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只有路邊零星幾盞煤油燈在夜風中晃動著,白日裡蔥鬱美麗的花叢樹冠此時看起來鬼影綽綽,村莊安靜得不可思議,嗒嗒嗒的清脆馬蹄聲,每一下都彷彿踩在人心上,讓人莫名地焦躁不安。
輕悠緊緊抱著包袍,小臉被拂進車窗的風吹得一片冰涼。左手緊緊攥著右手,不斷在心裡祈禱著。
也許上天真的聽到她的懇求,他們終於順利到達港口。沒想到這裡果然同百合子說的一樣,竟是意想不到的繁忙,裝卸貨物的船隻完全不比白日裡少,人頭攢動,聽聲音以辨出有好幾國的人。
安德森將馬車拉到一旁,進了車箱,安慰又緊張地對輕悠說,「可憐的孩子,上帝保佑,我們已經踏出成功的第一步。我找的那條去亞國的船,走的是最近的航道,直接去上海,大約三四天的樣子。船上有我認識的朋友,不用擔心。」
「安德森大夫,您真的打算離開這裡嗎?您廢心經營了那麼多年的醫院……」
「寶貝兒,不用擔心,那一切我已經安排好了。你現在懷著生孕,讓你獨自在海上漂泊,可不是紳士所為。你放心,送你回家後,等這邊風頭過了我再回來,大使和館長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會幫我的。」
輕悠覺得自己真是非常幸運,竟然能遇到這樣捨身為人的好人。以前她對洋人的錯誤觀感,也就此打消了。
「你在這裡等等,我先去找朋友,船票一拿我就回來接你。你等車裡千萬別出去,這個時候單身女子在外並不怎麼安全。」
「嗯,我等您回來。」
……
那個時候,豪斯登堡。
十一郎的確一直守在輕悠屋外,但樓下那幾個少爺喝酒打牌,鬧個不停,竟然把他帶來的僕人都勾跑了。勾跑了不打緊,竟然還讓兩個女僕為其爭風吃醋,鬧了事兒。
最後,這爛攤子還得他去處理。
他只離開了大約一刻鐘時間,回來時並未覺不妥。他心裡更擔心的還是匆匆離開的主子,可主子現在放在第一位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這屋裡正睡得舒服的傻妞兒。
桌上,燈下,剛剛起出稚形的船鞋,仍靜靜躺著。
他將散落的木屑打掃掉。
回頭看了看臥室大門,叫來一個女僕進屋查看。
不料女僕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叫道,「先生,小,小姐她,不見了!」
十一郎渾身一僵,衝進臥室,看到掀開的被子下放著一個人形枕頭,再一看緊閉的窗戶,依那丫頭畏高的性子應該還不敢半夜三更從這五六層高往下溜。
「還愣著幹什麼,全部給我去找人。立即封鎖大門!」
十一郎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真正的噩夢便從這一夜開始了。
尖利的口哨聲在匿大的宮殿中響起,可吹了半晌,竟然只有幾個侍衛前來報到,反把四個喝得醉熏熏的少爺給吵上了樓。
「那女人不在了?瞧你急得,是不是關在廁所裡出不來了呀?」野田澈扒著一頭亂髮,口氣戲謔。
「野田少爺,我沒有開玩笑。」
「話說,剛才我好像有看到……」東堂雅矢一開口,十一郎立即衝上前抓住了對方及領。
「東堂少爺,你什麼時候,在哪裡看到小姐?請您快告訴我。」
東堂雅矢頗為不滿地看著攥著自己雪白領口的手,支起手指,一根根挑掉,十一郎鬱悶至極,不得不鬆開了手。東堂雅矢慢條斯理地整了整領口,才懶洋洋地開口:
「我隱約瞧見有個小小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大門口,好像穿著你們僕人的衣服。時間大概是在……當時我暗槓吃三家,還是在我點了阿澈一個雙頭炮,哎呀,記不清了?」
「靠,爺什麼時候讓你點了雙頭炮,明明就是你陰我!」
「對呀,雅矢,你暗槓只吃了阿澈和阿康,我可早就攤牌出局了。」
「我怎麼記得那時候阿澈偷看我牌,咱們推了重新來過呀。」
四個傢伙竟然沒完沒了地念起了牌經。
十一郎深深地無力了,知道他們這是跟輕悠結下樑子了,能不落井下石已經是好,就別指望這種時候施以援手。遂也不跟他們浪費時間,調動了所有人,開始找人。
「十一郎,你不告訴亞夫一聲嗎?」東堂雅矢問。
十一郎皺眉,「主子去港口和長籐光一查鴉片走私,現在聯繫不上。」
「這有什麼,打個電話過去叫人轉答一下就行了唄!」
「柏原少爺,你絕不能這麼做!」
「呀,不好意思,我已經打完電話了。」
十一郎臉色盡失,瞪著四個興災樂禍的男人,喃喃道,「完了。要是小姐出了什麼事,我們……都別想活。」
「十一郎,你胡說什麼?亞夫就算再喜歡那個妞兒,也不可能不認咱們兄弟的。」柏原康很堅定這一點。
十一郎搖頭,目底一片赤色,「不,你們不懂,小姐對主子來說有多重要。」
說完,他轉身奔出宮殿。
其他四人互看一眼,似乎也感覺出事態的嚴重性。
「十一郎,她大概在半個多小時前出的門,門外有人駕馬車接應她離開。」東堂雅矢終於說出了口。
野田澈一把拉住他,聲色俱厲,「雅矢,你怎麼會看到她離開?」
「完全是運氣。」
野田澈眉頭擰緊,心下也愈發覺得事情蹊蹺。
眾人駕著汽車離開了宮殿。
……
港口
輕悠在馬車中等了很久,都不見安德森大夫回來,開始覺得不安。
透過車窗,她看到一艘接一艘輪船收錨離港,心下更著急,終於忍不住下了馬車。還沒走兩步,就被一個彷彿從黑暗中蹦出來的人攥住了。
「小姐,你是安德森大夫的那位想要去亞國的朋友嗎?」遮頭蒙臉的人,出聲是個女子。
輕悠高高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少許,「你認識安德森大夫?」
「對,我是他朋友。他讓我幫忙照顧你,你快跟我來,船要開了。」
本來應該聽安德森大夫的話等他回來,但一聽船要開了,輕悠太渴望回家,便跟著女人離開了。
「夫人,我叫輕悠。請問您怎麼稱呼?」
一邊避讓著來往的人群,輕悠看著越來越近的大船,戒心也放下不少。
但女人沒有回答她,當他們行到一艘三四屋樓高的屋船下時,那裡正有不少人在搬運貨物。女人突然將一包烏漆抹黑的東西塞進她懷裡,說那是上船都必須帶上的必備品。
輕悠覺得太沉,還有股怪味道,想說自己已經準備了物品,但又不好在這種時候拒絕對方的好意,只能勉強將東西抱住。
「夫人,安德森大夫呢?我怎麼沒看到他,他說過要和我們一起走的。」
女人帶著輕悠走過了那艘大船,竟然又往岸頭上走,輕悠覺得有些古怪,停下腳步問。女人只說人就在前面等著,讓她趕快。輕悠看到左右迅速跑過的人,全都從那大船上扛著箱子下來,將東西都堆到了前面的空地上,愈發覺得不安。
「啊,我想起來了,安德森大夫告訴過我說他的朋友是梅利夫人,就是您吧!真不好意思。」
「對對,快,我們很快就到了。你……」
輕悠一把甩開女人的手,嚇了女人一跳。
「你根本不是安德森大夫的朋友,你到底是誰?」
「小姐,您在說什麼呀?我就是安德森大夫的朋友呀,你看,那艘大船就是咱們要去亞國的,你快跟我走,再慢點恐怕就會被海檢處的人發現了。」
「放手,我要回去等安德森大夫!」
輕悠轉身就走,女人急忙來拉她。
正在這時,一陣尖銳的哨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剎時間周圍的人群從剛才的匆忙有序立即亂成了一鍋粥,本來沉寂的燈塔上投落數道刺目的光線,朝地上掃落而來,緊接著空中喇叭裡傳來了嚴厲的警告:
「海檢處突擊檢察,所有人員一律保持原地不動。警告,凡是違抗命令者,視為違犯東晁《海關條例》,一律拘捕入獄!」
話音未落時,從四面八方就湧出一個個身著黑色警服荷槍實彈的警察。
輕悠被嚇得僵大原地,一動不敢動了。
可讓她驚訝的是,周圍的人不但沒有聽令,跑得更快了,那些扛著貨物的人幾乎是拼了命地往車上送貨,不少車直直衝過警察們的包圍圈兒,逃之夭夭。而那些正在登船的人也毫不猶豫地往船上跑去,總之,這裡除了她一個傻傻呆在原地,全部在自尋出路。
下一秒,她扭身就朝最近的一艘大船跑去,不料卻被那女人拉住。
「你放手,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片沸亂的光影人聲中,只看到女人斗蓬下一雙憎恨厭惡的眼睛。
輕悠大駭,一腳踹開女人。
「最後一次警告,站在原地等候檢察。再亂跑,我們就開槍了!」
自然是沒人聽那警告,輕悠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著,突然耳邊響過一串「突突」聲,聲音極細極小,嚇得她立即蹲下了身,差點被人砸到,她定睛一看嚇了一跳,更用力地抱緊了那包沉重的物什,下意識地想要用之護著自己的肚子。一個人額心上多出個小小的血窟窿,瞪大了驚慌的眼死在她腳邊。
他們開槍了!
……
此時此刻,燈塔上,身姿筆挺只披著一件黑色披風的男子,目光銳利地穿行在探照燈打亮的碼頭上,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肅殺之色。
旁邊,做為此次緝私行動的總策劃,海檢處處長,長籐光一正有條不紊地下達著每一階段的命令。
「這些不要命的偷渡客,真是我們東晁的恥辱。」
「光一,偷渡只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我們沒能留住他們,首先應該檢討的是做為施政者的我們自己有何過失。不要傷害偷渡者,目標瞄準鴉片商人和那些卸貨的水手。凡是沾了鴉片的人,通通革殺勿論!」
「是!」
長籐光一聽了織田亞夫這番話,打從心底佩服,回頭去傳令。
恰時,一個警衛匆匆忙忙跑上塔來,在織田亞夫面前戰戰兢兢地行了個禮,報告道,「殿下,剛才豪斯登堡來電說,說什麼小姐不見了。」
「你說什麼?」
警衛的脖子立即被大掌卡住,啞著發不出聲來。
剎時間,一把憤怒至極的火焰在男人胸口瘋狂燃燒,手中的漢子幾乎要被活生生卡死。
長籐光一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殿下,有點兒怪啊,那邊那個人好像軒轅小姐?」
警衛被甩開,織田亞夫轉回眺望台,推開了打燈的人,喝問「在哪裡」,長籐光一被那殺氣騰騰的聲音嚇到,急忙指引。
強烈的光束立即罩住了那個縮在一排鴉片箱後的嬌小身影。
既使隔著十幾米遠,即使那裡混亂一片,即使那人縮成幾乎看不清的一團,可是在那一瞬間的回首,依然讓他看清了那張剛剛還在他腦海裡溫柔拂過的小臉,立即感受到她的驚慌失措和恐懼不安。
「殿下,要軒轅小姐毫髮無傷,必須下令全部停火,否則她很容易被流彈擊中。」
男人的手緊緊攥著探照燈,森白的骨節彷彿要破皮而出。
「她懷裡好像還抱著什麼東西?那不會是鴉片吧?怎麼可能……」
長籐光一還在喃喃自語,手上的喇叭就被奪走。
「軒轅輕悠——」
這一聲暴喝,驚得周人都是一愣。
任誰都能感覺得出,男人盛怒的聲音裡,全是殺氣。
那是什麼人,竟然讓向來冷靜睿智的親王殿下,暴發出如此駭人的怒火和殺意?
……
輕悠不敢置信地朝聲音發源處看去,就被刺目的光線擋住。
她的心瘋狂跳動,他怎麼會在這裡?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給她思考好好的逃跑計劃怎麼會變得一團糟,她看著已經開始收錨的輪船,心底的希望讓她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你給我站住!」
織田亞夫更不敢相信,在自己發現她時,她竟然還敢往槍林彈雨裡逃!
命都不要了麼?
只想逃離他?
「殿下,還是讓我先下令讓他們停……」
「不必。把狙擊槍拿來!」
長籐光一被男人狠戾的目光駭住,抖著手遞上了那把剛剛由男人贈送給海檢處的當前世界上瞄準率最高的德國步槍。
男人一把抽過槍,唰唰兩下拉開了保險栓,動作利落得讓人又敬又畏。
他對著喇叭又說了一句,「軒轅輕悠,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你再敢朝前跑一步,就別怪我的子彈不長眼!」
而令眾人驚訝的是,在這聲殺意昭昭的警告聲後,下面的那抹嬌小的身影腳步邁得更快了。
匡啷一聲,男人砸掉喇叭,低咒著「該死的女人」,將步槍抵上肩窩,槍口對著移動的女孩,毫不遲疑地扣下了扳機。
幾乎聽不到槍響的聲音,眾人目光一抖,看到女孩懷中緊緊抱著的東西突然火光大漲,爆成了一團火球,滾脫出去。女孩嬌小的身影被這一震,彈向後方,撞在了高大的木桶上。
還在眾人發呆驚歎其神槍絕技時,男人扔下步槍,旋身衝下了高塔。
看著那疾馳而去的背景,長籐光一捏出一掌冷汗,他之所以能發現輕悠,也很意外,因為出門前百合子正和女兒玩西洋的螢光粉畫小動物,他便看到下方亂竄的一人身上有奇怪的綠瑩瑩物體,奇怪地用燈打去照看,才發現了竟然是那女孩。
他無法理解那男人先前明明那麼呵護疼寵著女孩,何以能下如此狠手,那樣冷酷深奧的面目下,究竟藏著怎樣一顆石心腸,可在開槍之後,又比誰都著急著趕去。
……
——小姐,不要啊!
洶洶火光中,輕悠彷彿看到自己的夢,徹底破碎,再無痕跡。
十一郎想要救她,可還是慢了一步。
人的腳,哪有子彈跑得快。
射出那枚子彈的人,還是他那尊貴英明的主子,他就是有三頭六臂恐也攔之不住。
十一郎想上前扶起她,卻被人一腳踢開。
那漆亮的皮鞭映著火紅的光,鷙疼了她的眼,遲到的疼痛像一把鋒利的劍,倏地劃開了她的身體,一股灼熱的液體滑出體外,她緊緊抱住已經空無一物的胸懷,尖聲求救。
「不不,救救它,救救它……」
慌亂中她抓住靠近的第一個人,看到那張狠絕的俊臉,也不管不顧地求,「亞夫,救救它,它要走了,它要走了……求求你……」
他一腳甩開她的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全是無情,「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蠢女人,你以為我寵你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嗎?竟然抱著那種東西逃跑,你的腦子裡是不是裝的全是……」
可憐他話未說完,女孩就爬向旁邊的十一郎求救。
他氣得滿額青筋突跳,竟然想也不想,抬起就是一腳,狠狠踢在了女孩一手緊捂著的小腹上,女孩嬌小的身子哪裡承得起他這一擊,身子一下就飛跌出去,再次撞在那大木桶上。
「亞夫,你瘋了。」這方跑來的野田澈剛好看到這一幕,大喝出聲。
「滾開,這裡沒你們的事!」
織田亞夫滿臉猙獰,火光耀眼的臉龐扭曲駭人,十一郎和四少都僵住了腳步。
「這該死的小賤人,竟敢助紂虐幫著走私鴉片。本王早已下令,但凡碰到鴉片的人,一律革殺勿論!」
輕悠在男人憤怒的喝斥聲中轉醒,猛然睜開眼。
火影、人影,槍聲、人聲,一片混亂交織的糜糜亂象中,男人的臉龐無限放大在眼前,明明俊美如天神,卻那樣冷血殘暴,無情狠心!
軒轅輕悠,你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怎麼能愛上一個魔鬼,他不僅要殺你,還親手殺死了你們的孩子!
------題外話------
咳,我可憐的女兒,掙扎了這麼久還是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