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姐說上天溜溜。」
「混帳東西,小姐才剛學會開飛機,怎麼能讓她一個人上天,你們腦子都糊了嗎?!」十一郎一巴掌甩下,厲聲喝斥。
地勤組長嚇得直點頭哈腰,「屬下該死。小姐當時帶著一個隨扈,說隨扈是駕駛好手。那個隨扈十分精通駕駛方法,小的以為殿下有令,才給小姐放的行。」
織田亞夫凝目看向海崖外漸漸灰黯的海岸線,神色更加陰冷。
東堂雅矢道,「亞夫,放心吧,阿澈年初就通過了駕駛考核,不管是時下最新型的飛機,還是像輕型機這樣的老古董,絕對沒問題,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野田澈學的本來是陸戰指揮,而東堂雅矢在這時透露了這樣一個算是秘密的消息,也是想借此平覆織田亞夫的怒火。之前野田澈故意瞞了這一招,都是為了給好友一個驚喜。其中的意義,相信織田亞夫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念著兄弟這份心,也應該消消火,怎麼也不能為了一個女人,真的傷了大家和氣。
周人話音落,都等著男人表態。
織田亞夫眉心深陷,舉步朝外踱了兩步。
十一郎自然最懂主子心思,遂上前一揖道,「殿下,我駕機去找他們。」
「不用,就在這裡等。」
十一郎微訝,抬頭看向主子,男人的目光越過他掃了後方一眼,東堂雅矢鬆了口氣卻莫名地覺得心更沉了,柏原康和清木義政就尷尬得垂下了頭。說到底,這幾個大男人跟一小丫頭片子較勁兒,也著實丟了男人顏面。
地勤組長見危機總算解除,連忙招呼著人給親王並幾位少爺看坐,卻招親王大手一揮給喝走了。
眾人這便就站在跑道邊,迎著一陣比一陣大的海風,看著遠處已經變成白茫茫一片的天空,正中天的太陽早被蜂湧而至的滾滾雲層掩去,一副山雨欲來之勢。
這時,機場的天氣勘測員跑來找地勤組長。
地勤務組長一聽報告,心頭又突跳兩下,猶豫糾結了幾分,最終仍是硬著頭皮上前報告,「殿下,以現在的風勢和雲層變化的情況,根據我們天氣堪測以及老同志的經驗來看,估計很快會有颱風登陸,近海區漲潮至少在十米左右。」
登時,眾人就覺得刮在臉上還有些暖的風都變得割人了,周圍氣壓驟然下降,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了。
十一郎再一次請纓,柏原康和清木義政都欲上前卻被東堂雅矢給按住了。
織田亞夫雙手抱胸,目光遠眺,卻一動不動,亦無任何決意。
風越來越大,吹得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倉庫鐵門都嘩嘩作響,然而,男人背脊筆挺立於原地,任衣袂翻覆、髮梢凌亂,也未移動一步。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黯,明明正值午時,天地間一片混沌,漫天草屑塵飛,恍若時入黃昏,低壓的雲層中漸漸有青色電影閃顯,隨之而來的滾滾雷聲在頭頂鼓響,震聾發饋。
僥是如此,卻無一人敢喚人進倉庫避風等待。
眾人被風吹得幾乎要睜不開眼,心頭的焦急也漸漸溢於顏表。
正在這時,辟啪一聲巨響,天空竟打下一道閃電,擊中對面矮丘上的一顆大樹,大樹在眾人眼中被劈分成了兩半,左右倒下,腹紅的火舌在黑煙中竄動。
不論如何,這一幕都給人相當糟糕的預感。
「殿下,讓屬下出海吧!」
「亞夫。」
一時間,眾人都急了。
不管輕悠如何,東堂雅矢這方人更擔心的是野田澈的安危。要是為了個女人害了自己兄弟的性命,這無論如何都讓人接受不了。
男人薄唇緊抿,唇角繃直,袖中交叉的手不斷收緊。
嘩,海崖下的潮水激湧而來,拍擊出巨大的浪花,竄上高空。
剎時間,閃電雷聲齊頭並下,嘩啦啦一片漂泊大雨兜頭淋下。
「亞夫,派直升機搜救隊。」東堂雅矢急道,「這個天氣,輕型機的機翼是用輕木製成,若是淋濕了很容易被雷電擊中。」
雨霧中,織田亞夫側頭看著好友,冷冷啟聲,「浪潮已起,這裡現在只有一架直升機,還是最老舊的機型,飛行距離不比那架輕型機遠。現在風雨大作,可視度低,無線電信號也容易受干擾,派出四個營救隊員,若是入了海後與指揮台失去聯繫,又看不到領航燈,你這是讓他們出去直接送死麼!」
東堂雅矢啞然失聲。
其他還想出主義的人也閉上了嘴。
的確,一切都如織田亞夫所說,事情的方方面面都已被他算計其中,在海上尋找飛機不像找遇險船隻那般容易,在場與飛機打了十幾年交道的老人也尋不出更好的辦法。
一切似乎只能聽天由命,亦或是一場博命的巨賭?
……
突然,翻滾的烏雲層中亮起一盞閃閃爍爍的光點。
一道長長的嗚鳴聲由遠而近,在一串緊羅密鼓般的雷聲之後,終於突破天地混濁衝了出來。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大叫出聲。
那開得搖搖晃晃的小飛機在一片大雨中就像只可憐的落湯雞,越靠近時,越能聽出油箱幾乎耗近,螺旋漿的轉動聲像卡殼的老表極不規律,最明顯最糟糕的問題就是有一隻機翼已經著了火,正冒著紅腥腥的火舌和黑濃的煙霧。
「糟糕,他們的螺旋漿已經停轉了。」
「快,到跑道上去拉網,否則他們會撞進農田。」
地勤組長迅速有效地展開了地面搶險工作,在一陣有驚無險的折騰後,小飛機終於被大網兜住險險地停在了農田邊上。
飛機上,野田澈大鬆一口氣後,頗有些得意地誇口,「瞧,哥哥沒唬吧!哥哥我可是拿了所有機型駕照的天才飛行員,聽哥哥準沒錯。要不然,今兒咱倆准葬身魚腹,先你瞧見那浪頭子有多大了?所以我就說……」
越野車的引擎車打斷了野田澈的自吹自擂,當他一眼瞄到車座前的男人身影時,登時住了嘴,滿心急打鼓,比之前面臨燃油不足而不得不採取滑翔式飛行以節約燃油、同時還得躺避閃電雷擊的重重威脅下,還要緊張害怕起來。
「亞夫,嗷!」
毫無預警的一拳狠狠落在野田澈臉上,打得他在地上滾了三圈兒才停下,一陣頭昏眼花,肚子裡那緊急轉了三圈兒的解釋和說明全部消失。
「亞夫,我……哈欠!」
當這一個嬌柔軟嫩的聲音響起時,似乎氣氛一下全變。
而最後這個噴嚏,就為整件事畫上了一個句點。
織田亞夫奪過十一郎手上的大傘,掩在女孩身上,大手撫上她**的小臉,大風冷雨凍得嘴唇都白了,輕聲問。
「有沒有受傷?」
她搖頭,直擼鼻子,眼裡有怯意,更無辜得像做錯事急於認錯的孩子。
「回來了就好。」
他彷彿歎息了一聲,俯身將她托抱入懷,大步上了車。並連著下達了一串命令,準備哄熱的乾衣服,熬好祛寒的薑湯,叫大夫候命,放好熱水洗澡等等。
而四位少爺,再一次被好友給仍在了狂風大雨中。
「阿澈,你怎麼不還手?」
野田澈沒有回答東堂雅矢的疑問,只是揩了揩一臉的血水,撐著腰走掉。
不管今天這事是不是真的圓滿解決了,男人們心裡隱約都覺察到,有些人,有些事,已經不同。
……
「輕悠,終於盼到你來了。」
百合子熱情地上前握住了輕悠的手,兩人親切地交談起來,似乎將周圍的人都丟到了腦後。
輕悠身旁的織田亞夫跟百合子身後的長籐光一點頭示意,跟來的四位少爺也趕緊送上帶來的禮物。
眾人剛寒暄幾句,一直端立在屋簷下的老婦人,即長籐光一的母親出聲打斷了眾人,邀請入屋。老夫人聽說出身古老的華族,祖上曾是幕府的大將軍,自幼承襲的貴族式教育,讓她顯得嚴肅而不易親近,氣派十足。在場除了對擁有皇室身份的織田亞夫稍顯和悅,在盡完當家之禮後,便回了屋。
輕悠見百合子想要扶婆婆回屋,卻被厲聲斥責,那鄙視的眼神和厭棄的臉色,都讓人感覺到了這對婆媳關係裡的暗礁。
回頭,百合子便又恢復一臉笑容,打趣道,「輕悠,剛才亞夫哥哥還悄悄對我說,你著了涼,不可吃生冷葷腥的東西呢!」
輕悠垂下臉,百合子以為她不好意思,便打住話題喚來了女兒。才兩歲的小娃娃格外討人喜好,也不怕後,見了輕悠就抱著腿奶奶地喚著「姨,姨」,輕悠餵了一顆牛奶糖,立即贏得了小傢伙的歡心。
男人們則在長籐光一的邀請下,說要切磋武藝,立即興奮起來,吆喝著去了武術室。
離開前,織田亞夫對輕悠說,「帶孩子有保姆,不要累到自己。醫生說你還有些寒氣,也別跟孩子待太久。無聊了就過來武術室。」
「我又不會男的,幹嘛到武術室來跟你們瞎參和。」
「那倒是,以你的功夫,連美**事院校的高材生都無還擊之力。不若,待會兒過來給我們指導一下。」
身後一片男人們的嚷嚷聲。
輕悠冷哼一聲,甩開那溫暖的大手,抱著小娃娃扔給男人們一個鬼臉,走掉了。
野田澈嘟嚷,「亞夫,你到哪兒找了這麼個活寶啊?」
織田亞夫唇角輕揚,「天上掉下來的活寶。」
眾人齊哄,受不了地翻白眼。
織田亞夫回首看著離去的窈窕身影,眼底卻滑過一抹黯色。
……
「小粟子,看姨給你畫朵漂亮的小紅花兒。」
「發,發,紅髮發。」
「筆尖處輕輕壓下,壓尾處抹三抹,慢慢招起筆,一個花瓣繪好了。看,漂亮嗎?」
「亮亮,姨姨好亮亮。」
小娃娃拍著小手,童音稚嫩,大眼中單純崇拜的光彩,折軟了人心,很容易忘卻煩憂。
輕悠抱著孩子就捨不得鬆手,教孩子寫字繪畫,難得耐心十足。
是不是做了母親的人,都會有這樣的變化,她不知道,看著那肉肉的小手掌握著筆桿的模樣,鼻頭不自覺地犯酸。
旁邊的小保姆不由讚歎,「小姐,您的字寫得真漂亮。」
「呵,我師傅都說我的字不如我的畫漂亮。」
「哪裡呀!您的字真的很棒,我們根本沒學過寫字呢。能認得幾個漢字,都是夫人平日寫字時教我們的。」
輕悠好奇,「百合子平日也常寫漢字?」
小保姆討好道,「對呀。夫人每日定時都會在屋中摹一些據說是你們唐土非常有名的名人字帖。」
由於東晁閉關鎖國後也才開放半個世紀,對於一些低下層的普通東晁人而言,對大海峽那方的那個陸地大國的認識,很多仍停留在老一輩口耳相傳的陳舊觀念中。雖然政府大力推行教育,強迫東晁國民年至五歲時必須入學堂學習,但這樣的政令到了僻遠地區的實行力度總是相差甚遠,小保姆便屬於政策無力的那一類極貧困戶。
「聽說這是夫人從娘家帶回的習慣,夫人的字帖可集了好多呀!先生都直贊夫人是咱們長崎漢字寫得最漂亮的夫人呢!不過,老夫人就看不慣夫人寫字,每次都會罵……呀,小粟子不要亂動……」
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小保姆立即住了嘴,去抱爬走的孩子。輕悠跟著下了庭院,三人在院子裡玩起了捉迷藏,繞著躲著,不知不覺竟離開了主宅大屋。當輕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撞入了另一幢大宅的區域,隱約聽到打鬥喝呼聲,才知道自己跑到了武術室。
她剛爬出躲避的屋腳,不想卻聽到了熟悉的人聲,就縮了回去。
「亞夫哥哥。」
「百合子,有什麼事快說。」
「本來我應該恭喜你和出雲妹妹訂婚愉快,光一還專門為此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要送給你們。可是,今日你和輕悠一起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亞夫哥哥,或許我這樣說,您會生氣。可,可我實在替輕悠擔心,她是那麼好的姑娘。我剛才才聽阿澈說,輕悠還不知道你即將跟出雲訂婚的事。你為什麼要瞞著她呢?」
「這不關你的事。」
「亞夫哥哥,請您聽我說完。我知道我這樣說,有些多管閒事。我是真的很喜歡輕悠,我覺得她很像當年的我,單純,天真,還很癡傻。我希望她能過得開心,能獲得真正屬於她的幸福。您該知道,我當初為什麼離開京都,遠嫁到長崎而來,離開你和紫櫻媽媽的世界。以我不明不白的身份,野田家絕不會要這樣一個父不詳的女子做長媳,做未來的野田家的當家主母。若是不能完全擁有阿澈的愛,我寧願什麼也不要!我有我的驕傲,輕悠和我一樣。這一點,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又如何,你是你,輕悠是輕悠,你以為你就有資格替她做決定了。」
「那麼,亞夫哥哥,你就可以替輕悠做決定了麼?你真的知道她的想法,她想要的幸福是什麼樣麼?」
「……」
「你和我最清楚的就是做為血緣不純正的人,在皇室貴族的環境裡生存,有多麼痛苦難受,會遭遇什麼樣的屈辱和折磨。您真捨得將她一輩子關在屋子裡,完全不接觸外界的人和事麼?您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有了孩子?」
「閉嘴,絕不可能有孩子。」
「亞夫哥哥,就算您不想要,可是生活在異國他鄉的女人若沒有一個骨肉做寄托,你以為她還能孤孤單單地活多久?你若真的愛她,會捨得她受那樣的苦、看那些白眼麼?如果出雲生下嫡長子,輕悠的孩子在家族中會連一點兒地位也沒有,您就真捨得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孩子,同您當年一樣吃盡那麼多苦頭麼?
就算你能將他們母子保護得再好,天下也沒有不透風的牆,紙包不住火。不僅輕悠無法開心地生活在這裡,她的孩子更會受盡東晁貴族們的歧視和白眼,若是生的女兒,就會跟我一樣連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了,只能任人魚肉,每天過著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這就是你期望給輕悠的未來麼?」
「夠了,百合子,你已經僭越太多。輕悠是我的女人,她有我就足夠了。至於孩子,絕不是我和她的問題。」
「亞夫哥哥,萬一輕悠懷孕,你不會是想讓她把孩子給滑……」
「在我的字典裡沒有所謂的萬一。除了出雲,任何女人都不會懷上我的孩子,更不可能生下荻宮的繼承人。百合子,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准在輕悠面前提訂婚的事。你只要扮演好你自己的角色,讓她開心渡完這幾天假期就夠了。至於光一的職位調遣,我會幫你們輸通上位。」
那人似乎要走,但腳步又被拖住,百合子的聲音變得失望而淒楚。
「亞夫哥哥,您若是真心希望輕悠開心,就該放她回家!您知道,她有多想回亞國,那天在孔子廟裡……」
「你要敢給我說溜一個字,別怪我不念兄妹之情!哼!」
砰地一聲重物落地響,接著是男人離開的衣褶摩擦聲,最後,一切歸於死寂。
輕悠眨了眨眼,尋著來時的小路,回到了主宅庭院,那裡小保姆正拿著果子哄著哭嚷著的小粟子,小粟子一見她回來,立即破啼為笑。
武術室的廊簷一角,有人看著離去的窈窕身影,目光沉黯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