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臉盆一樣,碗在他的手中便顯得格外的小,看著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殘疾,拿著碗沿微微顫抖,看著又有些辛酸可憐。
落落繞過蜆仔煎攤子,走到那人的身後,不知為何,小臉上滿是生氣的神情。陳長生跟著她走了過去,看見那人的側臉,發現很是青稚,年齡很小,才最終確認他的身份。
蹲在牆角洗碗的正是在青籐宴上被天海牙兒重傷的那名妖族少年,軒轅破。
軒轅破看著牆上多出道影子,回頭望去,發現是對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濃眉,發現並不識對方,便低頭繼續洗碗——洗碗這樣簡單的事情,對現在的他來說也很有難度,他沒有時間理會別的人。
「走出紅河,不遠萬里來到人類的世界,歷盡千辛萬苦,最終卻在京都街巷裡洗碗,這就是你的人生目標?
軒轅破拿著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頭望去,看著這個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裡掀起狂瀾,心想你是何人,為什麼知道自己來自紅河,知道自己不屬於人類的世界?
看著他呆呆傻傻的樣子,不知為何,落落便覺得有些生氣,聲音微寒低聲喝道:「如果讓你部落裡的人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會不會後悔當初給你湊那麼多路費?」
軒轅破看著魁梧強壯,但真實年\u9f
2000
84只有十三歲,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時聽著落落毫不客氣地訓斥,他的臉脹的通紅,生氣說道:「你是誰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說道:「我叫落落,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軒轅破再次怔住,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滿是油污、滑膩膩的碗。
啪的一聲,他手裡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裡,雖然沒有摔破,濺起水沫,也惹來了蜆仔煎攤老闆的破口大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白長了這麼大個兒,連碗都不會洗嗎?」
夜市極為熱鬧,行人如織,蜆仔煎生意很好,老闆正忙的不行,拚命地揮動鐵鏟在鐵板上翻動著食物,根本沒有時間管別的事,即便罵人也沒有轉身向軒轅破看上一眼。
軒轅破沒有什麼反應,看來這些天在蜆仔煎攤上打工,已經被這老闆罵習慣了,他只是震驚地看著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變得很是熱切,充滿了崇拜與敬慕。
青籐宴上他被天海牙兒重傷後,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學院療傷,沒有看到後面發生的事情,第二天通過同窗的講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兒被人廢了,廢掉天海牙兒的人……是個小姑娘。
聽說那個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這個小姑娘,剛才好像就是這麼說的。
軒轅破一直很想見到那個小姑娘,不僅僅是因為她幫自己報了仇,他想說聲謝謝,更是因為妖族尊敬強者,他很想看看那個小姑娘究竟長什麼樣子,想向對方表達自己的尊敬。
「原來是你……」
軒轅破將粗大的雙手在身上的舊衣裳上擦了擦,顯得有些緊張,說道:「那你怎麼說我都成,都是應該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鬥志,沒想到得到這樣的反應,不禁有些無奈。
陳長生卻想著別的問題,有些不解,問道:「你……離開摘星學院了?」
他心想即便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兒所廢,很難繼續修行,更不要說重新恢復曾經的強大,但青籐宴上他畢竟是以摘星學院學生的身份出戰,難道摘星學院因為他殘廢便把他開除?這未免太說不過去。
軒轅破不知道這個人類少年是誰,看他神情便知道誤會了什麼,有些慌亂,連連擺動蒲扇大小的雙手,解釋道:「學院沒有把我開除,只是……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再也沒法修行,不想留在學院裡吃白飯,所以出來了。」
看著陳長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著急,說道:「是真的,院長和教官都來勸過我,只是我這個人性子有些笨,不肯聽他們的,偷偷跑了出來,你們可不能錯怪他們。」
真是憨厚可愛啊——陳長生和落落這樣想著,無論是堅持離開摘星學院的理由,還是擔心旁人誤會摘星學院時表現出來的惶急,都證明這個妖族少年擁有一顆很乾淨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問道:「原來如此,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軒轅破憨笑說道:「準備攢些錢,湊夠旅費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乾脆回家幫家裡人多做些活……對了,你們不要怪老闆,他雖然喜歡罵人,但其實人很好,這些天我摔爛了好多碗碟,他都沒讓我賠。」
正在鐵板前揮汗翻動食物的老闆聽著這話,沒有回身,笑著罵了兩句什麼。
看著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發現他那張稚嫩的臉上竟找不到半點怨懟的情緒,落落不知為何覺得很是難過,看著他問道:「難道你就甘心這樣回去?」
軒轅破沉默了會兒,說道:「就像您剛才說的,為了我來京都修行,部落裡的人們湊了很多錢,很不容易,就這樣回去當然不甘心……但學院裡的教官們說了,我們妖族的體質與\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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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ba類不同,廢了的右臂真的很難治好,那還留下來做什麼?」
他又道:「教官倒讓我留在摘星學院做些粗活,可看著曾經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會更不甘心。」
落落說道:「留在京都,總會有辦法,何必急著離開摘星學院?」
軒轅破說道:「部落裡的老人從小就教育我們,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類的。」
落落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覺得越來越欣賞他,說道:「跟我來。」
很簡單的三個字,不是命令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絕的意味,凜然不可侵犯。
軒轅破感覺有些異樣,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絕,和老闆說了聲後,便跟著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長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麼,望向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從來沒有反對過,那麼,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會怎麼反對。至於軒轅破這名妖族少年會帶來些什麼,他也不怎麼擔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遠遠綴著,保護著她。
……
……
夜色下的國教學院一如往常安靜,因為青籐宴第二夜的緣故,百花巷裡窺視的目光少了很多,這讓陳長生的心情更加放鬆,只是他沒有想到,第一次來到國教學院的軒轅破居然比自己還要放鬆。
妖族少年扶著比樹還要粗的腰,到處看著,不時還要摸一摸殘舊的雕像,眼光裡滿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緊張。
取出鑰匙打開藏書館的大門,陳長生沒有進去,而是看著身邊欲言又止的落落,說道:「想說些什麼?」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說道:「先生,您幫幫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陳長生說道:「幫沒問題,我只是好奇,摘星學院教官都認為治不好的傷勢,為什麼你認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他說道:「拜先生為師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脈,便知道了我的問題,而且馬上便知道怎麼解決我的問題,和這相比,治好那個傢伙的傷勢又算得了什麼?」
小姑娘說的理所當然,彷彿世界上沒有他不會的事情,迎著她絕對信任的眼光,陳長生覺得壓力真的很大,撓撓頭說道:「先看看再說,我可不敢保證。」
落落高興地嗯了聲,蹦蹦跳跳地便向湖邊跑去,哪裡相信他說的不敢保證四個字?
陳長生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
落落跑到湖邊,對用左手與那棵大榕樹較勁的軒轅破說了幾句話,軒轅破很吃驚,連連搖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緊接著不知道落落又說了些什麼,軒轅破更加震驚,如果不是被落落攔著,只怕就要跪下去。
軒轅破跟著她走到藏書館前時,依然有些暈,很明顯落落的話給他帶來了太大的震撼。陳長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給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著自己走進藏書館,點燃油燈,然後在地板上坐下。
軒轅破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直盯著落落,很是緊張,難抑激動。
落落則是看都沒有他一眼,對陳長生說道:「辛苦先生了。」
此時在軒轅破的心裡,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長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卻對一個人類如此尊重,那人類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覺得很是荒唐,然後便是憤怒,恨不得把那個人給撕了。
陳長生看著軒轅破彷彿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軒轅破不解,嗡聲嗡氣,語氣極不善問道:「你要做甚?」
陳長生說道:「我給你看看傷勢。」
「你?人類?你才多大點?」
軒轅破愈發覺得陳長生不是好人,肯定是個騙子,不然怎麼能讓殿下對他如此尊重,憤怒地大聲說道:「你不要以為我們部落來的人都老實好欺負,我可見過不少騙子!」
因為要對抗共同敵人魔族的原因,人類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這數千年的歷史裡,這個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經得到過無數次的證明,雙方之間交流很多,至少,京都裡出現妖族,絕對不會引起圍觀。
但人族和妖族之間依然有著難以消除的隔閡,主要是因為性情以及行事風格的關係,人類總覺得妖族太直魯,太愚昧,與野獸之間的差異太少,太過暴力,而妖族總覺得人類太狡猾,又很善變,用來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軒轅破看來,陳長生明顯就是個普通少年,只怕連人類的洗髓境都沒有突破,居然敢說能治好自己身上連教官們都絕望了的傷勢,這不是騙子又是什麼?
啪的一聲悶響。
落落握著教棍,看著他喝道:「你什麼態度!」
國教學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陳長生親手做的一根剝光了樹皮的直樹枝。
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陳長生用來指點落落的修行。
現在看來,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發揮它本來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來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額頭上很痛。
軒轅破捂著額頭,眼圈微紅,因為真的很痛,當然,更主要是因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為一個人類打我?
「把手伸出來。」陳長生忍著笑說道。
軒轅破倔強地仰著頭,不肯理他。
落落舉起手裡那根教棍,看著他說道:「把手伸出來。」
軒轅破悲傷地低下頭,伸出了手。
陳長生斂了笑容,手指輕輕落在他的脈關上,然後閉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會試著看能不能治好這名妖族少年的傷,因為那天青籐宴上,當天海牙兒囂張地羞辱著國教學院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這名妖族少年笑出聲來。
那聲笑就是鳴,鳴不平,這名妖族少年替國教學院鳴不平,那麼國教學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當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對治好妖族少年的傷有一定信心的基礎上。
他的師父計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裡籍籍無名,但在醫道方面絕對是大陸最強的數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間的婚約,正是因為當年計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陳長生自幼通讀道藏,隨師學醫,更關鍵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雖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會治別人的病。
他很想把軒轅破的傷治好。
時間緩慢流逝,夜空裡的繁星隨著雲層的移動,時明時淡。
藏書館裡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