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會怎麼破金烏秘劍?為什麼他表現的如此有信心?就因為離山劍法總訣現在在國教學院裡,他對離山劍法瞭若指掌?不,金烏秘劍屬於那位傳奇小師叔的傳承,以那人與離山劍宗以至整個長生宗複雜的關係,這套劍法根本沒有錄入離山劍法總訣,陳長生肯定沒有看過。苟寒食微怒之餘,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更加不解,二樓窗畔觀戰的那些大人物也同樣不解,神情莫名。
陳長生確實破不了這記威力強大的金烏秘劍,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但這不代表他就要認輸,因為除了破劍之外,還有很多的應對方法。
他手腕如落葉婉轉一翻,短劍破雨簾而去,化作一道細細的雨線,從右下方向上斜斜割向苟寒食的身體。
他沒有想過要破苟寒食的這一劍,也沒有想過如何去擋,去格,更沒有想著去避,他理都不理這一劍,沉默著自顧自的揮劍。
烈日當空,洗塵樓內的殘雨變成無數道密密的金線。有數道金線落在陳長生的臉上,卻沒能讓他的眼睛瞇一瞇。他盯著苟寒食的臉,繼續前行,度驟然再升,如閃電一般來到苟寒食的身前。
他用的是鍾山風雨劍,不是威力最大的那招天翻地覆,而是最絕然、最義無反顧的第七式——慷慨一劍。
慷慨是吝嗇的反義詞,也可以用在更壯闊的場合裡,比如慷慨赴死,這個詞在某些時候,代表著某種氣度,視生死如無物的氣度。
陳長生的人以及他的劍,就稟承著這樣的氣度,完全無視苟寒食劍那輪太陽,無視離山劍宗最神秘強大的劍法,來了。
如果苟寒食不變招,毫無疑問,下一刻,陳長生便會被金烏秘劍直接斬成兩截,而同時,他的劍也會切開苟寒食的胸腹。鍾山風雨劍第七式有慷慨氣魄,威力上卻不及金烏秘劍,苟寒食中了這一劍,可能會死,也有可能身受重傷,問題在於,誰都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
二樓窗畔的大人物們看出了陳長生的用意,驚呼出聲。苟寒食更是感覺的異常清楚,轉瞬之間生出無數念頭——陳長生要和他同生共死,拼生死之間的運氣,他自然不會接受,因為他更強,本就處於勝勢。
離山劍橫擺而出,金烏劍勢瞬間轉作守勢。
兩柄劍依然沒有相遇,松濤再起,周密無比。
陳長生的慷慨一劍,根本沒有辦法靠近苟寒食的要害。
只聽得洗塵樓裡響起嗡的一聲鳴響,勁意四濺,陳長生倒掠而退,在空中翻了一個圈,落回地面,靴底踏出數道水花。
樓內一片安靜。二樓的人們看著陳長生,神情很是複雜,如此強大恐怖的金烏秘劍,居然被陳長生用這麼簡單的方法便給破了
當然,這實際上非常不簡單。如果不是陳長生信手拈來,便是鍾山風雨劍最凌厲、最不講後路的一招,給苟寒食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而且沒有流露出任何軟弱的情緒,如何能夠逼得苟寒食放棄如此大好的局面?
陳長生再次疾掠向前,短劍帶著嗤的一聲厲響,隔空刺向苟寒食。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先前曾經出現的那些朝氣鮮活感覺,彷彿只是錯覺,重新變得沉默而木訥,卻依然堅定
這是什麼劍?觀戰的人們不停猜著。
苟寒食舉劍破空而起,帶著恐怖的真元勁意,直接拂散了樓內緩緩落著無數層雨簾,劍意自四面八方而至,襲向陳長生。
陳長生依然神情不變,就像先前那樣,看都不看,理都不理,全部心神都在自己的劍上,以專注到恐怖的程度,一劍刺了過去。
洗塵樓裡響起一道淒厲的劍嘯。
他的劍法不及苟寒食的劍法精妙,但他的劍更簡單,想法也更簡單,看似先,實則後起,然而最終卻是兩劍同至,呼嘯相交。
兩劍依然沒有相遇的機會。
依然是同生共死、同歸於盡的局面。
苟寒食一聲清嘯,嘯聲裡充滿了憤怒與極淡的一抹無奈。
他手裡的離山劍彷彿繁花散開
「繁花似錦」二樓傳來驚呼。
在最後時刻,苟寒食臨時變劍,卻是順勢而行,將雨花盡數轉換成繁花,一招開放,瞬間便在陳長生的肩上留下數道劍傷。
這式變劍無比精妙,可以說完美地展現了離山劍宗的底蘊與水準,只是畢竟是臨時變劍,終究要稍微欠缺些精神氣魄。
他這招繁華似錦雖然傷了陳長生,卻沒有辦法擊敗陳長生,同時,他的左上臂也被陳長生的劍割出了一道血口。
陳長生晉入通幽境後,與苟寒食兩次對劍,最終都是這般結束,他用的都是同歸於盡的凌厲劍招,似乎根本沒有想過能戰勝對方。
二人站在洗塵樓兩頭,平靜無視,沉默不語,之間有無數層雨簾,彷彿遮住了很多事情,也模糊了彼此的容顏。
苟寒食神情冷峻,因為他已經確定陳長生想做什麼。
陳長生握著手中的短劍,向遠處的他點頭致意,表示抱歉。
是的,他不如苟寒食,修行再如何刻苦,天賦再如何高,看過再多道藏,他依然不如苟寒食,因為苟寒食的修行也很刻苦,天賦也很高,同樣通讀道藏,而苟寒食比他年齡大,他比修行的時間長。
就算他苦苦求索,在大朝試裡憑借對戰不停提升,直至先前以震撼世間的姿態成功通幽,依然不可能是苟寒食的對手。
洗髓,不成功,然後繼續洗髓、冒著生命危險初照、然後繼續不停初照,直至最後莫名通幽,卻依然沒有辦法在修行境界上勝過強大的對手,這感覺似乎有些辛酸,但陳長生不這樣想。
他沒有失望,更沒有絕望,相反,他對自己獲得這場對戰的勝利,充滿了絕對的信心,因為他現在獲得了與苟寒食同生共死的資格。
在獲得這些提升之前,在通幽之前,他和苟寒食差距更大,想要和對方一起去死都做不到,他現在至少獲得了這種資格。
這就夠了。
因為沒有人在面對死亡上比他更有經驗。
換句話說,沒有人比他更怕死,以及更不怕死。
苟寒食不能理解陳長生在這方面的強大,但他能感覺到這種強大,那麼他想要戰勝陳長生,便也必須拿出自己最強大的方面。
「你試試我的這一劍。」
他對陳長生說道,然後平靜向前走去,腳步很穩定而緩慢,眼神變得越來越明亮,彷彿回到當年還是鄉塾孩童的那幾年。
苟寒食的這一劍很簡單,從上至下,便斬了下來。
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但這一劍非常不簡單,上彷彿可以至碧空,下彷彿可以深至黃泉,天地之間便是這道劍,這道劍屬於真實而細碎的人間。
不過,這一劍是真的很寒酸。
看到這道劍,感知到這道劍的劍意的人,都有些心頭微酸。
每個人都看到了自己曾經艱難的過去。
苟寒食看見的更多,因為這本就是他自創的劍。
他看到了幼年時家中一貧如洗,母親替族中親戚洗衣為生,自己沒有錢入鄉塾,在那個有三角胡的先生門前跪了整整一夜時間。
進鄉塾後可以讀書,但沒有錢置暖爐,窗外的寒風很刺骨,這便是寒窗,他更沒有吃飯,只能每天清晨煮鍋冷稀飯,凍凝後用刀切成兩塊,一頓一塊,這便是寒食,寒窗十年,寒食又是幾年?
揮動這一劍的時候,苟寒食真的想了很多。
貧寒,真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事情。他為什麼能夠堅持到進入離山劍宗?堅持到現在?不就是為了這場對戰嗎?
是的,他的這一劍就是當年切冷粥時的那一刀。
苟寒食起劍的那一瞬,陳長生的神情便變了。
還沒有看到這一劍的時候,他便感受到了這一劍的渾然天成,不,更準確地說是,這一劍是避無可避的人間事。
苟寒食已經用了兩道非常精妙強大的劍招,他用了兩次死亡衝鋒來化解,而現在面對這一劍,他竟生出難以衝破的念頭。
因為這一劍越不過去,想要同歸於盡,先便要兩劍相遇。
陳長生不想手裡的短劍與苟寒食的離山劍相遇,因為一朝相遇,便會有變化,這種劍道方面的考較,他無法做到比苟寒食更準確。
開始的時候,是苟寒食不想與他兩劍相遇,現在則倒轉了過來。
怎麼辦?
二樓窗畔觀戰的人們,正自震驚於苟寒食孤苦一劍的絕妙,緊接著,便被陳長生的劍招震懾住了心神,驚呼連連響起
陳長生側踏,踏破青石上的積水,曲肘帶起一道雨水,依然直刺,短劍的劍鋒帶著淡淡的金光,向著苟寒食刺了過去。
一道淡淡的血腥味出現在洗塵樓裡。
這味道來自他與苟寒食身上的傷口,也來自先前那些參加對戰的考生們流的血,但更多則是來自他的這招劍法。
「這是國教真劍嗎……」一名聖堂大主教神情驟凜,喃喃說道。
徐世績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厲聲喝道:「這招不是已經被禁了?」
摘星學院院長說道:「應該還留在國教學院的藏書館裡。」
陳長生正在用的這招國教真劍,還有個更出名的名字,叫做殺戮之劍,乃是國教學院某位前任院長的秘劍,據說多年前那位墮入殺戳之道的院長被教宗大人強行鎮壓的時候,竟用這式劍法重傷了教宗大人。
如果說苟寒食的那一劍在於孤寒,在於堅持。
那麼陳長生用的這一劍,則在於殺戳,在於瘋狂。
如此兩劍相遇,誰會佔得上風?
洗塵樓裡的殘雨驟然消散,濕漉地面殘著的些微黃沙卻躍離而起。
兩道劍風繚繞不絕,勁意四處逸散,黑色的樓簷被風吹的不停輕響。
苟寒食和陳長生已經分開,流了更多的血,受了更多的傷。
沒有人看清楚先前究竟生了什麼事情,但那兩劍應該還是沒有相遇。
莫雨的視線下移,落在苟寒食身前的腳印上,確認竟是他先退了,不由有些震驚,細眉微挑,眼中生出複雜的意味,唇角卻揚了起來。
樓內一片死寂,人們震驚不斷。
秋山君和徐有容沒有來參加今年的大朝試,很多人都以認為大朝試難免會有些失色,然而誰能想到,這場大朝試的決戰竟打到了這種程度?
從開始到現在,陳長生和苟寒食對劍已近半百次,然而他們的劍卻始終未曾真的相遇過,再然而,他們已經受了無數劍傷,甚至好幾次距離死亡只有瞬間,這等心志手段,這等劍道修為,實在是令人讚歎無語。
這兩個人究竟是怎麼修行的?他們怎麼能掌握如此多近乎失傳的秘劍?苟寒食甚至自創出如此完美的劍法
當然,他們可以憑借境界和修為方面的優勢,無視苟寒食和陳長生的這些劍招,直接憑實力碾壓,然而如果是境界相同的情況呢?要知道苟寒食和陳長生都不足二十歲,便能知道如此多的劍法,知道何時該選擇何招,做出近乎完美的選擇,這種能力實在有些令人瞠目結舌。
陳長生更是掌握了那麼強勢慘烈、只為同歸於盡而生的劍招,連接不斷地施展出來,更可怖的是,所有人都從他的選擇和劍意裡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少年就是想要拿大朝試的榜名,為此他連死都不怕
「這樣下去是會死人的。」陳留王看著場間諸人說道。
人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有些擔心。他們當然可以阻止這場瘋狂的戰鬥繼續進行,但是大朝試的名還沒有決出,苟寒食和陳長生怎麼可能同意,如果要評定勝負,陳長生一直在靠死亡在尋覓勝機,如何判他負?
好強大的一劍。
陳長生想著先前苟寒食由天而地的那道寒酸劍,默然想著,如果最後關頭苟寒食沒有收招,或者此時自己真的就敗了。
「為什麼你最後退了?」他看著苟寒食認真問道。
苟寒食想了想,說道:「我這一劍是用來切冷粥的。」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問道:「然後?」
「當年的冷粥都是我母親熬的。」
「然後?」
苟寒食說道:「她還活著,所以我必須活著。」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抱歉。」
「你呢?你又是為什麼?」苟寒食看著他問道:「大朝試榜名,對你來說真的有這麼重要嗎?比生死更重要
陳長生反問道:「你呢?對你來說重要嗎?」
苟寒食說道:「對每個修行者來說,這種榮耀都是重要的,而且我離山劍宗已經連拿了兩屆榜名,總不能在我這個二師兄處斷了。」
「原來如此。」
陳長生想了想後說道:「抱歉,大朝試榜名對我來說更重要,所以我不能退,我沒有退路,你有退路,所以這對你本身就不公平。」
苟寒食說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但不知道為什麼,隱約能感覺出來。」
陳長生舉起手裡的短劍,斜指向地,說道:「前面對戰裡,莊換羽曾經對我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想來,他說對了。」
黃沙輕飛,樓外蟬鳴更躁,天空裡流雲不安。看著他的姿式,感受著他的劍意,苟寒食隱約猜到了些什麼,神情微變。
陳長生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真的沒有退路,也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所以我哪怕穿著鞋,我始終還是個打赤腳的小子。」
苟寒食說道:「鞋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本來就很奢侈。」
「所以我要向你說抱歉。」陳長生說道。
在洗塵樓外,唐三十六給他交待過很清晰的戰略,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勝之以力,重攻心,然後才是試劍。陳長生沒有這樣做,直到此時才開始認真地與苟寒食交流,因為這代表著尊重,之所以這時候開始說,是因為他能感覺到勝負便在下一劍裡。
苟寒食問道:「下一劍,我準備用夫子劍,你呢?」
陳長生說道:「離山法劍的最後一式。」
苟寒食知道原來自己沒有猜錯。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望向樓外的碧空,覺得有些餓,想吃些稀飯。
過了很長時間後,他搖了搖頭,把劍收回鞘中,轉身離開了洗塵樓。
樓裡只剩下了陳長生一個人。他看著空無一人的場間,看著對面灰白的石壁,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惘然。
非常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
他看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來,覺得有些累,想要休息會兒。
他向後退了幾步,靠著牆壁,慢慢地把短劍鞘中。然後他坐了下來,擦了擦額頭,卻分不清袖子上的是血還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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