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悠剛奔下一層樓,就看到了久違的親人。
軒轅清華方從迷思中驚醒,抱住形容大變的小侄女兒,心中驚痛不矣。
兩叔侄含淚相凝片刻,也知當下不是敘情之時,相扶著急急離了塔。也許是他們運氣,塔下值守的侍衛仍未回來。一進密林,輕悠換上早備好的男子衣服,佯裝成煙花廠的小童,拖拉著一堆已經燃完的煙花筒子離開。
輕悠本擔心會被大門的侍衛認出來,因為她常從那裡過,守門的隊長亦是個相當精明的人。
軒轅清華囑她莫怕,說不會有問題,事先他們都打點好了。
原來,他們煙花廠的工人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走正大門出入,來時便走的是王府的側門。
當順利出得門來時,輕悠緊張得渾身僵硬不敢抬身,直到走到暗巷內被人一把抱住,一雙干躁溫熱的大掌撫上她的小臉,在微黯的光線下,她看到一雙蓄滿擔憂心疼的眼眸。
「輕悠……」
那人聲音低咽,微顫著手將她抱得更緊。
不知為何,剛剛還在那個男人面前念過的名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她的雙手也僵在身側兩邊,欲舉無力。
耳邊的爆竹聲仍然尖削嘹亮,頭頂火光一閃一閃地照亮這條黑暗狹窄的小巷,她的目光和神魂彷彿也膩凝在那小小的火花裡,抽撥不出來了。
這方喚了多聲,輕悠仍未回神,嚇壞了一干營救者,安德森大夫急忙拿著小電筒要看她眼睛,還是被軒轅清華給擋住,重重地拍了下她的肩,她才猛然回了神。
看清眼前的人時,終於喚了一聲,「愷之哥哥。」
姜愷之哽在心口的疼痛不安霎時解開,連聲歎息,便說沒事就好。
她不禁在心頭苦笑,遂向來救的安德森問了好。
恰時,巷子另一頭傳來呼聲,一行人匆匆趕出,一輛汽車正停在那裡,駕駛座上伸出艾伯特大夫的頭臉,朝他們直招手。
輕悠心底感動,知道今晚多虧了這些異國朋友自己才能脫困,很是感激。
然而當他們剛要朝汽車過去時,忽有黑影從四方湧出,一聲慘叫,車裡的艾伯特突然捂著臉倒下
「不好,是忍者!」
軒轅清華低呼一聲,立即掏出了手槍,將輕悠推給了姜愷之。要姜愷之護著輕悠先上車,自己和安德森掩護墊後。
姜愷之不肯,就被兩長輩喝斥了,不得不抱著輕悠朝汽車跑去。但他們剛跑出兩步,就是一排「奪奪奪」的冷響,姜愷之腳一拐,身子不穩就跌了下去,將落地時,他一個躬身翻滾,將輕悠緊緊護在懷中,以自己的身子做了肉墊倒下。
「愷之哥哥,你中槍了。」
輕悠惶急地爬起來,想要看傷在哪裡,手被姜愷之握住。
「輕悠,我沒事,快,上汽車。」
這時候車門已經被艾伯特打開了,他捂著受傷的一隻眼叫他們,同時汽車也打燃了火。
「小叔他們……」
可看軒轅清華那方情勢卻相當凶險,他們接過了所有刺殺的忍者,但到底寡難敵眾,忍者的冷兵器神出鬼沒,又配上不時的幾聲暗槍,高大的安德森大夫已經有些支撐不起,靠牆體掩著射擊,他手上的子彈也快告謦。
姜愷之將輕悠送上了車,回頭就去幫忙,艾伯特急忙發動汽車朝他們開去,未料一聲刺耳的槍響起,艾伯特肩頭中槍,無法動彈,四周的火力和敵人一下朝汽車撲殺來,十多米外的軒轅清華等人一看情形,俱都大駭。
砰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蹦出槍腔,朝著車裡的女孩眉心直直射去。
「輕悠——」
姜愷子大叫著衝出去,可任誰都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
那個時候,當軒轅清華扶著輕悠進入密林時,十一郎立即從暗處出來,幾步衝上了塔樓。
「殿下!」
看到男人僵硬地跌倒在地上的模樣,十一郎又驚又怒,搶上幾步將人扶起,掏出隨身的常用解毒劑直接一針插進男人脖頸處。
不禁恨道,「殿下,那女人給您吃了什麼毒藥?怎麼會這樣?殿下,殿下,您醒醒?」
半晌,男人睜開眼,看清面前的人時,渙散的目光倏地一亮,啞聲問,「十一郎,你還在這,做什麼,馬上去她那,跟上她。直到她安全離開……」
他話還有些抖不清,沒說幾句,口中黑血竟又溢出不少,俊臉一片霜白,唇色極烏。
看得十一郎更加惱恨,「殿下,那女人無情無義,竟然害您至此,您還要……」
「混帳!」
織田亞夫震吼一聲,竟然將十一郎推開,喘著大氣瞪著他,「這毒藥她並不知情。我讓你去護著她,你便馬上去。我恐怕晚了,他們根本踏不出東晁,你懂不懂!」
他終是沒能留下她,她看他吐黑血時明明仍是擔憂的,可到底……而今有人來救她,出荻宮很容易,那是由他默許了,但要離開東晁仍然危機重重。他宮外守著野田澈,若沒有十一郎先出去示警,恐怕阿澈會誤會而阻攔他們離開。
十一郎僵在地上,目光居然地收縮了幾下,仍是不動。
織田亞夫急喘道,「我沒事。」
抹了把唇角的血,俊臉上竟浮出一抹冷笑,「本王還未拿到想要的一切,不會如了那些人願就這樣死掉。十一郎,你也不信我了麼?」
十一郎為那湛亮如星的目光攝住,起身一揖。
「刀!」
男人撐著欄柱,一點點站了起來,伸出手來。
十一郎立時一凜,將剛剛取來的武士刀放入男人大掌中,那五指一握,青白立突,森然殺氣瞬間釋出,慢慢挺直的黑色身影在兀立在紅腥的爐火中,宛如魔鬼降世。
還是咬牙奔下樓,隱約聽到重物墜地之聲,十一郎握緊了手中的刀槍,一出樓招手帶上已經等候的一隊十五人的黑衣侍衛,順著輕悠離開的路追去。
回首時,霍然發現塔樓上似有火光竄出,他心中又是一緊,卻再不敢回頭。前方暗巷中傳來槍聲,先被他派出的人回報說,那方果然遇到了暗殺。
急奔過去,還未出巷,便聽到了姜愷之的那聲驚呼。
心道,完了!
……
那一剎,輕悠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那麼近。
她怔怔地看著車前窗,似有一抹金光射來,來不及眨眼,彷彿有銀針落地般細微末毫的聲音響過,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反應。事實上,也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和機會。
啪!
車窗上傳來碎響,她覺得額角一鬆,左眼上帖著的繃帶好像鬆掉了,她還在呼吸。
面前的車窗上多出一個小孔,孔的四周如蛛網般碎裂開來。
不知是打偏了,還是什麼的,這千鈞一髮之際,她算是逃過了一個死劫。
艾伯特嚇得一把將她拉下身,直念著「上帝保佑」。
他們便也沒看到,就在殺手的側方,一個身著禁衛軍服的軍官,身量筆挺,微側著身子,右手平舉,所執的博朗寧槍口,飄過一抹淡淡的青煙。
隨即,他一聲低吼,身後竄出數十名衛兵,攻向埋伏的那群槍手。
另一方,暗巷裡的十一郎已經帶著人跟那群忍者接上了火,焦急之下他先衝出了巷子,看到汽車裡的人都還活著,終於大鬆一口氣,全力還擊忍者。同時,他也發現了剛才解除那危機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兩日一直守在荻宮外的野田澈。
在這兩方人馬的暗助之下,汽車很快發動駛離這一片戰場。
「啊,那……」
不知誰出的聲,一片腥紅耀閃在車窗上,眾人不由都朝荻宮的方向看去。
雖然他們這方槍聲激烈,卻也沒有引起大騷動,不遠處的親王宮中,煙花爆竹依然鼎盛,甚至比之前更為熱烈,將激烈的槍聲和喊殺聲都掩去多半。
此時此刻,莫說車上人,遠近民舍中一直欣賞著王府煙花的人們都驚駭極了。
那座早先為一盞盞紅燈籠妝點的高塔,竟突然燃起了大火,整個塔頂都浴在一片腥紅的火舌中,漆黑的天幕被高竄的火苗舔食著,間或有著燃的瓦礫梁木火團從塔頂剖落。很快整個塔身都浸沐在大火中,天空都彷彿被點燃了,一片紅彤彤的血色瘋草般地蔓延開來。
汽車開了很遠,亦依然能看到那洶洶燃燒的高塔,輕悠被緊緊抱在姜愷之懷中,她透過後車窗看著,似乎仍能感覺到那灼人的爐火,烤得臉頰一片濕熱,久久不褪。
軒轅清華回頭時,忽自臉頰上抹下一掌冰涼,神色怔惑。
……
這一夜,整個京都的人們都能看到那燃燒的高塔,大火整整燒了一夜,連同那徹夜不歇的艷麗煙火。
沒人知道,讓高塔燃起來的不過是兩個火爐子,那是男人提著長刀下樓時,狠狠將之踢翻在全木板的樓板上,腥紅的碳火撒滿一地,將女子剛剛坐過的木椅都淹埋了。
仍是一襲玄黑的男人彷彿從地獄爬出的修羅,抽出長刀,刀鞘被扔在了木階上,他剛剛走出塔樓,就有婢僕端著新做好的菜餚而來,看到他時還是一愣,正要躬身行禮,卻不想杯盞嘩啦啦地碎落在地,一顆人頭順勢也滾落在地。
驚叫聲,慘喝聲,呼吼聲,剎時瀰漫了整個櫻花林,宛如地獄而來的紅蓮焰火,迅速燒盡了整個親王宮。
在一聲聲慘叫著「殿下饒命」、「親王不要」,以及「親王殿下瘋啦」,男人揮刀的手沒有絲毫停頓,手起刀落,一顆顆頭顱,滾落在地,一條條肢臂零星散落,大片大片的血花濺抹在雪白的紙門上。
當入大宅時,老管家松下跪首疾呼「殿下,看在軒轅小姐的份上饒了我們吧!」,卻引得男人抱頭一聲嘶鳴,突然跪落在地,以頭撞地,不斷地詛咒怒罵著自己,眾人以為終於撿回一條命時,痛嘶聲突然消失,下一刻,男人竟赤著眼一刀斬下了已追隨自家兩代近五十多年的老管家的頭顱,大宅內只餘一片更加慘烈至極的哭嚎聲。
女子曾住過的美麗和室,被血水殘肢人頭斷臂塗滿,宛如屠斬場。
男人的屠刀沒有放下,直到天明,整個荻宮一片腥血慘嘶仍不斷,男人竟跟府內的侍衛打了起來,以其一力鬥十數人,已經殺得渾身鮮血淋淋。
當大門被察覺異恙的尚善御極命人強行打開時,才發現守門的人最先就被男人斬殺斷了那些僕人的退路。看到一路上的斷頭死屍,刑部省的警衛們都嚇傻了眼,沒怎麼歷事的年輕警官當即就吐得一塌糊塗。
而他們趕到大宅前時,那場撕殺已近尾聲,十幾個侍衛竟然都被男人一把武士刀砍到只剩下三個瑟瑟縮縮駭怕得要命的人。
尚善御極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那拿著刀的男人,是自己認識多年的兒時好友,曾經玉顏神光驕傲無比的男人,此時渾身塗血,衣衫破爛,俊臉已不辯眉目,只餘一雙赤紅得似要滴出血的兩顆眼珠子,森森地跳動著噬血的冷光,那光芒已經不似人類,像獸,更像魔!
「亞夫——」
他震驚,更心疼地一喚。
卻不料是喚醒了魔鬼,男人早已經殺紅了眼,此時又見活物,竟大吼一聲,舉刀殺來。
「該死,該死,你們通通都該死,為我的孩兒陪葬去吧!哈哈哈哈——」
在全城的人還在談論昨夜的那場華麗至極、徹夜不歇的煙火,和奇怪的塔樓大火時,一條駭人的新聞在午後的報紙《特刊》上驚顯,剎時間整個京都,乃至整個東晁帝國都震動了。
——光德親王呼為逝子,焚高塔,一夜斬盡府中僕役侍衛二百一十三人。其行,兇惡至極,割下頭顱肢臂逾百;其言,瘋狂無際,被刑部省逮捕時仍高呼要為子報仇,欲讓所有人陪葬。
如此肆無忌憚之行為,如此令人髮指之言語,何以配稱「與日月同輝之人」,何以冠得「光德」之名,何以擔起東晁帝國之興亡大任?!
受難者家屬隔日便鬧到了警示廳,甚至還有不少市民拉著長幅要求政府給予公正公開的審判,宣稱必須將「魔鬼親王」繩之以法,於校場斬首示眾,方能平百口怨魂之氣。
自然,如此罪大惡極之人,又怎麼配跟公主殿下談婚論嫁呢?
這一日,眾人早將那七夕訂婚大典的事拋之腦後,民眾們的眼光全部聚集到了關押著那個瘋狂殺人犯的刑部大牢。
誰能料到,曾經風光一時的親王殿下,一夜之間風光不再,現在不但瘋了個徹底,還成了名符其實的殺人犯。
也許,很快就要上斷頭台,結束他僅僅二十二歲的年輕生命。
……
皇宮,旭日殿,一聲扭曲的嘶吼響徹整個大殿,重重的碎砸聲驚得殿下眾人眼皮直跳,卻都不敢抬起頭來。
縱然四方窗扇大開,今日天光卻尤顯陰霾,殿內光線黯淡游離,為那記痛吼斥罵徒添了一抹慘烈絕望之色。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
明仁帝一把將手上的報紙扔了出去,白花花的報紙飄落在殿下幾人膝下,那幾人的臉色比上面的鉛字更黑更沉,額頭青影浮跳。
「朕已經答應他留下那女子的了,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野田澈你帶著二千衛兵,都去幹什麼了!還有你尚善御極,你帶了那些警衛難道就只會在事後抓人,最後就只給朕叨弄出這些亂七八糟的謠言蜚語嗎?!你們還是不是他的同窗好友,你們是不是存心看著他弄到今天這部田地,好上斷頭台!朕費了這般心思,為什麼到頭來是這個結果?你們告訴朕,你們該死的是不是要將亞夫逼瘋、害死,才甘心啊——」
明仁帝氣得滿面通紅,竟儀態大失,衝上前狠狠踢打跪伏在地的野田澈和尚善御極。當聽聞織田亞夫竟然將伺候多年的老管家松下都親手砍死,皇帝陛下心底最後一絲僥倖也消失怠盡了。這不是瘋巔,還是什麼?
旁邊侍立的侍衛急忙上前拉勸,可又有誰能勸得住已然怒不可遏的皇帝陛下,兩個下臣任其踢打發洩,最後明仁帝打得失力跌坐在地,竟是滿眼潮光,聲嘶哽咽。
「你們給我開口,說,現在到底要怎樣才救得了他?朕不能讓他死,除非,朕死了!」
一直埋著頭的兩人同時眼中掠過一抹驚悟,不由得都暗暗交換了一個眼神。
事實上,野田澈和尚善御極也沒料到事情竟會演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莫說皇帝有多驚怒,就是他們也毫無思想準備。
可眼下,皇帝一句「除非,朕死了」,似乎一下子將兩人點醒。
不管眼下情況有多麼糟糕,皇帝這一句話,就已經保住了那個男人的性命。只要有皇帝在,那男人度過此劫之後,要東山再起,簡直易如反掌。
那麼眼前的困境,到底有何意義呢?把自己弄得名譽掃地,甚至地位不保,全國指責,舉世皆驚,又得到了什麼?
細究之下,男人們莫不驚出一身冷汗來,那震愕之情比初聞那個男人斬殺了府中百口人還要震驚莫名。
是呵,從此以後,恐怕皇家都不敢跟那個男人攀姻親了。
誰還敢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魔鬼?就算皇帝陛下事後想,恐怕也要顧及皇室其他成員和朝堂貴族們的意願。至少在未來的幾年裡,都不敢有人提要給那男人婚配的事了。
比起私奔,逃婚,或者自殺等等辦法,似乎真沒有哪一個,比眼前這個情況最能從根本上解決「婚姻不可自主」的問題。
如此殘酷血淋淋的拒絕方式,簡直讓人無法想像,可是那個男人竟然做到了,似乎也只有他才能做出這樣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就像當年他以一介瘦弱之少年身,公然挑釁俄國使者一樣,那麼地令人驚歎!
可當年,他一番驚人之舉,贏得的是世人的讚歎崇敬。
而現今,他一夜瘋狂殘殺,盡將往日風采抹盡毀棄,一絲不剩。
這太瘋狂了!
他竟然能想到,他竟然敢這麼做!他竟然做到了!
他瘋了嗎?
野田澈腦子飛快地轉過前後發生的一切,霎那間想通了這一切。
也許是從女孩說他們根本不適合開始,或者是從那句「全世界都會反對我們在一起」,男人就開始謀劃,更或者早在孩子被人害死的時候……
大司長找了他們來勸,那男人根本不聽勸,不僅跟他們這些從小要好的朋友反目成仇,更連最敬愛的師傅也敢揮拳,這些反應肯定讓皇帝很著急,加之大司長適時地透露了其「痛失一子」的事實,觸動皇帝的惻隱之心,再親見男人痛徹心扉般的模樣,怕真是逼壞了這個弟弟,而不得不稍做退讓,給了三天時間。
可是,那男人又怎麼算到皇帝一定會給他禁軍兵權?而不是讓原先的禁衛隊長……哦不,師傅當時跟大司長似乎說過什麼話後,那禁衛軍隊長就被皇帝狠罵了一頓,革了職。
那晚他是聽到槍響,便追了過去,沒想到竟然是有人救了那女孩出得荻宮來,他不由分說便出手相救。本來他還以為,那火也許就是引開宮中的注意,想要將女孩搶回去。哪知十一郎突然也趕了來,沒有去追那女孩,反是跟刺殺的忍者們戰成一團。
後來他要追,還被十一郎攔住,當時十一郎皺眉不解釋,他心下便明瞭。
那個男人,竟然真的願意放那女孩離開。
後來他想,那場大火許也是他發洩心中痛苦罷了,把抓到的刺客交給後來趕來的御極審問,他也便一直在宮外看著煙花和大火,沒有幫忙。
誰能想到,那時候的爆竹聲掩去了宮中的慘叫嘶嚎聲,雖然當時有衛兵報告裡面情況有異,他也不管多想。其實,他也在為女孩的離開,而有些鬱鬱不平。想著亞夫要發洩心中苦悶不甘,他也便陪著他吧!不管之前有多少爭吵,不和,拳腳相向,在心裡,他永遠當他是最好的兄弟,最值得追隨的領袖。
他也在想著,想曾經自己當年反抗家中娶妻的壓迫時,顯得那樣懦弱愚蠢,雖然後來勉強獲得母親的認同,但他也知道百合子真進了門,還會有更可怕的災難等著她。也許,比百合子那晚所說的「驗身」更屈辱。他常年生活在母姐之下,多受疼寵呵護,縱容溺愛,其實對女人的世界懂得不多。還是由於過於年少,也的確缺乏信心,並不自信於真能給喜歡的女孩以真正的幸福,最終,在百合子另擇良人時,黯然遠走他鄉。
他有些後悔,當時對百合子所說的那些重話,雖然是真心,但未免傷情,畢竟兩人曾經有過一段情,何至如此絕情。而亞夫若非當場被魘在仇恨中的輕悠逼迫,恐怕還是會留有一線。
這兩年,他在外多有歷練,也賞盡了一些人情冷暖,回國後也更珍惜夕日的兄弟之情。若照兩年前的性子,他恐怕是無法接受亞夫的這種「無情狠辣」。
現在,在震驚之後,更多的還是同情憐憫。
正深想著,他被尚善御極打了下,回了神,看這傢伙的眼神,以其朝堂的老資歷怕是早一步就想通了這來龍去脈。
也不得不驚贊,那個傢伙確實聰明,當時由御極將他抓捕起來後,為了幫他掩飾,御極立即便將倖存和目睹過事件前後的人都招集在一起,並將姓名身家記錄在案。同時立即將幾個好打發的盡速送走,以減輕事後的證詞壓力。
「陛下請息怒,容臣下一稟。」
野田澈看去,現在說話的正是從他們入殿說明事件時,就一直默立在皇帝一旁的侍從官清木義政。
清木義政只比亞夫年長幾個月,算是他們這幫人裡年齡最小的,也是平素裡最不顯山露水,性子相當溫文儒雅,向來都以他們幾個哥哥馬首示瞻。
可當下看他上前一伏身,面容淡冷,神色微凝,嚴肅之中,語聲裡又暗含一股安怡人心的氣息,皇帝聽聞後,看著他,也慢慢調緩了呼吸,揮手示意他直言。
清木義政眼角餘光淡淡瞥過了另兩人,便逐一道出時下境況的關鍵處,並一一分析予皇帝聽,一番說辭條理分明,不偏私,亦未唯公,情理兼併,且又顧及國顏私情。
彼時殿下清寂,只餘他一人音語凝澈有力,早前那慌亂浮躁的氣氛也漸漸淡去。
話盡時,皇帝神色已然和悅不少。
「以義政你所說,唯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拖。以亞夫早前患臆症為由,請來國醫院的院長,典藥師的大藥師,等等專家一起為之會診,確立為精神失常。若然如此,等亞夫病好,民怨已平時,亞夫還是可以和出雲成婚。即時……」
席下三人聽聞,心頭便是重重一跳。
沒想到到了現在這關頭,皇帝陛下竟然還念叨著這事,這不是害那男子白白折騰一場麼!
野田澈急看向清木義政,後者卻是不慌不急,只道,「陛下,此時萬萬不可再提婚事。莫說亞夫『病情』是否能好轉,恐怕貴族和民眾都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成為駙馬。且,這剛事發,臣下也是做最好的打算,還未可知未來會否有突變的情況。而今,僅且走上一步算一步,先保住亞夫的性命為第一。」
明仁帝聽之,到底心頭也沒多少把握,便也應下,讓清木義政全權負責此事。
……
野田澈交了禁軍令,在殿下等了些許時間,才等到清木義政和尚善御極兩人出來。
清木義政說,「阿澈,恐怕短時間內,你最好不要回美國,等亞夫這事真正定下後了。」
野田澈點頭,並無異議。
清木義政又問尚善御極,「你肯定那晚抓到的信濃忍者能套出話來?」
蹙眉道,「按雅矢說,此事大半不會有假。套不套得出來,只要有用我一樣可以捏出個罪證來。早前,我也想過此事還是作罷。畢竟,那孩子已經不在了,再牽扯出那個人的事,以亞夫的性子,恐怕亞夫會誤入歧途。」
野田澈聽兩人說話,心下立即明白說的便是誰來,怒道,「你們還想替誰掩飾!孩子死了就不需要人負責了麼?現在輕悠走了,無法指控誰。可亞夫絕對不會放過,他就算不知道,現下已經撥不出腳來。陛下的那份心思還沒滅,如果還要為誰掩遮,我怕亞夫根本活不到開春!」
尚善御極喝了他一聲,臉色沉下。
清木義政擋住尚善的肩,默了一默,即道,「御極,其實我也沒料到陛下的心思那麼重,但亞夫也正是利用陛下這份心軟,才能讓這步險棋走到今日成了大勢所趨。即已至此,那我們又何必再粉飾太平,乾脆便下了這劑重藥,若讓皇帝知道,皇帝必不會告訴亞夫,對亞夫來說……」
另兩人目光都是一炬鷙亮。
「他此次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至少三年內,皇帝不敢再提婚事。」
……
果然,正如清木義政先前預言的一樣,荻宮慘案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渲染下,在一周時間內,變成了舉國震驚的大血案。
不知誰竟然挖出織田亞夫在事發前,曾毆打師長,又與同窗好友幹架,不分清紅皂白地放狗咬傷百姓等等瘋魔惡劣事件搬出來炒作,使得事態愈發嚴重。
向來由皇家把持的內閣,早前一半以上都支持織田亞夫、各種頌讚他的新經濟政策之優越性的議員們,突然一夜之間全倒戈相向,以民聲相脅,要求皇帝提起公開審理慘案,以正國家律法之尊嚴。
甚至連尚善御極刑部省下警示廳長,都在一批官員的慫恿下,要劫刑部大牢,將織田亞夫提出來進行公審。幸而在織田亞夫進入大牢時,禁衛軍就加派了人手,才將百名警察給攔下,但當場還是一死十傷。
這起衝突來得突然,卻並不意外,報紙立即登出皇帝陛下有意包庇「惡犯」,公然置國家律法於不顧,循私舞弊,性狀惡劣,民怨載起!
明仁帝每日收到彈駭奏折一大堆,還有各種匿名的咒罵信函,更有不少人自發組織到皇宮門前遊行示威,靜坐絕食,甚至見到有皇家菊紋印章出入的車輛都會遭到群眾的水果垃圾攻擊打砸,如此種種或官場、或民間的壓力,迫得皇帝苦不堪言。
就在皇帝快要頂不住壓力時,一記更大的炸彈朝他狠狠轟來。
這便是早前清木義政所商量的那個事實真相……
出雲本欲出宮至神廟為織田亞夫祈禱,不想剛出宮門就遭到一波群眾打砸叫罵,甚至阻攔車架,聽說是公主殿下,不知誰大罵了一句「公主殿下竟然還要為一個殺人狂魔祈福」,遊行靜坐的人群一下爆亂了,紛紛搶上前推汽車。
情況十分危機,差點兒出雲就被人扯出車外,幸得禁軍及時趕到。
出雲被救回宮中後,再忍受不了這素日來的內心煎熬,要到旭日殿找兄長敘苦,豈料才至半路就碰到前去出雲殿尋自己的兄長。
她登時擠出淚來,哭嚷著,「皇兄,宮外的那些人太可惡了,他們竟然不由分說就砸我們的車,肆意辱罵胡說八道。亞夫哥哥被人種了魔,他們不但不關心問候,還胡亂罵人,簡直太可惡了!皇兄,您應該立即讓禁軍將他們一個個都抓進大牢,逆言惡語的人都應該殺掉,怎麼能讓這些人玷污我皇家的威嚴,簡直太……」
一個清脆的巴掌響,驟然打斷了出雲的話。
明仁帝一臉鐵青,毫不顧形象地抓著親妹妹的領口,大罵一聲,「誰在玷污我皇家的威嚴,你還有臉跟朕哭鬧,朕真是教了一個好妹妹啊,竟然做那麼醜陋污穢的事也絲毫不知悔過,還敢在朕面前叫屈!」
出雲大愕,尤不知醒悟,迭聲顫問,「皇,皇兄,您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你聽不懂,好,咱們就到亞夫面前去說個明白,看你還聽不聽得懂。」
「不,不,皇兄,你幹什麼,你鬆手啊!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出雲,你可知道是什麼事,為何現在你就不敢面對亞夫了?!」
明仁帝心頭驚痛不矣,他還根本沒有說出是什麼事,這丫頭竟然就惶恐畏退,一切已不言而喻。
出雲被帶到了明仁帝寢中,待到四下無人時,一份口供才被扔到出雲面前,她揀起一看,立即變了臉大聲反駁,便又被明仁帝兩個巴掌打得再起不了身,一口鮮血吐出,竟含著一顆斷齒。
「皇……」
「不要叫我!朕沒有你這樣愚蠢醜陋的妹妹,枉朕素日裡如何呵護疼寵你,怕你被宮中陋習惡氣所沾染,一登基便將你送到神廟中修習,一直以為你還是單純善良的女孩。怎麼料到你竟然做出,做出如此惡毒的事來,就算你再如何妒嫉那亞國女孩,可是你怎麼不想想,那是亞夫的孩子,那是他第一個孩兒!」
「皇兄,我,我不知道……」
「你還敢狡辨!醫女直子已經招了供,早前是你們通過她才知道那女孩懷了孕,卻唆使醫女直子瞞騙亞夫。你的那個大宮女芳子無故失蹤,你以為她被燒死了就真沒有人能查出真相了。
出雲,世上的事沒有永遠的秘密,就算今日你瞞住了,遲早也是會被亞夫知道。你知道即時會有什麼後果嗎?」
出雲血色盡褪,癡頑地搖頭說,亞夫不會知道,只要明仁帝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明仁帝冷笑,一腳踩在那口供上,「愚蠢!這口供是刑部省審出的結果,的確,朕不願讓人知道,殺了那忍者便可。早前的律令已經明言,若再有武士忍者私涉刺殺案件,不論主謀為何者,涉案人員皆一律處死,不論輕重緣由。要滅口,容易得很。
可是,我的好妹妹,你莫不是真的忘了,當年紫櫻姑姑是怎麼死掉的?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縱是公主尊位,明明有太上皇庇護,卻還是英年早逝於宮中。那是為何?若不是宮中女子爭風吃醋,紫櫻姑姑又怎麼會被皇叔的女人害死。你該知道,亞夫最恨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和陰謀陷害,當年事後,你可知道那些女人的下場。你若不知,也該早聽說過義昭皇叔的下場!」
義昭親王便是當年貪戀表妹紫櫻公主的美色,時正於朝中當紅,藉故折磨年紀尚小的亞夫,紫櫻為了兒子性命,不得不忍辱屈從,卻有一段時間十分得寵,令得親王的正室知曉後嫉怒不矣,便伺機陷害。
紫櫻本就是為兒子屈從於義昭,兩人關係並不好。鬧過矛盾後,義昭長時冷落,義昭的正室也是皇室公主,藉著宮中女官權利,將紫櫻關在清華塔上幾天幾夜不讓出,在無食無水的情況下,終於被活活餓死。
織田亞夫找到母親時,母親早無求生的願望,口中不斷喚著「清華」,就此香消玉殞。
織田亞夫掌權後,第一個整治的便是這位親王叔叔,不足三天就將其府砥充公,查出貪污以及虐殺強佔民女多起事件,斷其經濟命脈後,迫其遷出京都。不足三年,就瘋了,死在破宅中。傳回的死前境況,亦是被活活餓死在緊閉的屋中,說那屋牆上留下瀕死時的道道血指印,於十幾日惡臭方被鄰人發現,渾身蛆蛐,死狀奇慘無比。
出雲憶及,嚇得哭了起來,抱著明仁帝連聲認錯。
明仁帝終是念及骨肉親情,良久一歎道,「訂婚的事,不要再提,現在首先必須安撫民怨,否則亞夫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出雲怎麼會就此放棄,當即反駁,又被明仁帝一腳踢開。
「你一介婦人懂什麼。那亞國女人已經燒死在清華塔上,現在亞夫精神受挫,再提婚事不但民眾和各官員都不贊同,更不用說亞夫本人。你做為一國公主,當以國家利益為先,私人之利莫要再說。」
出雲不敢相信,竟是這個結果。然而,更令她想不到的還在後面……
「現在文化部教育省都提借將西化精神、西化風俗深入民心,建議晚婚晚育,發展個人事業,這樣對我們帝國人才的培養和女性健康都有極大好處。眼下,你做為皇室,就應該做好表率,至少等上三年,也不過二十歲。屆時,興許亞夫能洗脫今日污名,再論婚嫁亦不遲。」
想要反駁,可看著皇帝兄長嚴厲至極的面目,出雲再不敢開口。
「我相信亞夫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在這個節骨眼兒,朕不准你再胡亂來。待會兒你就從側門出宮,到神廟理佛,淨神修心,亞夫的事情一日未解決,你一日便不准回宮。」
「不,皇兄,我不走,我不走……」
明仁帝袖幅冷冷一擺,轉身走掉,兩個宮人即趨步而入,左右架起嘶聲吼叫的公主,捂其唇鼻,迅速沒入深廊,消失不見。
……
隔日,皇家發佈通告,稱光德親王失心發瘋,喪失人倫,公主殿下取消婚約。同時,革去皇室親王稱號,扣去所有皇室薪奉,並收回荻宮宅地。
不日,內閣議會通告,稱光德親王殘暴血腥,人智盡失,革去其所有政府職務,商貿辦政廳廳長一職暫由副廳長代理。
又一日,國醫院、皇宮藥典司,以及兩所洋人醫院聯合發表會診聲明,宣稱織田亞夫精神嚴重異常,需要靠重劑量藥品維持基本生存。故,**院公開庭審押後一個月。
從這天起,宮外遊行示威的人群便一天天見少去,報紙頭條也開始圍繞精神病的問題展開一系列的口誅筆伐。
在反對聲浪漸消之時,有一大批光德親王的擁護者,在其失勢之後仍尊稱其為「親王」,於大街小巷間奔走為親王殿下求情,並上請內閣議會從寬量刑處理。於是接下便興起了一場更大的遊行運動,世稱其為「保光運動」。
雖然反對聲很高,但絲毫不影響「保光運動」吸引更多人的加入。這種對於英雄式領袖的盲目保護很讓人不可思議。按現代的價值觀來說,不管你多麼偉大傑出,但凡古時便有「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說,織田亞夫無故殺了上百人,僅以精神病一說就得脫刑罪處罰,僅僅革職革薪關大牢並不能贖其罪孽。
但是就前東晁的情況,卻並非沒有可能。
前次已經提過,東晁當前是立憲君主制,皇帝仍然掌握著國家的實權,而非如英國的君主立憲制,皇帝早已成為國家的一個像征,並無實權。
在東晁人漫長的歷史發展中,皇帝的形象便與天神相同,其神性不可動搖,擁有極高的信仰力量。織田亞夫的出現,從其成名開始就被罩上了神聖的天神光環,雖然他不是皇帝,但卻擁有與皇帝一般的民間信仰徒眾,加上他那「可與日月同輝」的絕美形象,更在見過的民眾心裡留下極完美的印象。
「保光運動」的人做的宣傳單便大肆吹捧神化了織田亞夫的形象,使其魅力脫胎於凡俗,超然於世外。於是對其所犯下的那出慘案,便歸疚於邪魔入體,並非其本願。更甚至,宣傳單將此行美化成了「代替東晁受惡昭折磨以替國民避災禍」。
隨即便又有神廟大祭司出面為織田亞夫驅魔消災,日夜頌經祈禱。在神的代言人以行動支持這個大罪人的情況下,不少本持懷疑態度的民眾竟然慢慢軟化了。
尖銳的反對聲浪,在一個月左右便意想不到地消減下去。
……
一個月後,十一郎回到京都,滿面風塵,未及休息便直奔刑部大牢。
甫踏上東晁土地時,獲知的消息就讓他徹夜難眠,心急如焚,縱然知道有尚善御極幾人在,主子絕不會出事。可他自幼時跟在主子身邊,紫櫻公主臨終時交待他絕不可離開主子一步,必須隨時保護在側。
主子吩咐他必須將人安全護送到亞國領土方能回歸,可想他在這一個月裡有多麼煎熬。
「殿下,十一郎回來了。」
當看到昏黯的牢房裡,那側靠在石床上的削瘦男子時,十一郎的聲音一下子哽咽下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最崇拜的偶像,被喚為「光」一般美麗的主人,竟然仍穿著一月前那身破爛染血的玄色和服,渾身髒污看不到一塊乾淨的肌膚,未經修理的頭長已蓬亂地蓋至耳下,他高高仰望著小小窗口的脖頸上,骨節突立,亂髮下微露的面頰更消瘦得可怕,一雙眼窩森森似兩個空洞。
他喚這一聲時,過了許久,那方才有些動靜。
他不得不急道,「殿下,十一郎已經完成您交待的任務,從亞國回來了!」
似乎是「亞國」兩個字真正觸動了男人,他終於轉過了頭。
十一郎看清那消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模樣,登時流下了從不輕彈的男兒淚,聲音沙啞下去。
然而,下一刻,織田亞夫就衝到了門邊,手臂穿過門欄,一把扣在十一郎肩頭,目光如炬鷙亮,只吐出一個字,「說!」
說什麼呢?!
也許都會很奇怪,可十一郎似乎是立即就從那雙亮得刺目的眼裡讀到了那份絕望的渴盼。
低聲喃道,「她那個小叔,似乎對東晁十分熟悉,安排的路線也相當妥帖。他們當晚就坐火車到長崎,在那裡,安德森大夫關係廣闊,利用家族關係上了荷蘭的商船,於琉球群島時,因艾伯特大夫的傷勢,暫休幾日後,換船直回亞國上海。
本來我當時想離開,但……但左大將軍的遠征軍正在攻打瀘城,聽說是想要拿下這個東方之珠,以之做跳板深入亞國腹地,佔領華南一片最富饒發達的都市。我怕他們會碰到麻煩,便又跟著他們一段。期間,利用南雲將軍的關係,幫他們避過一難,順利送他們上了去南京的火車,後又轉乘內陸英國人的油輪走淡水河下到江陵。
他們亞國那裡現在軍閥林立,過省過境的手緒都相當麻煩,這次去我們損失了三個下屬。好不容易終於將他們送回川省的芙蓉城,屬下以為有那小叔照看,又加上那個功夫頗為不錯還是華南姜家ど子的姜愷之在,小姐……應該不會再有危難,便即刻趕回來了。」
說完後,久久沒再回音。
十一郎卻不知該再說些什麼,想要安慰,便知詞窮,那人真的已距十萬八千里遠,現在想必盡在家人呵護疼慰中,哪還有什麼可說的。
突然,有疑聲問,「你說,還有一個叫姜愷之……」
「是,那個姜愷之似乎來頭頗為不小。到達上海時,華北擁皇派的張系軍閥正和華南這方剛剛成立國民政府姜氏一派談判合力抗擊左大將軍的海軍,局勢非常混亂,公路和鐵道都被其兩派分割掌握,要離開非常困難。多虧了這個姜愷之,他大哥姜嘯霖正是國民政府剛剛推選出來的大總統……」
十一郎見男人眸色漸淡下去,似是真的放心了,便又寬慰道,「早前我們查到向蘭溪也是姜嘯霖的表弟,屬下想,有他們二人在,便是戰亂,小姐安全應是無虞……」
男人慢慢垂下眼,唇角竟似彎了起來,低低笑了起來,「原來,那就是她念念不忘的愷之哥哥,難怪……呵,正好,倒真是好……竟然遠涉重洋、不畏堅險來救未婚妻麼?確實有膽量。呵呵……向蘭溪,他已經回國了罷?好,真是好……呵呵呵……」
「真不用擔心了,有這兩人,便是亞國也無人敢輕易傷她……好,真好……」
十一郎卻覺得大大的不好了,聽著男人沙啞嗓音裡那愈發濃切的悲慟絕望,急喚著卻不知該說什麼,似乎說什麼都不好。
男人啞啞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可自抑,笑到最後全身巔抖個不停,嚇得十一郎大喚來人,笑聲突然截止,男人俯身「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便似止不住了般一汩汩地溢出唇角,濺得滿壁血色,駭人不矣。
這一吐血,全是大驚動,明仁帝並四少全到了大牢來。
再見織田亞夫,竟是這等嘔心瀝血的淒厲場面,便是鋼鐵錘煉的男子漢,也不禁濕了眼眶。
對於某些事,也許男人們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戳破罷了。
明仁帝惱恨之下,命人開了牢籠,第一個便進了去。
「滾,你們……通通都出去!」
哪料那倔傲的男人竟然又喝聲斥罵催趕,不少「保光黨」的人都以為皇帝至今不放織田亞夫,又不令其入院治療,都是為了平息民怨,而事實上真正造成當前情形的卻是織田亞夫自己。
自入牢後,他便拒絕他們的探視,除非必要的審訊,否則絕不見皇帝或其他好友。
這段時間,他面整日面壁而坐,飯食稀少,有時整日滴米不沾,簡直可與古印度的苦行僧相較,或許於他來說,這便也是他一身罪孽應受的懲罰。
然而,不管再如何自我折磨,心頭總也存了一絲念想,關於那個人。
等了這許多日夜,終於得回些許消息,竟都是佳人已有歸宿。這自是好消息,而聽在他耳中,卻是冷辣的嘲諷和斥笑。
織田亞夫啊織田亞夫,你果真是人人唾罵的禽獸,她離了你自是會有更幸福美好的未來,你算什麼東西,你於她,從頭到尾,什麼也不是!什麼都不是!
——我對你只有恨,只有恨!
——你織田亞夫對我來說,從頭到尾,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若愷之哥哥不嫌棄,我會嫁給他做妻子,生許多許多孩子。
男人笑著,鮮血不斷湧出口中,濺濕了他往日面對的牆壁,上面似有用指印一筆一筆地寫了什麼,卻都被他的血抹去。
最後,男人昏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明仁帝終於忍受不了,喝斥眾人將人抬出了大牢,秘密送至醫院中搶救治療。
……
又兩個月過去,果真人算不若天算,時局竟已翻天大變。
相較於兩月前,全東晁都在為「光德親王」是否應該斬首示眾還是應該論病輕判爭吵不迭,在其後接下來的兩個月裡,一連串來自於亞國的戰事失利的消息,讓整個東晁陷入了真正的信心危機。
亞國於半年前終於結束了長百千年的封建皇朝統治,進入無國無政府的一片軍閥割據勢力的奪權大戰中,而殖民於亞國的諸國勢力也被捲入了爭霸戰中,半年左右的拉距致使亞國整個國家幾近崩潰,那些想要藉機搶佔更大地盤和經濟利益的列強們也開始為無法調停的戰亂頭痛不矣。
對於喜好分權制之、邦國小治的西方人來說,他們自然無法理解這個東方大國傳統思想裡的渴望「大一統」的民族傳統精神有多麼強烈,這混戰越打越沒個盡頭,對於從最初開始就只是渴望掠奪其經濟物資資源的列強們來說,光打不產出那是十分不划算的,於是紛紛從最初支持其看好的軍閥倒戈,要求盡快停戰,恢復經濟貿易,否則就不會再提供槍支彈藥!
自然,這樣的願望也是亞國人民最基本的願望。
這個契機,便出現在東晁遠征艦隊趁著亞國國內大戰無暇顧及之時,佔領了黃海上的幾座島嶼,轉而向距離最近的港口,素有東方之珠美稱的上海一片地區發動攻擊,意圖登陸佔領開始。
左大將軍早就在佔領黃海島嶼時,對上海垂涎三尺,妄圖佔領上海後趕走所有殖民列強,並以之為跳板,佔領華南腹地南京——這個在亞國歷史上曾為多個古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且在當前也是亞國十分重要的經濟軍事重鎮,再以其為根據地逐步蠶食鯨吞整個亞國。
其野心之大,甚至狂妄宣稱不下一月就能拿下上海。
這無疑讓正在談判不下的華北張系軍閥和華南姜派國民政府產生了同仇敵愾的革命感情,當上海港口的古老炮台被擊毀的那天開始,這兩大軍閥幾乎是沒再廢多少唇舌,互讓一步,達成了統一對外的協議,以淮河為界,南北各自為領,共同驅逐來犯的東晁艦隊。
於是,在短短一個月內,就讓諸國見識了團結起來便是一條龍的亞國人的強大力量。在頗有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海上喋血大戰中,群策群力,以落後的老舊戰艦加近海漁民們的小油輪,竟然將東晁最先進的遠征艦隊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
長崎,海邊。
「左大將軍下令撤退,但當時艦隊被漁民自製彈打得慌了神,隊型散亂,甚至慌不擇路地跑進敵陣裡送死。這都是左大將軍狂妄自大,因打了一兩場大戰就輕敵所致……
幸好南雲將軍臨危不亂,奪得指揮權後,冷靜下令,才將艦隊損失降到最低,保住了一半以上的力量,退守回黃海島嶼上休養生息。那片海島距離上海也僅一千海里,而亞國的艦船老舊,不可能馳行追擊,這就給了我們艦隊一個極好的重振旗鼓的機會!」
柏原康情緒頗為激昂,說著戰況彷彿自己都身臨其中,又是踢腳又是揮拳。
「……對了,我還聽說有個叫龍村治也的陸戰軍官在左大將軍計劃奪取上海的作戰會議上,就提出了不可行性的反對意見。並且詳細分析了遠征軍不熟悉敵軍情勢的弊端,可惜左大將軍求功心切,絲毫不將亞**閥看在眼裡,根本不予理睬。在不得不後轍時,這個軍官雖是登陸部隊的指揮官,卻相當精明,在自己艦隊陷入敵陣時,帶著自己的下屬竟然奪了一艘敵方老艦船,突破重圍,追上了咱們大部隊,真是太精彩了!」
他一跺腳,走到前方正坐在岩石上的男人身邊,急道,「亞夫,現在正是你力挽狂瀾的好時機啊!你倒是吱個聲兒,咱們就求皇帝陛下讓你入軍,等立了這等大功,還怕恢復不了你光德親王的爵號嘛!」
野田澈也上前,「是啊,亞夫,由你掛帥出戰,我們都跟著你。」
清木義政笑言,「以民眾對光德親王的迷戀,只要亞夫打上一場勝仗,之前的倒光呼聲就能消糜不少。」
然而,坐在岩石邊的男人並沒有應和朋友們激動的推舉。
這急得柏原康團團轉,又是指天又是立地的。
良久,男人終於開口,「不,現在不是我出去搶功的時候。」他看向好友之一,淡聲道,「阿澈,該是你為國家效力的時候了,這個大帥,由你掛旗。阿康,你便做阿澈的保護者,千萬別讓野田家的三代單傳絕了後。」
這話一出,男人們就鬧開了。
「別說什麼絕後,某人自己還沒成親,也不知這後在哪裡!」
野田澈一出口,立即挨了白眼,住了口。緊張地看向前方的男人,現在眾人都知道那道傷恐怕是男人心裡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刺了。
似乎織田亞夫並不以為意,只道,「皇兄和諸大臣都知道,我到德國和荷蘭遊學時學的是商貿,並未學打仗作戰,何來掛帥之說。阿澈,阿康,這是你們的機會,不要讓我失望。」
可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啊!
還有誰想說什麼,卻在男人再次調遠的表情中,沉默下來。
也許,只是暫時不想再去碰觸與那個人有關的一切罷!如果真將軍隊開撥到她所在的土地,恐怕,會再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也許,人真的只能在經歷過一些事後,才能學會畏懼。
東堂雅矢終於走上前,「亞夫,你的苦肉計應該適可而止了。要再這樣下去,我們兄弟這輩子恐怕都沒法睡上一個安穩覺。」
織田亞夫轉眸看來,目光一一掠過眾人,「如果你們真覺得內疚,那就助我把東晁拿下!」
眾人聞言一驚,竟似都沒想到他會如此大口氣。
清木義政說,「我以為,你會說要我們幫你拿下那個亞國。」
他低頭,輕笑,「要拿下亞國,自然必須先拿下東晁,不是麼!」
四張嘴大開,喝了滿嘴冷風。
真不知道,被這樣的男人愛上,到底是幸,亦或不幸?
不過他們很清楚的是,愛上這樣的男人卻不被愛,甚至被厭惡,那是比任何事都要淒慘絕望。
眾人離開後,十一郎仍陪伴在男人身側。
似乎又猶豫了好半晌,才叩身上前低聲說了一句話:
「殿下,屬下有私自作主,將小姐的大花包送了回去。」
男人遠眺的目光微閃過一絲光芒,又很快沉寂下去,彷彿那抹明晰從未出現過。
……
三個月前,一艘開往亞國的英國油輪上。
輕悠在輕微的震盪中醒來,一睜眼便看到姜愷之擔憂地看著她,隨即便一笑,說肚子餓。
姜愷之像過往一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她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他的動作僵了一下沒有再揉她的頭了。
吃過飯後,她說睡不著,他便給她讀隨身帶的小說故事,這是她以前最喜歡纏著他做的事,他還給她講國內的局勢。
她聽得有些走神,卻又說不想睡,只想聽他說話。
他心下甜暖卻又酸澀,知道她撐著眼不睡,其實是怕又做噩夢,夢裡哭著喊著的都是那個東晁男人的名字,那恨憎恨的字眼,聽來讓人驚心,可他卻有一層說不出的深憂,為自己的情,更為她的心苦。
「輕悠,有一樣東西,你或許可以看看。」
姜愷之猶豫了一下,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個大花包。輕悠看到,果然眼眸一亮,立即伸手接了過去,比她之前叫餓接吃的還要快。一抹淺淺的苦笑從他唇角消失,這是他們上船後就在櫃子裡發現的,他自然認得這極具特色的包包是她平日愛背的,可他也記得很清楚,他們匆促逃離,她身上並沒背任何包袱,這包又怎麼會憑空出現在此。
可見她如此歡欣就接了過去,也沒問由來,他便也不提罷。
輕悠看著裡面半熟不熟的工具,臉上的欣悅卻漸漸變了色,但她不忍讓旁人看出,仍是將心頭倏然湧上的澀痛嚥了下去。
「咦,我還以為裡又裝了一堆花紙片兒,原來還有一幅字畫。」
「這個……」
「不能看麼?」
「不,不是的。」
「那就回家再看,時候不早,早些睡。」
姜愷之體貼地沒有強求,將畫放進包裡,為她掖好被子,便拉上了簾幕。
夜靜無人時,她偷偷拿出包,展開那幅畫,其實並沒有什麼驚奇,那本就是她曾經親手繪的櫻花圖。只是當她目光移到曾經由向蘭溪題的字上時,目光卻直直定住。
題著:
櫻吹香濃粉靨輕盈笑婉約
雉雀啁啾聲聲如你語輕盈
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
真跡絕真心能給誰
同乘共飛耳旁歡語共幾程
夕陽餘暉如你的羞怯似醉
摹本易寫墨香未退與你同留餘味
一行硃砂到底圈了誰
悠悠我心你恨聲深不斷
一語絕決鏡破碎再難圓
情字何解怎落筆都不對
而我獨缺你一生的瞭解
雙芯燈下我題字等你回
手書無愧無懼人間是非
煙花易逝然情深愛已重
四季有時櫻開唯待燕歸
------題外話------
撒花,咱們轟轟烈烈的第二卷終於完結鳥,貌似還是囉嗦了點兒,在下面秋又做了新的調整,哈哈,相信大家會喜歡滴。
這題札改自方文山老師的《蘭亭序》,景色方面改成亞夫和輕悠相聚時的畫面,心情悟語都隨原詞。這裡面有亞夫表達的決心。大家看出來沒,他即陳情,又做約定,暗示輕悠他會等,且限定了時間,一定會來找她。
下一卷:元帥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