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春節很熱鬧,停辦幾年的廠甸廟會重新開張,與此相對應的是,市場上的物資比以往更豐富了,春節期間,國家給每個居民配售半斤帶魚,半斤花生半斤瓜子,另外還有二兩肉,蔬菜幾乎是敞開供應,城裡到處張燈結綵,除夕之夜,爆竹陣陣,院子裡好不熱鬧。
可對楚府來說,這個春節很寂寞,來家拜年的人少多了,原來的下人大部分不再來了,來拜年的就剩下還住在楚府大院的和湘嬸宋三七等人。楚明秋則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幾個老師那去拜了年,又到勇子瘦猴家去拜年,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了。
初二的祖祭,楚氏族人比往年來得都少,益字輩去年又走了好幾個,楚明秋去年代表二房參加了好幾個葬禮,可即便這樣,明字輩寬字輩在燕京也有好幾十,可初二祭祖時,只來了十幾個,楚寬光孤身一人到家參加了祖祭,典禮一結束便溜走了。
六爺看著稀稀拉拉的楚氏族人,宣佈從明年開始,祖祭廢止,各房頭要有心,在自己家祭拜下便行了。楚明秋聞言大驚,這個決定意味著楚氏族人徹底分崩離析,勢必遭到族人的反對。可讓他意外的是,在場的族人居然沒有一個反對,到場的楚家人大部分表現得都很輕鬆,給楚明秋的感覺是卸下一副重擔。
事後,唯一提出反對意見的居然是楚子衿,在族人散去後,楚子衿便告訴六爺,不該停了祖祭,這項傳統已經持續了五百年,不該停了,應該繼續傳下去。
「老師,日本也有這樣的祭祀嗎?」楚明秋連忙打斷她的話,擔心的看了六爺一眼。
「有,」楚子衿點點頭:「不過,這種祭祀都在神社裡,而且,……,主要是貴族才舉辦。」
六爺這時插話了:「該聚的時候聚,該散的時候散。燕京楚家,五百年,也該散了。」
楚明秋沉默了,楚明篁勉強陪著說了會話便告辭了,這次六爺沒有挽留他,讓楚明秋送他們。
離開楚府後,楚子衿還是感到不理解,楚明篁告訴她:「六叔這是沒辦法了,沒有了楚家藥房,楚家人遲早得散。楚家現在全靠他的威望在維繫,可六叔老了,將來他一走,這祖祭還是得散,倒不如由他親手來結束好。老爺子,這是在安排後事。」
楚子衿這才明白,她沉默良久才說:「這是個令人尊敬的叔叔。」
楚明篁點點頭,雖然當初六爺是反對楚子衿入族譜最強烈的人,可在心裡,他對他沒有多少怨恨,這老爺子一生剛強,到老都沒變,這要換個人,不會在這個時候宣佈散了祖祭,就算要散,也會交給下一代,由下一代去承擔這個責任。
與他有同樣想法的是楚明秋,在送走楚明篁夫妻後,楚明秋回到房間陪著六爺,別看六爺在人前慷慨,可一回到房裡,便坐在那抽煙,神情落寂,看著便讓他心痛。岳秀秀將所有人都趕出房間,只留下他們父子。
「老爸,您何必來擔這個責任。」楚明秋歎口氣打破沉寂。
六爺吧嗒吧嗒的抽著煙,楚明秋歎口氣,他也知道六爺真有那麼一天,這祖祭依舊得散,可他不希望由六爺來宣佈,完全可以將事情交給他辦,他對這些個事沒那麼在乎。
看著六爺不好受,岳秀秀悄悄去抱回來台電視機,這是新出產的燕京牌電視機,憑票供應,價格昂貴,普通工薪階層根本無力問津。
岳秀秀得意的將電視擺在桌上,一家人都圍著它看,岳秀秀很得意的宣佈這電視是給楚明秋的,讓楚明秋搬到他房間去。
楚明秋很是好奇的圍著電視機看了半天,這電視很有古典味,熒屏四周鑲著木頭,背後有根長長的天線,這天線可以伸縮,調整角度。楚明秋當然知道電視了,報紙上報道過,在大躍進前拜年報道了燕京電視機廠生產出第一台電視,可與冰箱不同,他從來沒想過去買台電視。
這個時代的電視還是黑白的,頻道也少,就一av,還不是每天都有節目,每週二四六播三個晚上,節目就更少了,綜藝節目幾乎沒有,實況轉播也沒有,主要節目是新聞,然後便是錄製的曲藝京劇,每次有一部電影,這電影是電影院早就放過的舊片,什麼類型都有,京劇越劇昆曲故事片等等。
楚明秋對這個時代的電視沒有絲毫興趣,或許好奇可以看看,但堅持看下去還真不行,前世精緻的大片看多了,炫目的晚會也看多了,至於播放的高清,液晶led什麼的,更是普及到每個家庭。眼前這個只有九英吋大小的電視,實在讓他不感興趣。
岳秀秀挺得意,為了買這東西,她費了不少精力,楚明秋問了下多少錢,岳秀秀伸出個巴掌,楚明秋微微搖頭,就這破玩藝要五百,岳秀秀髮現楚明秋好像不是很高興。
「怎麼啦?不喜歡?」岳秀秀問道,楚明秋勉強笑笑:「老媽,以後再要買這類東西,先和我商量下,這東西還是放這吧,老爸不是喜歡看戲嗎。」
狗子和樹林在邊上興奮的叫著,讓打開看看,楚明秋拍拍他們腦袋:「晚上才有節目呢,狗子,看你這身,才換的新衣服,就弄成這樣,下次不給你作了。」
狗子連忙整理下新衣,身上不知在那蹭了大塊污跡,見楚明秋有拿他作祟的企圖,連忙扭頭便跑,樹林跟著便跑出去了,楚明秋也跟著出去,岳秀秀楞了半響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叫道:「說誰呢,這小兔崽子,反天了!」
小趙總管和穗兒在邊上嘿嘿直樂,小國容趴在桌邊小手在電視上摸來摸去,穗兒連忙將他抱下來,小國容不高興的掙扎著,六爺將小國容叫去點煙。
「嘿嘿,小子,這次你舅舅說得對。」六爺笑瞇瞇的對小國榮說,小國榮熱切的拉著六爺:「爺爺,爺爺,我也要,我也要。」
「行啊,讓你娘搬你房間去,反正你那臭舅舅也不喜歡。」六爺說著還得意的瞟了眼岳秀秀。
岳秀秀行自不服氣,沉著臉數落著:「這混小子又是買冰箱買自行車,還在四下打聽洗衣機,怎麼我買個電視機就這麼大的怨氣,這不反了天了!」
穗兒抿著嘴樂,小趙總管躲在一邊像是沒聽見,六爺也像沒聽見似的一手拿著煙桿,一手逗著小國榮玩,小國榮用力抱著六爺的手,像在扳手腕似的。
岳秀秀髮了會牢騷,見沒人理她,更加生氣了,把目標轉到六爺和小趙總管穗兒身上:「都是你們,把他慣的,這才多大點,就敢編排起我來了,這還了得了!」
還是沒人理她,岳秀秀也不管就在那數落,數落完穗兒,又數落小趙總管,然後又輪到六爺,見六爺不理她,只顧和小國容玩,便徑直到六爺邊上坐下:「別玩了,我說,你這兒子得管管了。」
「怎麼管?管什麼?」六爺頭都沒抬反問道。
岳秀秀楞了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答,六爺抽口煙發現煙已經完了,敲敲銅盂,將煙桿伸到岳秀秀面前,岳秀秀賭氣不給他裝,六爺不洩氣拿煙桿碰碰她,岳秀秀沒法只得給他裝上一袋。
「這小子這幾年越來越精了,」六爺滿意的噴出口白煙才慢條斯理的說:「冰箱是為了存食物,自行車是為了出入方便,至於書畫,那就更明白了,這是投資。這電視機作什麼用。這小子看上去大手大腳,其實比你還精明,唉,我說,你怎麼想起買這東西了。」
「還精明?」岳秀秀很不服氣的反擊道:「買個破冰箱,花了一千多,這幾年買畫便花了十幾萬,如意樓都快堆不下了,還說我亂花錢!啊,我花的錢比他還多!?」
穗兒笑著給岳秀秀端來杯茶:「乾媽,您別急,小秋也沒說不好啊。」
「還沒說不好,你看他那樣!我托多少人才弄到的票,」岳秀秀拉下臉來呵斥道:「我還不知道你,打小便向著他,都是你慣出來的,還有你!他趙叔!你別走!慣這混小子的,也有你一份!」
小趙總管見勢不妙要開溜卻被岳秀秀給抓住了,被岳秀秀數落幾句,小趙總管和穗兒依舊笑呵呵的,倆人也不分辯,只是衝著岳秀秀樂。
「得了!得了!」六爺打斷了岳秀秀的牢騷,指了下桌上的電視機:「穗兒,你把這電視搬到牛黃那去,豆蔻整天在家愁眉苦臉的,這東西給她樂呵樂呵。」
「爺爺!爺爺!我要,搬我那去。」小國容拉著六爺的手臂叫道,穗兒連忙過去:「你豆蔻嬸要給你添個弟弟。」
沒等她說完,小國容便叫起來:「我要妹妹!」穗兒笑道:「好!咱們把電視給她送去,她一高興,不就給你添個妹妹了。」
小國容摸著後腦勺,看看電視,又看看穗兒,愁眉苦臉的想了半天:「要不你給我生個妹妹,這也還搬我院子去。」
六爺噗嗤一下發出猛烈的咳嗽,岳秀秀也忍不住樂了,小趙總管哈哈大笑:「小子,行啊,魚和熊掌都要,行,將來准行。」
穗兒含羞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混小子,跟你舅舅學得油腔滑調的,一邊去。」
「我就想要個妹妹嘛。」小國容嘟囔著,很不高興的看著穗兒將電視機抱起來,這電視還挺重,穗兒抱起來有些吃力,小趙總管連忙過來幫忙,倆人抬著電視出門。
小國容要追出去,六爺將他叫到身邊,賊眉鼠眼的低聲說道:「小子,你媽要給你添個妹妹,我也給你買一個。」
「真的!」小國容歪著腦袋看著他伸出手:「拉勾!」
「行,拉鉤!」六爺樂呵呵的和小國容拉鉤,兩根手指勾在一起,小國容念叨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這人,好好的,又教孩子使壞,咱們這兒子就是你教壞了的。」岳秀秀見狀忍不住搖頭,小國容興高采烈的跑去追他媽去了。
六爺樂得臉上的皺紋都光滑了幾分,似乎看到一件極其好玩的事,岳秀秀站到他面前攔住他的目光:「難怪以前老太太說你是個壞東西,這都老了老了,還這樣壞。」
六爺笑瞇瞇的也不言語,岳秀秀站了會,覺著沒意思,又坐回去了,看著空蕩蕩的桌面,想著好不容易才買回來樣東西,全家人居然沒一個說好的,忍不住歎口氣。
「歎啥氣,」六爺慢吞吞的說:「咱這兒子說得沒錯,這玩意還真沒用。」
岳秀秀不服氣:「怎麼就沒用了。」
六爺將煙桿放下,歪著身子靠近她:「那混小子晚上習武,白天唸書,有時間看這玩意嗎?放這,我也怕鬧得慌。」
岳秀秀張嘴便要答,可嘴張開了,卻說不出話來。的確,楚明秋根本沒時間來看這所謂的電視,這電視放在這,晚上鄰居們聚在這,那還不鬧騰死。
不說小國榮上當了,楚寬遠在祖祭結束後便提出回家,六爺答應了,讓楚明秋送他們母子回去,等楚明秋再回來時,六爺告訴他,以後不用再管楚寬遠了。
「我知道你答應了你大哥,遠子已經大了,成人了,他的路該由他自己走,以後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聽清了嗎?」六爺的語氣非常嚴厲。
「老爸,遠子雖然十九了,可我覺著他還沒長大,我覺著他背負的壓力太大。」楚明秋不放心,打算再看他兩年。
六爺很堅決的搖頭:「自己的飯自己吃,自己的屎自己拉,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幫不了他一輩子。」
楚明秋沒有點頭也沒有反對,他只是沉默著。他覺著楚家對楚寬遠有些不公,庶出的身份讓他在楚家低人一等,資本家的狗崽子讓他在社會上又低人一等,他背負著雙重壓力,楚明秋對他很是擔心,想著再幫他兩年。
這個春節讓楚明秋感到壓抑,為了釋放這壓抑,初六他帶著一群小屁孩跑去逛廠甸廟會,這廠甸廟會就在琉璃廠附近的南華街一帶。楚明秋由岳秀秀和穗兒帶著來逛過,那時他還小,才不過五歲,他記得這廟會的範圍很大,北到和平門,南到梁園;東到延壽街,西到柳巷胡同。可今天來逛了逛,發現這廟會比以前小多了,頂多也就以前的一半。
廟會上的東西挺多,春聯,氣球,糖葫蘆,狗皮帽子,還有好不容易擺出來的小吃攤子,混沌,湯圓,炒肝,擺在道邊,店員在邊上有氣無力的吆喝著,不過,廟會上最多的還是書畫。
這是廠甸廟會的特點,靠近琉璃廠,書香氣便極濃,街道兩邊擺滿書畫攤子,楚明秋沿途逛過去,沒有發現什麼珍品,倒是看到他注意過的兩個潛力股,其中一個便是那個青年畫家沈懷明,他毫不猶豫的買了他的三幅畫,這三幅畫的價格更低,最貴的一幅長兩米的橫軸秋日煙雨圖,也才十元,剩下兩幅總共才十一塊錢,這個發現再度證明當初六爺的判斷。
買幾幅畫,吃了碗湯圓,又給狗子樹林他們一人買了根糖葫蘆,一群人接著逛。逛了一會,在一處混沌攤前遇上傻雀和金剛他們,於是一群他們的團體更大了,十幾個小孩在廟會上吵鬧著很是熱鬧。
「公公,那不是遠子嗎,他身邊那小子像是街面上的。」虎子忽然對楚明秋說,楚明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楚寬遠和石頭,倆人有說有笑的邊走邊看。
「今天廟會上的佛爺頑主不少啊。」楚明秋四下看看,廟會上好些人看上去就是佛爺頑主,可細看他們的腰間,都沒有帶傢伙。
「好多年沒這麼熱鬧了,昨天胡同裡的大哥都傳下話了,廠甸廟會上不許動手,所以今天廠甸廟會上,佛爺不准出貨,頑主不准尋仇。」傻雀在邊上補充說。
楚明秋楞了下,這倒是奇了,難道這燕京城內的頑主佛爺都被統一了?這誰是大哥大?
「這四九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不小,你大哥夠威風啊。」
「說什麼呢,」傻雀搖頭說:「這是四九城幾個最威風的老大見面後下的令。」
「最威風的老大?」楚明秋納悶的問:「唉,這四九城最威風的老大都是那幾個?」
傻雀扭頭對他說:「其他區的我不太清楚,咱們城西區的是徐爺和沈爺。」
「我們這片有個叫竇爾墩的,你知道嗎?」楚明秋想起上次竇爾墩帶人來堵自己,可最後也不知道為何沒動手。
「竇爾墩是你們那片的頑主,他的名聲還不小,可還沒徐爺和沈爺名氣大。」傻雀好像對胡同裡的事挺瞭解。
「那你們那片的頑主是誰?」楚明秋看著楚寬遠和石頭,從人群中出來個姑娘,這姑娘穿著米黃色的短大衣看上去挺素雅,可頭上卻帶了朵很俗氣的紅色絹花,這讓楚明秋有些無語。這姑娘過來後先和楚寬遠說了兩句,然後便親熱的拉著石頭的手。
「我們這片是康爺,」傻雀低聲說:「這康爺手挺黑,名氣比竇爺還大。」
正說著,從側面的胡同中出來幾個精壯的小子,領頭的矮壯敦實,傻雀的嘴閉上了,楚明秋看著那幾個人從邊上過去,傻雀悄聲告訴他,這就是康爺。
「看上去年級不大啊。」楚明秋有些好奇,這無論康爺還是竇爾墩,看上去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樣。
「竇爺在二十七中念高二,康爺就在我們學校,也念高二。」
「在你們學校?金剛沒和他衝突?」
金剛聽到說他,扭頭問道:「啥事?啊,咋啦?公公。」
這金剛嗓門大,引得周圍的人紛紛望過來,楚明秋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楚寬遠眼角瞟見楚寬遠朝這邊望了眼,準備過來,石頭卻拉了他一下,三人避進了旁邊的布店中。
楚明秋微微皺眉,這時對面過來一個看上去有些瘦弱的漢子,康爺見到這傢伙,老遠便抱拳問好,那漢子也客氣的衝他抱拳問好。
「那人你認識嗎?」楚明秋碰了下傻雀,傻雀仔細看了看搖頭說:「不認識,好像不是我們這片的。」
楚明秋微微點頭,狗子和娟子在前面招手,楚明秋連忙快步趕上去,身影很快融入人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