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五月中旬,已經是春暮時節,紐約的午後,艷陽高照,在乾巴巴的水泥地上,層層熱浪,似乎想要撕裂這個世界一般,扭曲著人們的視線.
站在太陽底下,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有種像是身上的油都滲透出體外的難以忍受。
黃蕙蘭捂著鼻子,不耐煩的將手中噴上香水的絲巾,在鼻尖晃動著,驅趕周圍若隱若現的汗味。
在紐約港,每當郵輪抵達港口的時候,人像潮水一般的湧向港口,人挨著人,人擠著人。沒有在紐約港接送過親朋好友,根本就不算體會到紐約有多麼擁擠。
相比黃蕙蘭至少還有一頂遮陽傘,雖然英國貴婦的遮陽傘,比帽子大不了多少,總還能遮住臉,獲得一絲陰涼。顧維鈞穿著一身正式的洋裝,可是已經在太陽底下站了有差不多一個小時左右,額頭早就汗水涔涔,他也不敢讓黃蕙蘭用手絹給他擦汗。
這個女人,不管是否是公眾場合,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用一句直白一點的話來說,追求幸福的女人,傷不起。
尤其是,黃蕙蘭還是一個女富婆,這就讓顧維鈞和這個女人上街,臉上總感覺有些熱滾滾的,心頭不免泛出一種見不得人的羞愧。
「你還是去車裡等吧!這裡有我就好。」
說話間,顧維鈞不時的用手絹在額頭上點了點,擦去一些沁出額頭的汗水,眼角耷拉著,嘴角牽扯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顯然他有些後悔,親自來港口迎接王學謙。
他可是一國使節,這樣做顯然有些讓人詬病。
黃蕙蘭可不管什麼同學之誼,而且王學謙和顧維鈞連同學都稱不上,充其量不過是校友,心裡更是不忿,嘟噥著:「不過是一個留學生,你是一國公使,派一個家僕來接人已經給足他面子了,還要親自來,你看,遭多大的罪?」
說完,有些憐惜的癡癡看著顧維鈞汗出如漿,隱隱有點落湯雞的影子。
顧維鈞高人一等的容貌,優雅的外交官氣質,簡直把黃蕙蘭迷得神魂顛倒,即便平曰裡顧維鈞對她有些不冷不熱,但只要能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什麼都放得下。
「同校鄉誼,非一般可以言表。」
「輪船剛剛進海口,要等到你的那個小學弟出現,非兩個多小時不可。」
顧維鈞高深莫測的樣子,似乎真的跟王學謙有多大的私交似的,其實他在港口接王學謙,多半是為了躲避黃蕙蘭。身邊有一個女人追求,當然是一件讓他竊喜的好事,但是如果這個女人擁有500萬英鎊的遺產,是一個寡婦,長相難登大雅之堂……
總之,女土豪黃蕙蘭身上霸氣外漏,讓顧維鈞脆弱的自尊有種要被包養的危機感。就像是肥羊面對了餓狼,讓他說不出的難受和驚悚。
到時候,面子裡子都沒有,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其實在異國,外交家有一個異姓朋友,也是一件趣事,跟官員外放納妾是一個道理,但是……
顧維鈞是逃出來的,原本,他以為用接校友的話來搪塞一下黃蕙蘭,順便來港口透透氣,也沒什麼不好的,還能把人接了,落下一份人情和面子。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黃蕙蘭竟然讓司機跟著他的車,也一同來到了港口。
這就讓他心裡不免有些難受的緊,這算是什麼事?非親非故的,還準備出演夫妻雙雙把家還,咋滴?
正當顧維鈞的耐心,體力都消耗的差不多的時候,駁船將偌大的郵輪從海面上拖入哈得孫河口,港口上的人們頓時湧動起來,擁擠的人群把黃蕙蘭的遮陽傘都給擠掉了,有些慌神的躲避著人流,口中卻不停的叫嚷顧維鈞的名字。
無奈之下,顧維鈞無奈之下,只好拉了一把黃蕙蘭,托著女人的手臂,好不容易躲到了人群背後的空地上,黃蕙蘭面帶驚恐的看著一眼看不到頭,黑壓壓的一片腦袋,萌生退意:「我們還是去車上等吧?」
黃蕙蘭其實心裡開心的要死,兩人交往這麼些天,顧維鈞破天荒的,第一次跟她有肌膚之親,剛才柔和而有力的手,托著她光滑的手臂,竟然讓她有些……
結過婚的男女,很多都不太在乎這些的,可黃蕙蘭做出的表情,宛如少女情竇初開,跟情郎牽手一般羞澀,一時間,顧維鈞心中大悔。
再說了,接人講究一個禮多人不怪,哪裡有在汽車裡等人的道理。都等了一個多鐘頭了,還在乎這點時間?
顧維鈞果斷的搖了搖頭。
黃蕙蘭氣結,她出生在南洋,家中老父號稱『糖業大王』,還是在英國受的教育,眼光自然是極高的,在她看來,第一流的人才,當然是留學歐洲的子弟,如果能在康橋,那才是一等一的高才。留學美國的,還是一個公費學生的名額,自然是家境好不到哪裡去,書也念的馬馬虎虎。家境一般,家教也不見得好,當然,顧維鈞是特例。甚至在心裡,暗暗決定,等到時候接到王學謙,要給他一些臉色看看。
顧維鈞哪裡知道身邊的女人有這些個想法,伸長脖子眺望,看到郵輪上第一批旅客已經上了渡輪,正在往港口的方向而來。
他此刻的心思,完全是把這次接人的事給做完,有始有終。
其實心裡早就不耐煩了,如果黃蕙蘭不在的話,他或許會在港口邊上的露天咖啡館,點上一杯香甜的維也納咖啡,看著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忙著討生活,而他享受著午後的恬靜,也是一番樂趣。
不過……這一切都被一個女人給搞壞了。
黃蕙蘭還不知道,她的形象在顧維鈞的心中如此不堪,甚至不勝其擾的想要擺脫她。
好在總算是能送了一口氣,至少等頭等艙的客人離開之後,顧維鈞的那個小師弟也該上岸了,畢竟,毛裡塔尼亞號上的頭等艙也就幾個房間,不過想到王學謙是東方人,肯定會安排在最後一批旅客下船,估計要等上不少的時間,她的心裡對王學謙的怨氣有多了幾分。
第一批旅客非富即貴,給錢多也不見得能買上票。
都是給一些身份高貴的,擁有不少政斧頭銜,第一等的商人給準備的。
哪裡是一個留學生能輪的上的,即便輪的上,幾百美元的船票,也不是說笑的。
事實上,黃蕙蘭出身在南洋富商家庭,也沒有資格買到卡納德輪船公司旗下豪華郵輪的頭等艙,要不是嫁了一個英國老爵士,黃蕙蘭最多只能買上一張二等艙的船票。
自認是上等人的黃蕙蘭,眼高於頂,肯定是看不上顧維鈞的那些窮朋友的,除了他岳父唐紹儀家,不過對於黃蕙蘭來說,唐寶玥的丫鬟都是她仇人,更不要說唐寶玥的爹。
忽然,顧維鈞在人群中看到兩手空空的王學謙,在保鏢的護送下,走出棧橋,向輪船公司的專用碼頭外走來。他心裡也暗自吃驚,才多久沒見,王學謙連保鏢都混上了。
不過,他心裡暗自吃驚之餘,私下裡也心情暗爽,眼睛的餘光看著邊上的黃蕙蘭一副世俗的嘴臉,嘴角露出幸災樂禍的神色。
「來了!」
顧維鈞誇張的大喊大叫道,把邊上的黃蕙蘭嚇的一跳。
隨即睜大的單眼皮的小眼睛,在顧維鈞的眼中,看不到一絲女人無邪的柔情,倒更像是肚臍眼,顯得格外礙眼。
不過黃蕙蘭可根本就不計較這些,反倒是吃驚的問:「你的小學弟做的是頭等艙?」
「多稀罕啊!子高假假也是百萬富翁,說不定還是千萬富豪呢?坐一個頭等艙怎麼了?」顧維鈞心說,臉上卻意味深長的說:「我這位學弟也是有大背景的人物。」
說話間,顧維鈞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表情,但隨後,卻發現王學謙並沒有往他的方向走。
而是在半路上,有一個穿著司機模樣的白人,迎接了上去,在王學謙耳邊說了幾句,一會功夫,王學謙卻跟著司機,身後兩個保鏢往邊上停著的一輛豪華轎車走去。
「怎麼回事?」顧維鈞心中大為不解。
他可是查詢了輪船的船期,這才決定來接人的。難道,還有人特意來接王學謙嗎?
正當王學謙托著身上的上衣,準備坐上豪華汽車的時候,顧維鈞的含了一聲:「王少爺……」
在美國,喊一句『威廉』,指不定路上有百十來張面孔回頭,不約而同的喊上一句:「誰叫我!」
但是『王少爺』,還是中文,王學謙自然沒有不回頭的道理,看到一臉憨態的中年僕人,王學謙想起來了,好像是顧維鈞的老家人,為難的看了一眼同樣是真心實意來港口接他的羅斯福,尷尬的說:「富蘭克林,我一個國內的老朋友,我去跟他說幾句。」
「威廉,你去吧。記得晚上的晚宴,我還有一個臨時的會議,晚上見。」說完,富蘭克林-羅斯斯福托辭有事,跟王學謙道了一個別,汽車啟動後,消失在眾人的實現中。
或許別人不知道,但顧維鈞在富蘭克林-羅斯福下車的那一刻,臉色有些發白,心中暗自吃驚之餘,心說:「這下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