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肩頭扛上責任後,便不是說卸就能卸掉那麼自由了。
輕悠到底還是被公司的事給拖住了,除了有想購買楊氏積壓商品的老闆外,皇后街的洋人大百貨商店總經理來了,介紹人還是那晚的大鼻子金融老闆,洋編輯親自領路。
談的便是將楊記公司的核心產品放上他們百貨商場的購物架,以此為平台,做形象,可銷往全港城,乃至有百貨公司連鎖的上海、北平等大城市。
這個誘惑太大,比起輕悠開始設想的先自己租店面做零售,更穩更有前途,更能迅速打響楊氏品牌。
一場飯局是免不了,而托宋家夫婦之名,聞訊而來的商界大佬亦不少,舉凡從物資供應,運輸檢察,金融機構等等,幾乎算是為楊氏公司的發展鋪下了一條康莊大道。
宋家夫婦如此幫忙,輕悠自然不敢怠慢。這一番應酬加商業談判下來,轉眼過去三日,公司裡的事情算是基本理順,餘下的扔給徐副總,她終於得閒。
「毛叔,元帥府!」
衝上洋包車,輕悠立即拿出隨身小鏡子,打量儀容。忽然又覺只是襯衣窄裙太清素,幾日忙碌臉色也不太好,最好修飾一下不然准給他嘮叨。
不過,現在覺得被他罵「笨蛋」,似乎都是幸福的。也只有真正關心你的人,才會罵你。自打公司情況好轉後,這幾日公司裡溜虛拍馬的人越來越多,那些甜言蜜語聽得她耳朵都起老繭了,真是受不了。
唔,她難道是天生受虐狂嘛!
很快到了元帥府,站崗的警衛見了輕悠,完全不像其他入府的人,還要各種檢察搜身,她進府如入無門。
「軒轅小姐,元帥不在府上。」
「那他在哪裡?」
「這……屬下不知,元帥的行蹤屬於機密。」
對她也保密麼?
那人似乎看出輕悠的不悅,立即解釋說,「元帥大概是沒想到小姐您今天會到府上找他,所以沒有吩咐我們能不能說。小姐稍安,您要不先在這裡等一等,也許元帥很快就回來了。」
輕悠也明白了,織田亞夫是一軍總帥,人生安全非常重要,去哪裡自然都是保密的。她沒再追問,便進了那間他專用的休息室等候。
再看到那個骨灰甕塚時,已經沒有初時那般駭怕,輕輕撫了撫,忍不住揭開了瓷蓋,提著心朝裡一看,愣住了。
她將瓷罐抱下了條案,往大床上一倒,裡面的東西全散在了床上,五顏六色的全是一張張小小的彩箋,上面寫著字,都是孩子們在七夕節的許願箋。
她拿起一張,上面寫著:希望爸爸快來接我和媽媽回家!
再看第二張,寫著:爸爸,師傅說我寫的字越來越像您了,你快來接我和媽媽吧,我會做個聽話的兒子。
第三張,第四張,接著好多張,都是這樣的願望。這些紙張特別黃,應該是有些年頭了。
上面的字跡秀挺勁媚,又不失端圓方潤,能感覺那時候的他還是個相當單純天真的優雅小皇子,但後來她遇到他時的字跡,秀逸變成了疏狂,端方全失,行筆瀟灑恣意間隱含強勢煞氣。
爸爸快來吧,我和媽媽都很想你。
爸爸,我很乖,我摹出的《蘭亭序》連媽媽都分不出來是誰寫的。你快來看看吧!
希望爸爸能親自教我習字作畫。
希望爸爸、媽媽和我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
希望今年能和爸爸一起放鯉魚幡。
希望今年爸爸媽媽和我能一起看櫻花。
希望爸爸快來接我們。
……
百多張紙上,竟然三分之一都是這樣渴望全家團圓的願望。
輕悠越看,眼睛越模糊。
而另外三分之二的紙條,卻是深深地駭人。
沒有想到,這小小的一張箋上,竟然雋刻了一個男人那麼多的心靈之傷,那些過往的、深埋在記憶片斷,瞬間如潮水般淹沒了她的心口……
為什麼他在初見面後會對她那麼殘忍?
為什麼他看她寫字作畫說起小叔時,眼底的情緒那麼複雜?
為什麼他總說他恨亞國人,卻還是答應她放了那麼多同胞?
為什麼失去孩子那晚,他會痛罵她走私鴉片,還失控得踢了她一腳?
……
為那個曾經純純期待著父親的小孩子,為那個終於變得憤世嫉俗的少年,為那個忍辱負重奮鬥出今天這片功績的男人,再多的心疼不捨也無法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元帥當年殺了荻宮上下所有人,除了十一郎先生倖免於難,連侍奉過他和他母親的老管家都死於他劍下……皇家因為元帥德行盡失,宣佈退婚,摘去親王爵位……
他變成了庶民,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侯了,為了當上這大元帥,他又付出了多少代價,她不知道,可那必然是比她想像的更艱辛更可怕更苦澀。
勤務兵敲門來送茶果點心,門卻被人從里拉開,小女人丟下了一句「有事先離開」便匆匆走了。
……
輕悠心情沸亂,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走過她時還不時回頭打量,悄聲議論著前日報紙上的鑒寶新聞,她也無所覺,也不知道毛叔跟在她身後幫她掃蕩了多少蒼蠅。
當行到一幢大樓前時,她才回神。
醫院
她一愣,便大步走了進去,突然間很想和楊夫人聊聊,更想跟楊先生說說那個櫻花之國。
剛轉上楊家夫婦的住院層時,她突然看到高橋上校跟著一位醫生走進了辦公室。她左右瞧瞧,沒發現警衛員,心下一跳,想到織田亞夫的病,該不是又病發了,所以才會悄悄來醫院治療。
她貓了腳步,慢慢挪向那辦公室門口,想要探聽。
不是她不想直接問,實在是這些大男人說事兒總愛藏一手,好像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女人就不擔心了。其實,他們都不懂,真心愛上一個人時,就算是一個小小的眼神、動作、呼吸,都可能洩露他們心裡的秘密。
可惜當了一會兒壁花,引來兩個護士的側目,也沒聽到什麼,她只能尷尬地假笑兩聲說來探試親人,跑去楊家夫婦的病房。
然而,在推門而入時,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病房內
織田亞夫聲音極淡,「這一次,她為你們賺了不少錢吧?」
楊先生似乎很緊張,「殿下,在下慚愧,軒轅小姐確是聰明善良的好女孩。」
楊夫人神色極為不安。
織田亞夫又道,「她全心全意把你們當親人朋友,這也在我意料之中。不過,本帥給你們三分顏色,你們別以為自己就真有那個份量給我開起染房了!」
楊先生駭然,一下跪落在地,頭帖著冰冷的地磚,求饒般地說,「殿下息怒,在下今天就出院,把公司的事都接過來,不會再讓小姐奔波了。」
楊夫人急忙上前扶著丈夫,一起叩首相求。
門外,輕悠瞬覺一股冰涼透體,不由想起很多事情來,從火車上初遇夫婦二人,到後來的諸多相處。
織田亞夫聲音依然輕淡,可他那不怒而威的氣勢裡,讓地上的夫婦身心直顫。
「你該知道,若本帥要計較這些,你們就不會繼續住在這房間裡。我想知道,為什麼四年裡的所有報告裡,沒有一句話提到姜愷之竟然一直在港城陪著她?」
楊夫人抽了口冷氣,楊先生將她死死摁住,直說是自己疏忽,任憑懲罰。
「哼,你們現在是仗著有輕悠在,就敢以下犯上了!」
「殿下,您誤會了,」楊夫人不顧楊先生阻攔,抬頭疾言,「我們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時,在南下的火車上,她孤身一個人被擠在角落裡,看著車窗外面一直偷偷抹眼淚。她看起來那麼嬌小,瘦弱,可愛,我……我一眼就喜歡上她了。您知道,我這一生無法孕育自己的孩子,我就想她做我女兒。
我們主動找她聊天,聽她含糊地說家裡的事,雖然只是幾句,我是亞國人,我很清楚她大概經歷了哪些不公的對待。我們心疼她,希望她能和別的十六歲女孩一樣,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後來,她接受了我們的幫助,也入學開始讀書,可是我們發現她並不是真的開心。畢竟她那麼小就離開家,又是女孩子,旁人對她再好,她心裡大概也有些芥蒂,也許之前還發生了什麼不快的事讓她對週遭都有防備,到廣州武館學武的事,都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她心裡沒有安全感……」
「……直到姜愷之出現後,她才真正開心起來。我們的確也非常矛盾您的要求,可為了讓那孩子能安安心心地過她想要的日子,我們瞞了您。我們想,只要她真的開心,您即真心喜歡她,也是希望她能過得幸福。所以,我們才會……」
織田亞夫說,「你們覺得我無法給你們視之為女兒的人幸福,所以你們就欣然接受了姜愷之的侍奉,想要招他做女婿了?」
「殿下,請您息怒,我們……」
「攀上了姜家,差不離就是國丈了,也不用受本帥的牽制了。你們翅膀硬了,可以飛了!」
「殿下您誤會我們了,我們只是希望輕悠幸福。」楊夫人泣聲說著,不住叩頭,卻瞬間引爆了織田亞夫心底壓抑已久的怒火。
他失聲爆喝,「她想過的生活,就是嫁給姜愷之嗎?你們懂什麼?該死的,你們又懂什麼?混帳東西——」
他抬起腳就狠狠踢向楊夫人,輕悠立即衝了進去,大叫著「不要」抱住他的腰身將他攥開。
他側身看到她滿面淚痕,眼底迅速劃過一絲慌亂心虛,卻又立即掩去。
「不准,我不准你傷害楊叔楊姨,你要不高興,你衝著我來啊!是我要跟姜愷之在一起,是我答應他的求婚。」
他氣得抽氣,咬牙切齒,「軒轅輕悠,你是不是還要說,你之前跟他們辭職,也是為了好跟姜愷之結婚?!你屋裡打包的那些東西,也都是為了搬進你和姜愷之共築的愛巢,好雙宿雙飛了?!」
輕悠也是微微一愣,這男人居然偷進了她的閨房。她當時的確有想搬離楊宅,但她並不知道姜愷之已經買了婚房,且就在楊宅附近,她只是想先搬到學校的教師宿舍去。沒想到後面接二連三發生了這麼多事兒,她平日忙都不急了,那先打起包的書冊也用不上,便也沒揀出來。
「那又如何。愷之哥哥當著眾人的面跟我求婚,要不是你的艦隊打過來,我們恐怕早就結婚了。」可惜,這氣話還是衝口而出,「愷之哥哥他行事光明正大,哪裡像你,你……你之前說不會騙我了,你叫我信任你,可是你回頭又做了什麼?!你竟然在我身邊安排了這麼多……這就算了,你又故態復萌,楊叔的槍傷還沒好,你又這樣欺負人!」
他一下怒紅了眼,「軒轅輕悠,對你來說,我就是個殘忍無情、奸詐狡猾的人,只有你的愷之哥哥才是正人君子,尊重你,從不強迫你,唬弄你,才是你的最佳良婿伴侶,對不對?」
「難道不是嗎?至少愷之哥哥不會這樣對待楊叔楊姨,他們還是為你辦事的人,你就這樣威脅他們。你還是人嘛!我以為四年了,你應該改變一些了,我本來……」
他冷笑一聲,放開了她,退後一步,腳步卻明顯有些蹣跚。
「輕悠,你倒沒變,你還是個小白眼狼!」
「織田亞夫,難道人人都必須照著你的規矩來才行嘛!這裡不是你的東晁,這裡是亞國,我的祖國,你沒資格審判我。」
他雙拳緊握在身側,臉色變得青森一片,「對,我是沒資格,只有你的愷之哥哥才最有資格。可至少從頭到尾,我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而不像你這個蠢禍,只會自欺!」
「對,我就只會自欺,我還總是傻得被人欺,甚至相信一個騙子,一次又一次謊言。」
「那你知道為什麼我這麼愚蠢地要還要派兩個毫不忠心地人,千里迢迢跑到亞國,專門來騙你這個沒良心的蠢禍嗎?」
「夠了,我不要聽,我不要知道。」
他一把抓她回來,抵在牆上,扳起她的臉直對上自己的眼,「軒轅輕悠,你給我說實話,你愛不愛姜愷之?如果你說愛他,這四年你已經完全愛上他了,我走!我織田亞夫今天對天發誓,從此以後,不會再出現在軒轅輕悠的生活裡!」
她的唇抖得厲害,淚水直流,卻吐不出一個字。
他氣得一拳砸在她耳邊的木頭上,「給我說啊——」
「對,我就是愛上……」
那個字,便硬是卡在了喉上,怎麼也吐不出。
他的目光刀刃般雪亮,彷彿剖開了她的心,已經看清她心底的秘密。
她覺得又矛盾又不甘,即委屈又無力,對著他又捶又打,罵他卑鄙可惡,欺負人,直打得累了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他的聲音裡亦滿是疲憊,失落,卻笑著說,「說不出口麼?那我教你,你就說,你根本不愛我,再也不想看到我,希望我滾得……」
嘴就被兩隻小手摀住了,那雙幽怨瞪著自己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望著他,讓他想起無數個兩人的夜晚,她這個模樣總是讓他欲罷不能,熱血沸騰。
她說,「你混蛋,你說過不再騙我的。本來我今天還想,想……我想再試一次,可是,你這王八蛋又讓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揉進掌心,長歎一聲,「難道承認你還愛著我,想要跟我在一起,就那麼難?就是一件很恥辱的事?輕悠?」
她哽咽的哭聲忽然一窒,怔怔地看著他瞌下的眸中,輕輕滑過的傷懷。
她伏在他懷裡,久久的,一動不動。
在這場從不被祝福的愛情裡,到底誰說的謊言更多,更無法被原諒?
……
南京,大總統府。
幽靜肅穆的大宅內,突然傳來重重的響聲,隨即伴著喝罵吵鬧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傭人們均是嚇了一跳紛紛朝樓上望去,卻又立即低下頭,拘謹地不敢多說半個字,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近來半個月,天天都會鬧一回。
「讓開,再不讓開我斃了你們!」
「三少,大少吩咐過,您必須在屋裡靜養,否則……」
一陣拳打腳踢嗚呼哀嚎聲後,姜愷之衝下了樓,四下值守的衛兵一見到他立即衝了上來,他顧不得手臂上的傷,掄起衣帽架子,橫揮豎砍,宛如關公耍大刀,直衝出大門。
正這時,三輛黑色轎車開了進來,停在門口,前兩輛車上立即跳下來的都是著國民政府警衛團藏青色制服的警衛員,最後一輛車上出來的才是國民大總統——姜嘯霖。
姜嘯霖看著衝來的弟弟,大手揮退了警衛員,脫掉黑手套,自己迎了上去。
秘書長看著那畫面,不由得別開了眼,心下歎息連連。
當真是紅顏禍水麼!
半個鐘頭後,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姜愷之被警衛抬回了大廳,放在沙發上。
緊接著三份報紙被狠狠砸在姜愷之臉上,姜嘯霖的聲音冰冷無情,宛如訓斥三軍將士,「睜大眼給我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心心唸唸個不停的寶貝女人!」
說完後,轉身上樓,皮鞭與木地板撞出沉重的響聲。
——港城名流圈新生名媛聲稱系出風骨高潔的清華先生門下,卻言形放浪,與紈褲子弟嬉笑打罵,強與英國女伯爵爭風吃醋,藉著賣電器之名,實行攀權附貴之逕,夜邀多名港城政商大佬宴會一堂,醉態盡出,醜相畢露。
附上照片數張,均是輕悠與屠少雲、華少等笑言,與瑟琳娜的並肩照。
——學生直擊:東晁元帥軍直襲聖瑪麗學院後,東晁元帥織田亞夫與其獨處於教室長達數小時,後僅裹一布行出,眾目睽睽下言行苟且,又於放浪沙龍會中曖昧佼對。
黑白照片上,著黑色軍裝的男子躬身親吻女孩的手,女孩顏表羞澀微露。
握著報紙的手指,幾乎折斷。
「啊——」
憤怒地斥吼傳出,報紙被撕得粉碎,一拳砸在桌上,赤紅的雙眸被妒嫉憎恨徹底侵噬。
當晚九時,警衛緊急報告,「大少,三少他不見了!」
姜嘯霖擺了擺手,不置可否,回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批准行動!」
------題外話------
哦哦,又一個**即將來臨,真心話大冒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