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高官是少不了的,但是還有一個評定標準——門庭若市。
就像是在直皖戰爭之後,『直系』大獲全勝,派兵進駐燕京,而作為『皖系』政務派的徐世昌,雖然身為民國最高元首,民國大總統,但是門庭冷落的都能網麻雀了,這也預示著,他的政治生命,已經開啟了『倒計時』。
從杭州,趕來的王鴻榮。
剛剛住進西摩路的王公館,雖然按照他的見底,也明白,這處房產已經不是當初王福安花一萬大洋,買下的那幢破敗的花園洋房。重建,修繕,甚至將周圍的土地買來之後,擴建了數倍,才有了眼下的規模。
不過,王鴻榮揣著明白裝糊塗,認定了房子的錢是自己出的,當然,他這個王家家主,在這裡應該享受最尊崇的待遇。
站在二樓的窗台前,眼下的王家,確實有種家族崛起,超然的優越感,送禮的,拜訪的,有事沒事來湊熱鬧的,阿諛奉承的……一波又一波的人,像是走馬燈似的,來的又走。
一開始,王鴻榮也感覺這樣的熱鬧,對於沉寂了太久的王家來說,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加上王家要娶兒媳婦,對於一個大家族來說,人丁單薄,最怕的就是後繼無人,王家開枝散葉維繫在一個人身上,總是有些不保險,子孫才是一個古老家族傳承下去的紐帶。
加上,他將出任浙江省長的消息,在浙江官場傳的沸沸揚揚……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鴻榮確實有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邁,可是很快他發現。情況並不是他現象的那麼簡單,因為……似乎如同集市一般的喧鬧中,沒有幾個人是來拜訪他的。就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來拜訪他,也多半是旁敲側擊的來他這邊套口風。問的都是他兒子的喜好,作為一個父親,看到兒子成就一番事業,當然是高興的,但是作為一家之主,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卻被無視了,這種失落感。彷彿像是站在鐵窗前,眼前的所有都是灰暗的灰白。
這種失落,其實對於王鴻榮來說,並不陌生。
當年,他錯誤的估算英國洋行對於浙江絲綢的需求,出面囤積大量生絲,最後損害巨大,差點步了胡雪巖的後塵。王家當初最重要的資產,包括錢莊,桑林。茶園幾乎一夜間都成了別人家的產業。
要不是妻子陳玉舒站出來,果斷的砍掉大量的房產,收益並不豐厚的資產。投入還是新興行業的銀行業,這才讓王家避免了落魄的威脅。
而當初的王鴻榮,也是這副情景,落魄的躲在小屋裡,書案上一本詩冊,幾張山水,彷彿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可是當時他的心思都是在王家的門口,牌樓,那些曾經輝煌的過去。更讓他內心飽受煎熬的是。除了家裡的下人,在外面。曾經的合作夥伴,商會的同仁都已經忘記他一般。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請教陳玉舒。
這種滋味,肯定不好受。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僅次於老婆偷人……
眼下的情況,兒子似乎遺傳了妻子陳玉舒在商界的基因,這才回國多久啊!連王家幾百年的積累,在王學謙的面前,都已經黯然失色。更不要說,那些有頭有臉的政壇人物。雖然來的沒有一個是軍政高層的大人物,但是大人物身邊的親信都來了。
這時要幹啥?
王鴻榮咬著後槽牙,氣鼓鼓的對著窗口運氣,他堂堂的一省之長,竟然被無視了!
王學謙在暗暗好笑,曹錕對於權利,面子的追求,宛如一個喜好攀比的街頭小混混一樣,貪戀的程度讓人詫異。而根本沒有想到,從小受到禮教熏陶,孔孟之說的老爹,似乎對權力的渴望,一點也不比出身市井的曹錕少一點點。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雖然讀書人成就官場傳奇,是每一個名教中人最為關心的事。但是一旦成了官,還是高官的話,仁義兩個字還能用嗎?孔孟的那套學說,在官場幾乎是一劑毒藥。
那麼,那麼多讀書人熱衷官場。原因到底如何?
無非是,高樓大廈,妻妾成群……或許還有好名的。這也是燕京的官場不斷傳出,那些從東洋留學歸來的學子,出去的時候,一個個以民族崛起為己任,但是一旦學成歸國之後,卻都一頭鑽入官場中經營,可是官場的官位就那麼多,頗感壓力的官員不免少不了抱怨幾句,『留洋者多為善官場專營,尤以東洋者為甚』。這話當然要分開來聽,前半句,當然是說留洋學成歸來的人吃香,入官場也是必然的。
但是後面一句,卻夾雜著怨氣,甚至是不屑。留學東洋的學子,似乎人品都壞掉了。
也不知道,是日本這地界不太平,善於出刁民,還是留學東洋的學生不學好,一個個都學壞了。
總之,怨氣很重。
官場就是如此,一旦過了一把癮之後,再想要捨棄,對於任何人來說都難以割捨。特權的好處,地位的尊崇,幾乎讓九成的官員,都迷失在權力之中,無法自拔。
王鴻榮回頭冷冷的看了一眼王福安,相比兒子的那個洋人管家,王福安在上海幾乎也只能做一些跑腿的活,好在王福安還算本分,沒有多少抱怨。
但是站在王鴻榮的立場上,家生子還是要比洋人可靠的多。
「老爺,都快晌午了,您想要吃點什麼?」
「不餓!」
「陳家那邊,需要老爺出面……」
王鴻榮眼神一冷,生硬道:「他們娘倆商量好了,哪裡需要我這個當爹的出面……」或許感覺到自己不該在一個下人面前,
流露出對兒子太出色,從而不滿的情緒,王鴻榮這才歎了一口氣,頗為無奈的補充:「我知道。下午我去陳家一趟。」
王福安偷偷的抹汗,跟了老爺四十年,他當然清楚王鴻榮心裡頭不順的原因。但是有些話,不是他一個管家能夠多開口的。尤其是王家的情況非常特殊。王學謙是獨子,將來少不了這個家還是王學謙當,真要是交惡了少爺,將來還有他的好日子過嗎?
即便,等到王鴻榮從家主的位置上退下來,王福安也是風燭殘年的年紀了,但是他也是有子孫,有家人的。攀附在王家。才有王福安一家人的好日子。要是離開了王家,還有誰會給他一點好臉色看?
王鴻榮冷漠的口氣,彷彿全世界都要與之為敵,王福安雖然明白自己家的老爺,到底是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原因還是出在外頭。誰都沒有想起來,王家的家主也在上海,可是偏偏來拜訪的客人,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來的。
這時候,公館裡的僕人敲開了房門。
看到王鴻榮冷若冰霜的表情。頓時嚇的一哆嗦,戰戰兢兢的看向了王福安。老管家為人和氣,至少在下人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臉紅過。王福安埋怨道:「有事就說!」
其實也是幫著那個敲門的僕人分擔一些王鴻榮的火氣,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王鴻榮當然不回去找王學謙的麻煩,畢竟他要維持一個家主的威嚴,不能讓人看出來,一個當父親的,連兒子的成功都無法容忍。真要這樣傳出去了,也就成了他王鴻榮身上的污點了。可要是在王公館,懲辦一個下人。就是王家父子的感情一般,王學謙也不會開口給自己的僕人求情。這也是維護王鴻榮家主的威儀。
「是……是有一位客人。想要拜見老爺!」
僕人結結巴巴的開口,沒等王鴻榮開口。王福安就搶先問道:「哪位客人,可是老爺的故交?」
王鴻榮滿意的點點頭,他心裡也琢磨著,是繅絲工會的吳家派人來了?
還是錢莊的余老闆?
……
一大堆在上海,有交情,沒交情的人,在王鴻榮的腦子裡過了一遍之後,就是想不出來,是誰?
僕人其實也不清楚,來客的身份,倒是知道客人來的時候,是周作民作陪,身份好像有些神秘,但是肯定很尊貴,因為少爺在聽到客人到來之後,馬上出門迎接。
不過,真要是讓他說出客人的名諱,卻是千難萬難。
支支吾吾的,憋出一腦門子的熱汗,就是說不出對方的身份。王福安揮手道:「你先出去。」等到僕人離開之後,王福安這才近身開口道:「老爺,老奴去問問……」
「甚好!」王鴻榮惜字如金道。
在上海的這兩天,他頗感無趣,主要是上海的繁華,似乎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王鴻榮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杭州,他的一畝三分地上,至少杭州城的官場,有的是人來巴結他。
很快,王福安匆匆忙忙的推門再次進來,不過和剛出出門時候的不緊不慢,甚至有些拖沓的動作截然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的王福安甚至有種慌不擇路的盲目。
「慌慌張張的想什麼樣子?」
王鴻榮這些天是看誰,誰不順眼,彷彿全世界都和他要作對似的。看到王福安的表情,火氣一下子又湧上來了。
「老爺!」王福安無視了王鴻榮的不悅情緒,逕直跑到了王鴻榮的面前。他剛才出門的時候,也是一陣猶豫,遠遠的看了一眼想要拜訪王鴻榮的客人,面生的很,顯然他不認識。加上對方凶神惡煞般的表情,他也不敢上去直接問,找了王學謙的機要秘書陳佈雷,才把客人的身份弄清楚,這下,一把年紀的王福安也不敢怠慢,先把客人帶到了在樓梯口的會客室,雖然比不上書房寬敞,但是書房已經被王學謙霸佔了,肯定不能把客人趕走,讓王學謙騰出地方也不現實。
只是偷偷的在王鴻榮的耳畔說了幾個字,王鴻榮死氣騰騰的臉上,忽然間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眼神都放著光彩,高聲道:「還傻站著幹嘛?請貴客!」
說話間,王鴻榮卻健步如飛的先一步走出門口。
「安排在哪裡?」
「會客室。」
「怎麼不去書房?」
「書房有客人。」王福安是打聽清楚了,才來回話的。他也是熟知王鴻榮的習慣。喜歡一問到底的性格,眼裡不揉沙子。
王鴻榮臉色不悅道:「誰的客人比他還重要?」
「全國總商會的聶副會長,銀行公會的宋會長。燕京外交部的顏總長……還有……」王福安隨口說了兩個人的名字,就讓王鴻榮氣的想要動手打人的衝動。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就不給自己引薦,引薦。
王鴻榮一擺手,臉上湧著怒氣,不耐煩道:「王福安,你是來給我添堵來的?」
王福安猛然驚醒,這當口,可不能給老爺找不痛快。只好低眉順眼道:「老奴也是絕對讓少爺騰出書房失了禮數,我們王家禮儀傳家……」
「算了。老爺是那些沒有度量的人嗎?」王鴻榮臉紅心不跳的沉言道:「帶路吧,曹將軍可不能怠慢了。」
進入會客室的時候,曹士傑正口乾舌燥的大口喝著茶,溫度正合適。在書房,咖啡實在不對胃口,可是談了一個多小時,早就渴了,找個機會,把事情交代完,也算是了卻了叔叔曹錕的一樁心事。
「怠慢了。怠慢了,怎麼能讓曹將軍喝涼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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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去,上新茶。」
王鴻榮一走進會客室。變臉似的,熱情萬分,曹士傑舉著茶杯都有點發愣,隨後明白了,眼前站著的氣度宛如學者的就是王鴻榮。這天氣,涼茶喝著才舒坦,熱茶又不是他這樣的軍人風風火火的脾氣能夠等得了的。
本著交差的心思,曹士傑卻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屏退左右之後,將蓋著鮮紅大印的一份任命書放在了茶几上。王鴻榮雖然眼熱官場,但是這時候卻端起架子來了。也不看茶几上的任命書。反而天南地北的說起來,曹士傑鬱悶的差點一頭撞在茶几上。他一個軍人,走過的地方的也不多,哪裡知道法蘭西的甜點,英吉利的午後紅茶?
曹士傑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空,這才打斷了王鴻榮海闊天空般的交談方式,其實曹錕也明白,燕京不少官僚世家出來的官員,都是這個脾氣。
心裡熱的很,可是臉上就是忍著,不說……憋著。
比誰先沉不住氣,可是曹士傑不是來和王鴻榮拉家常的,而是把曹錕交代的事辦完,他也就能交差了。沒想和王鴻榮繼續耗著,已經和王學謙頗為傷神的商談了一陣,已經心力交瘁的曹士傑急著想要離開,所以沒等王鴻榮把話題收回去,就開口道:「王參議,浙江是我民國經濟重省,自古以來僅靠著桑茶,就是一筆北方很多省份不敢想像的財富。但是如此重要的一個省,半年來,卻沒有一方主政,導致民生艱難,百姓凋敝,在此困難之際正需要德高望重之人出面……」
這通話,聽著舒坦啊!
王鴻榮甚至有些得意的翹起了嘴角,感受著馬屁不斷的舒心。雖然心裡頭非常想要打開茶几上的任命書,但是必要的退讓還是要的,言不由衷的客氣道:「王某不才,雖然在家鄉有些薄名,但是才能不顯,德才不具,恐怕難當大任。」
曹士傑恨不得咬牙將任命書甩在王鴻榮的臉上,王學謙多疑,但是絕頂聰明,外人很難察覺到王學謙的疑慮。但是王鴻榮的表情,就讓他有些抓瞎了。
請你當官,還做一個推辭,右一個才能不堪大任。
甚至他腹誹的想到,要是自己二話不說,乾脆把茶几上的任命書收回去,估計氣度非凡的王鴻榮說不定會撲上來,和他搏命。
「王公先不要忙著推辭,不如看看任命書?」
王鴻榮扭捏的拿起任命書,但是眼神卻飄忽的有種偷偷摸摸,讓人不覺好笑。
其實,一省的省長,對於南方的各省來說,都已經是自己選了,沒有燕京什麼事。當然,這樣選出來的地方官,多半是以軍事勢力最強的當選,和土皇帝沒多少區別。
可是在南北勢力交錯的浙江,上海,江蘇,湖南等省份,燕京政府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當然有了燕京的認可,主政地方的官員也就多了一份底氣。
千篇一律的辭,對於王鴻榮來說並不陌生,但是當他看到最後的時候,卻忽然一愣,隨即有些失望的瞄了一眼曹士傑,放下任命書的那一刻,王鴻榮沉悶的開口道:「怎麼是代省長?」
這可和他的期望差的有些遠。
畢竟,一個『代』字,還有臨時的意思,這和王鴻榮當初的期望有些遠。
怎麼?需要的時候想到他,不要的時候就一腳踢開,這世道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
可是曹士傑卻不明道:「一省的省長,不是需要省議會的認可之後,才能任命嗎?中央的任命是臨時過渡。」
王鴻榮蹙眉,他當然清楚,這是辛亥革命剛剛勝利之後的《臨時約法》中的關鍵部分,可是本來就沒有人把這本《臨時約法》當真,頗為不滿道:「不過自從袁公之後,燕京方面已經不再重視國會,這是否……」
曹士傑聞聽,差點破口大罵,別人不知道,他王鴻榮,在來的時候曹士傑還是打聽了一二。當初袁世凱要解散國會,王鴻榮當時就是在京的國會議員,數他鬧的最凶!
好吧,你不認也算了。
可是當曹家人,按照王鴻榮的路數來,卻被質疑,誠意不足,這世界還有天理可講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