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大不小,不急不慢,從上午九點鐘左右一直下到黃昏,大概是天氣的緣故,夜幕降臨的似乎比平時早了許多;伴隨著夜幕的降臨,天空中,雪花代替了冬雨,先是一星半點,不一會,便突然鵝毛般地大了起來,漸漸地,路上的顏色由黑變灰,由灰變白;抬頭向上向前看,樹冠上、人家屋頂上也都抹上了一條條銀色的輪廓線,遠處黑白分明的馬頭牆也變得模糊起來,一眨眼的功夫,銀白色的輪廓線迅速侵染、蔓延開去,點變成了片,線變成了面。如果不是大街上移動的白色小傘和河面上前行的烏蓬船的話,你會以為這是一幅水墨畫《小鎮暮雪圖》。
路燈早亮了,走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燈,電線桿倒是有很多,但燈泡壞了不少。燈光下,雪花在搔首弄姿,盡情狂舞。
所有店舖裡面的燈都亮了,有些店舖的人在上門板,有些店舖的人在打烊。
一路上,不時能看到幾個小朋友打雪仗,伴隨著孩子們的追逐、嬉戲、打鬧之聲,還能聽到幾聲大人們的吆喝、嗔怪和呵斥之聲。
電線桿上橫七豎八地貼著一些標語,因為光線太暗淡,看不清楚這些標語上寫的是什麼,倒是店舖的牆上張貼的一些標語透露了一些信息。
一盞路燈的斜對面有一幅標語,但只能看到幾個字:「打倒一——牛鬼——神」,這幅標語所用的紅紙已經褪色了,其它幾個字早不見了蹤跡,兩個破折號所表示的應該是「切」和「蛇」。
另一盞路燈的對面也有一副標語,僅能看到三個字:「封資修」。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完全知道這三個字的意思。所謂「封資修」就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的縮寫。
在這幅標語的前面有一個牌坊,牌坊的頂已經被掀掉了,牌坊底座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花,等積雪完全融化的時候,你會發現牌坊底座上的浮雕已經殘缺不全、面目全非——紅衛兵將大部分浮雕都砸了,如果倒退一兩年,我們就會看到那些浮雕是多麼的精美。在文革中,牌坊和寺廟裡面的菩薩和塔林一樣,應該算在「四舊」之列,它和「封建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從這幾幅標語的內容,您已經知道我們的故事發生在什麼年代了。對了,我們的故事就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最瘋狂的歲月。
我們的故事開始於一九七零年的冬天——一個最寒冷的冬天。
在歐陽平的筆記本上,這一天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
路上有幾個行色匆匆的人。
暮雪中,有一個人腳步更急,他沒有打傘,只在頭上頂了一件灰色的長衫,長衫上落滿了雪花,他躬腰駝背,腳步匆匆,嘴裡面喃喃自語,他到底在說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他就是我們的故事提到的第一個人物。他這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呢?別急,讓我們跟著他看看。
幾分鐘以後,此人在丁字路口拐向西,走了四五百米之後,上了一個六級台階,台階上是兩扇大門,大門右側,兩個黑底白字的招牌赫然映入我們的眼簾:「東門鎮公安分局」。
大門緊閉,大門上方有一盞燈,雖然比較暗淡,但卻是小鎮最亮堂的地方。
此人揭下長衫,露出一個光溜溜的但不很規則的腦袋。
他將長衫抖了幾下,然後搭在胳膊肘上,敲了幾下門——力量不是很大。
門內沒有任何反應。
此人又敲了幾下。
還是沒有動靜。
敲門聲驚動了對面茶水爐裡面的一個老太太,她走出茶水爐:「這不是清水師傅嗎?你有急事嗎?」
清水師傅?敢情此人頂在頭頂上的灰色長衫是一件僧袍。
「是啊!陳主任,我——我要報案。」
「他們早下班了。」
「不是還有看大門的嗎?」
「看大門的大概到後麵食堂吃飯去了,要不,你再敲幾下,用點勁。」
清水師傅用力地敲了三下。
門內照舊沒有聲息。
「清水師傅,事情是不是很急啊!」
「關乎人命,怎能不急。」
「清水師傅,你往旁邊讓一讓。」陳主任照著門上的大鐵環用力地敲了好幾下——鐵環撞擊在環座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敲門聲招來了不少人,人們站在台階下和台階上,任憑雪花落在身上,打雪仗的孩子們也來了,他們在大人中間竄來竄去。
當然,老太太執著的砸門聲,也叫來了看門人。
「來了——來了,別敲了,有這麼敲門的嗎?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門開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的手裡面還拿著一個饅頭,饅頭裡面夾著幾塊肉,嘴裡面正在咀嚼著,嘴唇上油光光。此人穿著一件軍用棉大衣,頭上戴一頂軍用棉帽,帽沿放下來了。
「陸師傅,我們都敲了老半天了,你怎麼才來啊!」
「我在食堂吃飯,陳主任,你有什麼事情啊?」
陳主任?看樣子,陳老太除了茶水爐的工作以外,還有另外的工作。
「不是我有事,是泰山廟的清水師傅來報案。」
「報案?發生了什麼事情?」
「塔林裡面有一具屍體。」
「快進來,清水師傅,您先到屋裡面來坐一會,我到歐陽科長家去喊他。」
陸師傅推開大門,衝進雪幕之中。
「陸師傅,雪太大,你打一把傘。」
「下雪,不是下雨,不礙事的。」
「陸師傅,打我的傘。」一個女人衝上前去,手上拿著一把傘。
「不用了,我抄近路,楊家巷。」陸師傅頭也不會地走了。
大家看著陸師傅鑽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巷子,巷子就在我們先前提到的牌坊的北邊。那是一條非常窄的巷子,沒辦法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