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小子還要老夫替你跑腿,要不然你連我親孫女都不讓我見?」唐紹儀的眉毛都立起來了,看架勢,要是顧維鈞敢說一個『不』字,老爺子可要立馬趕人了。
顧維鈞急忙站起來,可是又不敢太靠近唐紹儀,半蹲著,托起雙手解釋道:「岳父大人,我哪裡敢啊!」
「哼,諒你小子也不敢。」
唐紹儀怒目相對,不過隨即笑呵呵拉著外孫女的小手,開心的不得了。
至少顧維鈞看出來了,在唐家,他不受待見,而且很不受待見。可是自己的女兒,在老爺子的心目中,簡直比女兒都親。
唐紹儀也是外交家出身,眼界自然是一等一的。關鍵是,作為外交家,敏捷的思維,才是一個外交家成功的關鍵。想要在老岳父面前耍小聰明,只能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只好等著老爺子心順了,他再開口。可心裡卻把王學謙給埋怨上了:「都說了,老爺子不待見了,你非要我來,到時候搞砸了,可不要怨我。」其實顧維鈞的心裡並不覺得唐紹儀又多大的本事,能夠調和廣州的矛盾。
因為,孫先生的為人,他也接觸過幾次。
非常富有想像力,說是浪漫主義革命情懷也不過分,可問題是,這麼一個浪漫的革命者,還是一個說一不二的認死理的人。就是錯了,他也不會承認。
而唐紹儀呢?
憑借他對唐紹儀的瞭解,仗著自己在『國黨』中的身份特別,地位高。說話難免會直來直去,可是『國黨』對快成了孫逸仙一個人的政黨了,而唐紹儀的超然地位,最容易得罪的就是孫逸仙。這兩人要是掐起來,唐紹儀是一點勝算都沒有的。
至於唐紹儀不想去廣東的原因,顧維鈞也猜到了一二。可別說只是顧維鈞的估計。就是他有根有據,也不能說出來。
當女婿的,怎麼能說老丈人因為和老朋友鬧矛盾,被趕回來了嗎?
「怎麼還不走?那麼吃完飯再走,就怕我唐家的粗茶淡飯已經入不得你的口了。」唐紹儀逗著外孫女,一變卻奚落顧維鈞。要是換一個人,顧維鈞早就翻臉了,可問題是,唐紹儀不是外人,是長輩不是?
「哎!」
顧維鈞這一答應下來。感覺就像是當年他第一次在唐家被留下吃完飯的樣子。謹小慎微的察言觀色,連管家丫鬟的眼神都沒有逃過他的法眼。
可這次大不相同了。
女人畢竟是女人,上了年紀的女人,更是容易多愁善感。顧維鈞的岳母倒是沒有數落他,可是一個勁的抹眼淚,想起一些女兒唐寶玥的往事,就傷心的抽搐幾聲。
這讓顧維鈞的心裡酸溜溜的,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實際上,他只不過給『妞妞』找了一個後媽。黃蕙蘭是好出風頭。花錢大手大腳,喜歡金碧輝煌的宮廷宴會,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尤其是非常難當的後母。她已經做到了一個女人能做到的全部。就是親生的,也不見得黃蕙蘭會如此用心。
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孩子的原因,但是這一點看在顧維鈞的眼中,他也是非常感動的。
飯後。一杯清茶,既能夠化解油膩,還能潤嗓的功效。
可是隨著天色越來越暗。顧維鈞的心裡卻打起鼓來,等到傭人為難的走到唐紹儀的跟前,低聲說道:「老爺,小姐……」
「小姐怎麼了?還不快說,不說的話,他爹還以為我們唐家虧待了他閨女呢?」
「岳父,您多心了。」
唐紹儀冷哼道:「多不多心的,你最清楚。」
傭人陪著小心道:「小姐說要黃媽媽抱著睡覺,不然她不肯睡。」
唐紹儀蹙眉不語,想起女兒唐寶玥命苦,生下女兒沒多久,就撒手人寰,可是在陰曹地府也見不得自己的女兒竟然把別的女人當親媽吧?
這時候,顧維鈞的一身本事都用了出來,敏銳觀察力立刻就洞悉了唐紹儀的心中所想,連忙解釋道:「小孩子是黃蕙蘭帶大的,和她很親。」
唐紹儀雖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是心裡卻挺滿意,至少女兒留下的遺孤,過得還算不錯。至少黃家的女兒也是有家教的,要不然,老頭子拼著臉不要了,也要打死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算了,你回去吧!」
「我回去?」顧維鈞的心裡犯嘀咕:「王學謙交代的事,還都沒有著落。這且不說,反正他來的時候,也覺得唐紹儀不會答應下來。可問題是,他走了,女兒怎麼辦?」
「怎麼,難道要我送你出去,再目送你上汽車,灑淚告別不成?」唐紹儀說話不客氣道。
顧維鈞欠身站起來道:「岳父大人,言重了。小女……」
「他是你女兒,也是我的外孫女,難道在外公家住一段時間都不行了?」唐紹儀吹鬍子瞪眼道。
顧維鈞也是無奈,硬著頭皮只能答應下來。
可是等他站起身,準備告退的時候,唐紹儀似乎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來家裡到底是什麼事?」
「那個,岳父大人,您是否能夠親自跑一趟廣州。眼下廣州的局勢有些不穩定。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主要是因為廣州一旦遭遇兵禍的話,那麼英國人就有借口保護英國僑民而出兵,到時候局勢就很難說清楚了。」顧維鈞心知唐紹儀是熱衷於官場的人,不會放著這個機會而不聞不問的。
唐紹儀還真吃不透,眼前的女婿,倒是再給哪家賣命。不由的沉默下來:「你覺得現如今廣州城最風光的兩頭倔牛都會聽我的?」
「倔牛?」顧維鈞納悶道。
「還能有誰,陳炯明和孫逸仙唄。兩個都是想要做龍頭的人,都是聽不進建議的人。相比之下,陳炯明的辦法比孫逸仙稍微好一點,可也是異想天開。聯省自治,民國統一都不見得能敵得過洋人的瓜分,要真按照他說的做,還不被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唐紹儀不屑道。
顧維鈞裝出一副大為感興趣的樣子。好在唐紹儀能和他正式說話了,要不然總『陰不陰,陽不陽』的,多難受?
「兩人都是辛亥元勳,怎麼還會互相掐起來?」顧維鈞感興趣道。
唐紹儀沒好氣的說:「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讓他們都動心了。另外一點是,孫逸仙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孫逸仙了,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大,原先還能聽得進去一些建議。但現在,只相信自己。原先的他,還不像現在激進。但眼下的孫逸仙已經讓人認不出來了,三句話不離軍事,可他一個書生,談什麼『兵事』,他懂嗎?」
「他不懂,但身邊人總有懂軍事的人吧?」顧維鈞好笑道。
唐紹儀歎氣道:「可問題是,孫逸仙不懂。但不代表陳炯明不懂,兩人就在方針上掐起來了。在我看來,孫逸仙是眼高手低,好高騖遠。說的永遠是光鮮亮麗,可真要做起來,無從下手,只能乾瞪眼;而陳炯明是鼠目寸光。就看到眼前的好處,就憑借洋人的幾句吹捧,就覺得飄飄然。以為得到了之力國家的真諦,可實際上,是洋人給他下藥呢?連這點都看不出來,我看這傢伙也是蠢蛋。兩人都不是革命理想的領導者。」
「您說了這麼多,還沒說,他們到底為了什麼事而爭鬥不已呢?」顧維鈞有種感覺,就好像當年他新婚燕爾,帶著妻子回娘家,吃罷晚飯,翁婿兩人在書房談論一些時政。
說的雖然都是家裡話,不能外傳的話。但談論的事,都是重要的政治人物,或者是國家大事。
唐紹儀也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再說他管什麼顧維鈞是燕京政府的人,還是廣州政府的人人,總之是他女婿,就不存在需要防範的必要。再說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已經脫離廣東政府了,『國黨』要怎麼折騰,已經和他沒多少關係了。還有,他灰溜溜的從廣東回到上海也是一肚子氣,能有個人傾訴,對他來說,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畢竟這些國家大事,跟家裡的老媽子也說不上。
更重要的是,唐紹儀也不認為顧維鈞是來專程看他的。
唐紹儀從廣東回到上海,前天回的上海,才兩天,他的『好女婿』就眼巴巴的找上門來了。再說,他這次脫離廣東政府回到上海,也沒有驚動任何人,報紙上也沒有登。在上海的老朋友也沒有拜訪,也就是家人知道他回來了。顧維鈞是怎麼知道他回到上海的呢?
於是,唐紹儀就故意說一些廣東的事,看顧維鈞的反應,也算是一種試探。
「孫逸仙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兩次護法戰爭失敗之後,尤其是從廣州被趕走之後,他整個人都變得激進起來。總想著,靠各地的督軍,是無法實現他的政治抱負了,於是就搗鼓出來一個北伐。北伐,北伐,總是要有一個對手。之前是風頭正勁的段祺瑞,現如今換成了曹錕。」唐紹儀嘴角帶著戲謔的味道,頗為不屑。
好像從他嘴裡說出來,段祺瑞和曹錕,都是街頭不入流的小混混似的,隨手就能收拾了。要知道,段祺瑞當政的時候,手中四十萬大軍。別說廣州的那點家底,老段家不打過來,都算是燒高香了。
曹錕的話,現在就更了不得了。
十八省聯軍總司令,陸軍大元帥。
孫逸仙雖然在廣州城給自己找了一個海陸大元帥的虛銜作為過渡,可實際上,他手底下能有多少人。就算是陳炯明、許崇智、李烈鈞三員大將都聽他的,三路大軍加起來能有五萬人已經了不得了。
可是直系軍隊有多少,號稱百萬大軍。雖然這話水分很大,但是至少六十萬大軍還是有的。
這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嗎?
「對了,少川,你在燕京城不防多和曹錕交往一下,眼下『皖系』式微,想要再次崛起,估計段合肥再年輕二十歲,也沒有這個本事了。更何況現在他也老了。」唐紹儀說話的那一刻,有些落寞。當年他和段祺瑞也共過事,也算是老相識了:「這次你受曹錕的指派來請我,我很為你高興。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一點沒變。」
顧維鈞小心翼翼的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他聽這話怎麼就那麼奇怪呢?好像自己道德有多敗壞似的,船小好調頭,誰勢力大,就跟誰。可想要辯駁幾句,卻發現自己似乎真被唐紹儀料中了。
只是他自覺地需要解釋一二:「岳父。這次小婿來請您,並不是曹大帥的命令。」
「那還有誰?」唐紹儀緊張道:「不會是段合肥吧?他都下台了,你還跟著他,你缺心眼啊!」
唐紹儀大為緊張道,女婿人品差,他鄙視;可是人品好,從一而終,他又罵人蠢。也夠為難顧維鈞的,好在顧維鈞沒有跟著這兩位大佬。站陣營。雖然替王學謙辦事,有些跌份,畢竟名義上,王學謙將來可是他下屬。可誰讓王學謙有面子呢?
只好硬著頭皮道:「岳父您多心了,這次請您出面的,可不是曹錕,也不是段祺瑞。是另有其人。」
「誰啊!這麼大的面子?」唐紹儀擺譜道,當然他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讓顧維鈞當說客。這個人的身份一定不低。少不得是國級的,或許是徐世昌,這小老頭在燕京城就夠嗆。
顧維鈞低聲道:「是小婿的一個校友,眼下正在上海。」
「校友?」唐紹儀納悶道:「你的那些同學,也沒聽說過有什麼人風雲際會,成人物的。」
唐紹儀的這種懷疑,很不給顧維鈞面子。當然他這麼說,其實也對,顧維鈞才多大,三十來歲,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大部分都在打拼,能請得動顧維鈞的,絕無僅有。
「美國的?倒是有幾個人,郭秉倒是有些民望,可惜他是教育界的……那個張伯苓也是教育界的……」
「您老就別猜了,比我小,是一位學弟。」顧維鈞無奈道。
唐紹儀頓時有些怒其不爭道:「少川,你墮落了。」隨即,老頭生氣起來了,問道:「到底是誰,擺這麼大的譜?」
顧維鈞見躲不過去,反正也豁出去了,硬氣道:「王學謙,余姚王家的。您老可能沒有聽說過……」
「等等,你說是誰?」唐紹儀打斷道。
「王學謙啊!余姚王家出來的,是我在哥倫比亞的學弟,回國才一年左右。您怎麼了?」見唐紹儀的眼神一下子凝重了不少,顧維鈞也非常納悶,難不成王學謙的名頭已經如此響亮了不成?
就見唐紹儀微微點頭,所有所思道:「原來是他。這就沒錯了,原來你跟了他?這倒是不失為一條好路子。」
顧維鈞聽著唐紹儀的話,心裡非常不舒服。什麼叫我跟上他,搞得他像是王學謙的跟班似的。再說了,將來王學謙要是去燕京城述職之後,他才是上司。
可讓顧維鈞納悶的是,按理說,唐紹儀這樣的人,是不會關注一個年輕人的瞎胡鬧的。
再說了,王學謙回國之後,在上海的時間也不長。
而唐紹儀也是在南方各地替孫逸仙聯絡奔走,兩人似乎很難有相識的機會。可是讓他奇怪的是,王學謙似乎對他的岳父唐紹儀挺熟悉的,而唐紹儀對王學謙的影響也很深。
顧維鈞不免好奇道:「岳父,您覺得王子高這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不少說,說不好。」唐紹儀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不過你小子眼光不錯。」
顧維鈞愕然,看來王學謙在老爺子的面前,還挺受待見的,脫口而出道:「您答應見王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