化造詣也非常深厚。可是有人長年親授,還是他自己極為喜好?」
輕悠立即作答,「都有。他拜的那位師傅,聽說也是國學大師,學識豐富廣博。而且……他母親也很喜歡書畫,許是長年耳濡目染,日久浸淫其中,才會有此眼界。」
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觀察,心想現在不經意地透露一些信息,也許小叔就能想起什麼來。也免得直接說出真相,刺激到老人家。
軒轅清華豈會看不出小丫頭的一番心思,只道,「東晁有那麼熟悉我們亞國文化的國學大師麼?」
「啊,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聽……小叔!你……」她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嘛!
「周亞夫果然是東晁人!」軒轅清華老謀深算地抿了口茶,目光直盯過來,嚇得輕悠心頭一哆嗦,這薑還是老的辣呀,這麼快就逮到她的漏眼兒了。
軒轅清華又道,「你是我教出來的,你那點小心思我會看不出來。說吧,他本名叫什麼?別想再唬弄我,你爹應該也知道,告訴我真相,有你的好處。」
輕悠想了想,立馬認命了。心想,亞夫畢竟是小叔的親生兒子,小叔若知道真相,應該不會反對他們才是。到時候以小叔的身份去勸說父親,那就事半功備啦!
越想越美好,她索性來個破釜沉舟,「小叔,對不起,我……沒有亞夫的允許,不能告訴您實情。不過,我想我可以給您講個故事。」
「還要繞彎子!」茶杯一嗑,臉色口氣都沉了下去。
「小叔,這事關別人的**,您尚教過輕悠,勤耕門前三分地,莫羨他人田中瓜!我這不是遵循您的教誨嘛!」
「行了行了,別擺你那些小道道,講,快講!」
輕悠嘿嘿一笑,又給軒轅清華斟了茶,開始講那個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故事的梗概古來有之,可現實中的人誰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劇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陰差陽錯,無意蹉跎。
當講到故事中那富家千金獨自懷孕面對世間各種指責侮罵時,中年男人忽然激動地抓住輕悠的手,顫聲問,「這故事裡的女子,是不是叫紫櫻?」
輕悠一愕,「小叔,你想起來了?」
「紫櫻?果然是叫紫櫻……還有那幢清華樓……」
「是呀!當初在東晁時,你就是在清華樓裡救我出去的。不過可惜的是,那幢樓都燒掉了,裡面還有小叔你好多親筆字畫……」
軒轅清華眼眸突睜,一手撫臉色迅速蒼白下去,「紫櫻,那個女孩叫紫櫻……原來,她就是紫櫻。紫櫻,就是她……怎麼會……」
輕悠不安,「小叔,別激動啊,你是不是想起紫櫻嬸嬸了,你……」
軒轅清華又點頭,忽又搖頭,口中喃喃不斷地喚著「紫櫻」二字,一手按著額角,呼吸愈發急促,渾身顫抖著曲下身去。
「那清華樓,我覺得很眼熟……還有那片櫻花園……我在宮殿外看著就覺得很奇怪,好像……好像我不是第一次看到……紫櫻,紫櫻……那個男人走就那樣走了,沒有回去找她嗎?」
「小叔,你出了好多汗,你不舒服嗎?我們改天再說,你最好先躺下休息……我去找大夫給你看看……」
「不,別走,告訴我,那個男人最後回去沒有?還有,紫櫻懷的孩子……」
軒轅清華抓著輕悠,一下從輪椅上翻落地,嘶聲叫起來。
「小叔,你別說了,你……你在流血……」
輕悠嚇壞了,大聲叫人,因地上匍匐顫抖的男子雙鼻雙耳中都流出血來,雙眼再往上翻吊,臉色已經白如蒼紙。
「輕悠,告訴我,紫櫻的孩子……那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清華,你回來了?
那溫柔空靈的聲音忽又浸入腦中,模糊不清的畫面裡,一抹婷婷繚繚的絕美身影浮出腦海,可每每當他要辨清那一眉一眼時,腦子就痛得像快要炸裂開,心更似被撕裂似地,彷彿真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他遺失,那挖心掏肺般的痛苦和失落,簡直要把他逼瘋了去。
往時他還能騙自己,那只是頭痛時產生的臆症,他理智地吃下藥壓下那些紛亂的畫面和長思,可現在似乎怎麼也壓不下去,只想一窺究竟。
一個大力突然將他拉開,沉重的喝斥在耳邊咋響,他撐著睜開了眼,看到一張絕美的臉,那臉上卻滿佈著怒火和憎惡,彷彿那晚為烈焰焚燒的高塔,卻又分明蓄著悲慟。
「亞夫!」輕悠叫道。
軒轅清華目光一顫,滑下兩行清淚,淚中竟帶著絲絲血痕。
是他!就是他!
「……」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
看在兩個年輕人眼裡,成了極恐怖的畫面,中年男人的口、鼻、耳皆溢出血來,臉色一片青灰槁素。
輕悠急哭了,「亞夫,小叔流血了,我沒做什麼……他突然,啊,他一定是頭又疼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他說那些……」
織田亞夫安慰輕悠幾句,一把將人抱起,就被扣住肩頭。
「是你,你是紫櫻的孩子……亞夫,是你……」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最好留著口氣去醫院,或者交待遺言。」
輕悠驚叫一聲。
軒轅清華苦笑,「我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你為什麼那麼恨我!雖然……」
他還是什麼也想不起,可血濃於水的感覺騙不了人!
織田亞夫大步朝外走,又大聲叫十一郎備車去醫院。
軒轅清華口中也在流血,聽到叫聲的來人見了都嚇了一跳,三娘忙拉著女兒斥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輕悠後悔又自責,嚇得淚流滿面,搖頭不說,只追著織田亞夫到了車庫。
織田亞夫將人送上車,看著緊抓在肩頭上的手,一把拉下,道,「軒轅清華,你要敢就這麼給我死掉,我絕不會原諒!這輩子,你都休想我……」
他咬牙甩上車門,坐上前排副架,叫十一郎馬上開車到艾伯特的診所,一路上都鐵青著面色,一句話不說。
和母親坐在後座上照料小叔的輕悠,卻不只一次從觀後鏡裡撞上那雙緊蹙的眉眼,心下自責不矣。
……
軒轅清華這方發病一事,消息便在軒轅宅中擴散開。
二娘和小女兒錦紜匆匆趕到三房來的路上,一下撞上一人,抬頭看清來人,揚手就狠狠揪了出去。
「哎哎哎,娘啊,我是您的親兒,不是仇人哪!您輕點啊,真的要掉了……」
「你個臭小子,在這兒幹什麼!娘好不容易哭求你爹讓你從宗祠回來,你不好好在自家院裡待著,又在這搞什麼鬼名唐。你還要不要我們娘倆兒活命了你!」
「娘啊,我這不是聽了你教訓我和妹妹們的話,現在要跟三娘他們打好關係,所以我才過來瞧瞧,哪知道一來就撞上血災。小叔竟然七孔流血,被你說的那個美男子七姑爺送去看洋醫。我就想……」
小四軒轅錦業話還沒完,立即被母親一把攥到身後,斥了聲閉嘴,就見通往大院的月洞門裡急急行出大房一行人來。
立即一臉急切地迎上去,大房見這三人眼底神色冷淡,只說軒轅瑞德讓她去醫院看看軒轅清華情況,多加看護,讓其他人各司其職,不要亂了陣腳。看到小四藏頭縮腦地躲在後間,便又抬出軒轅瑞德的話,叫其在家中閉門思過,不准出門惹是非。
說完後,便帶著兩個僕婦坐馬車離去。
二娘見人走遠了才恨恨啐罵,「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嘛!」
若非兒子出了錯,她手上掌家的權利也不會被老爺子收回去了,眼下被大房看不起,還借狐假虎威地規束他們二房的人,她怎麼不氣。
「娘,我們真的不去看醫院看小叔了?」小四試探地問。
二娘立即叫道,「去!怎麼不能去了。這大婆子跑那麼快,還不是因小七兒送了她一尊白玉觀音像和兩串菩提佛珠,這上趕著也是去巴結人的。憑什麼她能巴結,我們就不能。」
便叫女兒錦紜回院子備置禮物。
軒轅錦業跟在母親身後,回頭看向三房時,唇角勾起一絲冷笑,忙又走到母親耳邊低聲問,「娘,你之前說,府裡是不是還要請個司機?」
……
艾伯特的診所,手術室外。
「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懂事兒,以為你爹寵著你,你就可以胡來了嗎?!」三娘口氣嚴厲地訓斥著輕悠,「就算現在時代變了,可是咱們軒轅家的家規還沒變。坊子裡的事,女人不能插手。這是宗祠老族長們自古就訂下的規矩和禮法,禮不可廢。別以為你在外風光得意了,回家就有資格對著父母叔叔兄長姐姐們指手劃腳了。」
「娘,我知道,我錯了……」
輕悠垂著腦袋,委屈地小聲應和著。
事實是為了瞞過軒轅清華真正發病的原因,她只得拿家裡的問題來搪塞母親。畢竟,這是小叔的私隱,牽繫頗多,不適合太多人知道。如此她也只有默默承下母親的責難了。
織田亞夫說,「伯母,恕亞夫不敬,當初您給輕悠打電報說小叔病重,是不是說的就是這次突發的病,而不是小叔摔斷腿的傷?」
三娘點頭說是。
織田亞夫說,「我可以問一下,小叔這病,有多長時間了?」
三娘猶豫了一下,見兩個兒女都一臉關切,也覺得似乎沒有瞞說的必要,便道,「仔細算來,我們知道已經有十來年。但是你們知道,男人有個頭痛腦熱的從不當回事兒,更何況你小叔自己還是大夫。當年要不是我和你爹在端午去找他吃粽子,才看到他突然發病,他也絕對不會告訴我們。」
輕悠一驚,「十來年,那麼久了。小叔瞞得好緊,他吃那藥丸子我也碰到幾次,他都騙我說是上年紀人吃的營養丸,我都沒發現……」
她看向織田亞夫,後者眉峰緊蹙,似乎欲言又止。
三娘瞪了女兒一眼,「你還好意思說,你小叔最疼的就是你。瞧瞧你今天幹的好事兒!把你小叔氣得七竅流血……」
「娘……」
輕悠瞬間又紅了眼,不敢看織田亞夫的表情了,心下更自責自己的確太不長心眼兒,最親的人身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居然一直沒發現。
「伯母,一個多月前小叔摔傷了腿,恐怕也傷到了他的固疾,才導致今日病發。您不用過度責怪輕悠,她該比誰都難過。」
三娘歎息,「我知道。可是……唉,告訴你們也無妨了。一個多月前,你四哥被人騙,害得坊子裡虧空了一大筆資金。你四哥不但沒上報,還跑到賭坊去博大,結果沒博成就被人追著街上砍。你知道那些暗坊子裡都是些什麼人,全是亡命之徒啊!結果那天正好被你小叔撞上,你小叔為了救他就摔斷了腿。
你也知道,你小叔一生未娶,族中長老給他壓力時,只有你爹幫他說話。他幫你爹的忙管理坊子,你爹也完全將他當成自己一家人看待,還在府中劈了院落給他。出了這種家醜,你小叔也是護著家裡的人,不讓你爹為難,就把他全部的積蓄拿出來補你四哥欠下的債和坊子裡的大漏洞,還讓你爹不要將事情公開,就怕你四哥年紀輕輕被家裡人都看不起,萬一被逼上岔路子,一生就毀了。可你四哥怕被你爹重罰,就跑了這一個多月……」
「原來,又是四哥惹的禍呀!」
輕悠看向織田亞夫,發現他眼底掠過一抹戾色,心下一驚。
三娘立即說,「這事我現在告訴你們倆,你們倆該知道怎麼處理,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壞了家裡聲譽,懂麼?」
輕悠癟嘴,「娘,剛才我問你你還罵我。這換了亞夫一問,你就說了。你偏心!」
三娘一愕,笑罵了女兒一句。
輕悠回頭握住亞夫的手,輕聲說,「亞夫,小叔會好起來的,小叔這麼好的人,地藏菩薩才不會這麼快就收了他。亞夫,對不起……」
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當年他會那麼討厭軒轅家的人了。算來算去,的確都是軒轅家的人害了他最親的人呵!
男人看著紅色的手術燈,目光漸漸拉遠,陷入沉思。
這時,大房和二房的人先後來到醫院,詢問安慰的不少,三娘和輕悠上前應對著,織田亞夫一聲不語地靠在牆邊。
軒轅錦業想要上次接話,但十一郎緊守一旁,懷中抱著把長長的武士刀,那模樣頗為嚇人,他只能摸摸鼻子走開。
手術燈終於熄滅,艾伯特出來,臉色並不怎麼放鬆,只說已經度過危險期,病人需要住院觀察。
眾人跟著進了病房。
輕悠看著織田亞夫去了艾伯特辦公室,跟母親說了一聲,悄悄退出病房跟了過去。
辦公室裡,艾伯特將一張照片遞給織田亞夫,臉色凝重:
「他右顱腔裡這個腦瘤,已經開始危及他的生命。另外,這一處有骨傷癒合後的痕跡,根據你的說法,我推測他當年應該是遭遇過特殊事故,撞傷了腦子。如果真有失憶一說,那我就可以肯定,當年的事故他腦傷並未全愈,血團壓迫致使部分記憶被掩埋,後期靠藥物控制,十幾年了,能熬到今天,確實不易……」
輕悠大駭。
腦瘤?
那不就是……癌!
------題外話------
父子關係終於更進一步啦,歡呼!今天秋得碼字啦,明天家裡請客,請完後咱家的年就算完成了一個大任務。嘿嘿,輕鬆下來嘛,秋再擠時間弄點糖果給大家吃。呃,不巧的是咱家爹爹也查出糖尿病來了,有點糾結啊喂。這大過年的也沒有醫生上班,真糾結啊喂。所以說大家趁著父親大人年輕力壯時,多多提點一下他們注意健康啊。古人言,父母在不遠遊,現在是徹底懂那種心情了。今年俺就要搬回家住好好孝敬父母,祝親們的家人身體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