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馬車奉命遠離風波,但沒有就此遠去,最有江湖經驗的老諜子很快停馬下車,王生和呂雲長不明就裡,但都老老實實照做,一老兩少三人並肩而立,呂雲長看到王生大汗淋漓,嘴唇泛起青紫色,身體止不住顫抖,呂雲長正要開口嘲笑這小子的膽小怯弱,結果看見身上捆綁七柄劍,各自悄悄出鞘寸餘,尤其是王生前幾日最新背上的那把「鵝兒黃」,橫繫於腰間,兩股淡黃色劍氣分別透出劍鞘兩端。呂雲長見多識廣,在武帝城中知曉眾多光怪陸離的江湖奇聞,大致猜出神仙公子哥為何要王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添劍一把,是要這個記名徒弟浸染劍氣,循序漸進,爭取與那些劍胎通神,多多益善,以此磨礪出一份天然的渾厚劍意,可謂用心良苦。
老諜子沉聲道:「王生,盡量去以自身神意去壓抑住鵝兒黃的劍氣,要練上乘劍,就得做到是人在馭劍,而不能被劍所馭,被劍變客為主。」
面無人色的王生竭力點頭,可惜力所不逮,鵝兒黃的劍氣愈發濃重,光華縈繞於王生腰間,少女就像繫了一根黃玉帶子。劉姓諜子皺了皺眉頭,知道這些名劍是為那驛路老人氣機牽引,王生才初涉劍道,自然無法克制。老諜子本以為在這裡停腳,既能在最短時間內給年輕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夠距離抗拒老人的劍意。老諜子心中歎了口氣,委實是那劍道宗師太老辣,王生則太稚嫩了。
呂雲長好奇問道:「劉老爺子,那瞧著五六十歲的傢伙是誰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師父出手?當時可是連柴青山都客客氣氣的,一點都不敢擺江湖前輩的架子。」
老諜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論劍意劍術,哪裡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麼花甲古稀,是個九十多歲的老不死!」
呂雲長震駭道:「王朝東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間有幾個劍客能這麼嚇唬人,那老頭兒瞧著也不像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啊,聽說鄧劍神很年輕,就算沒拎桃花枝,可多半會騎頭小毛驢走江湖。」
老諜子語氣沉重道:「是吳家劍塚的塚主,論輩分,你們師父還得喊老人一聲太姥爺才對。」
呂雲長最煩武林中那些練劍的,一練就是幾十年還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氣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過吳家劍塚對於江湖而言,那個地方雲遮霧繞,少年只聽說那兒坐了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劍士。
老諜子在說話間一直在打量王生,見她的道行到底還是太淺,不僅沒能壓下鵝兒黃的劍氣勃發,除了蠹魚茱萸野鶴銜珠四劍還算安靜,小暈和少年游兩把新負之劍,都有了徹底出鞘的動盪跡象,老諜子心中有些遺憾惋惜,這孩子第一次機緣巧合下的磨劍,就沒能做到迎難而上,對於將來的修行尤為不利。老諜子等了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劍執之間的意氣之爭,就此一潰千里,就打算出聲後撤。就在此時,王生似乎大為惱火,低下頭凝視著那柄最不安分的鵝兒黃,斥責道:「聽話!」
呂雲長翻了個大白眼,老諜子也哭笑不得,但兩人很快就驚訝發現那柄名劍果真安靜下來,劍氣收斂了七八分歸鞘,殘留幾分盡數飄搖而起,繞著王生的十指流轉不息,少女如指尖捻黃花。
呂雲長嘴角抽搐,無奈道:「這也行?」
老諜子臉上雖然平靜,心中悚然,每一代江湖都會有屈指可數的天才人物橫空出世,而這些鳳毛麟角中又以佛道兩教最為玄妙,傳言齊玄幀就有「語讖」的玄通,當年在斬魔台上以一己之力大戰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齊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兩禪寺白衣僧人據說也有秘不傳世的「口頭禪」,可定人生死。至於劍道中人,能夠讓許多靈氣名劍生出親近之意,是謂天然劍胎子。老諜子如釋重負的同時,也難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輕時候也被許多前輩視為天賦卓絕,只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傾囊相授,以至於興趣指使,所學駁雜而不精,最終無法在武道上走得更遠。不管資質如何,有無領路人,往往決定了成就高低。
老諜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王生,隨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了一聲,呂雲長急不可耐道:「劉老爺子,那我呢?」
老諜子沒好氣道:「留在原地盯著馬車。」
呂雲長重重歎了口氣,轉頭瞥了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長霜刀,「就咱們哥倆相依為命嘍。」
驛路前頭,吳氏家主跨出一步後,就沒有了動靜,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敵對,竟然開始絮絮叨叨起來,言語中也多有感慨唏噓。
「祖輩曾言我出生時,天有異象,九條蛟龍在上空行雲布雨,劍山之上被八蛟銜走了九柄名劍,一條蛟龍盤踞劍山,趴在古劍囚牛之上。我練劍第一天,親自傳授劍術的老祖宗就與我說過,等到拔出囚牛劍後,每十年出塚一次,尋劍一柄。」
「我十歲時登劍山尋劍,得以拔出囚牛。二十歲去遼東深山,從一處潭底找到螭吻。三十歲於北漢野原碑林尋見嘲風。四十歲遊歷西楚境內文殊菩薩演教處,在佛座上遇見狻猊。五十歲入蜀尋見椒圖,六十歲遠赴南疆尋仇,無意間看見釘入一棵參天古樹上的睚眥。七十歲在太安城古橋頭發現石板下的蚣蝮,八十歲去舊東越國訪友,在古鐘之中與蒲牢相逢,九十歲入太安城,得見貔貅。至此,湊足了九劍,本該人生自得圓滿。」
老人說到這裡,笑了笑,「這輩子除了找劍還是找劍,也從不問為何練劍,只要每隔十年一劍到手,就琢磨如何捨劍取意,十年復十年,可真是錯過了許多人許多風景啊。」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天空。
視野中,金色雲海,陽光像羽毛一樣灑落下來,絢爛動人。
然後雲海就如同一幅緞子被一枚錐子狠狠穿透,刺出一個微微傾斜的口子。
徐鳳年紋絲不動,但是一輛馬車中已有十數柄名劍迎向雲海破口處。
天空中炸起一聲巨響,如鍾撞鐘,震破耳膜。
依稀可見十數柄拔地而起的名劍全部斷折,頹然墜下。
有風發意氣又從西蜀竹海飛來,以徐鳳年為圓心,兜了一個大圈,頭銜尾,畫地為牢,困住徐鳳年。
再有劍氣自北漢境內掠至,一氣化十截,截截是劍,十劍歸一氣。有仙人帶頭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礡意氣自東北而來,長虹貫空,以遼東為劍勢的起始點,以河州為劍勢的落腳點,劃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巨大半弧,裹挾有一條水霧,以厭火祥。
更有一氣從遙遠東南現世,劍氣古意充沛至極。
陸陸續續,總計九道劍氣,各有千秋。
吳家老塚主用了整整九十年時間尋得九劍,不用古劍本身對敵,只取其神意化為己用。
老人的確挑了個好時候露面,在他趕赴河州之時,劍氣就已經先後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夠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就可以看到九條劍氣從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歸,歸於徐鳳年所站的位置。
徐鳳年始終站在原地,但是除了王生背著的紫檀劍匣藏劍和捆綁七劍,三輛馬車上所有名劍都已經飛離車廂禦敵。
徐鳳年身後百丈外,一大截驛路在炸雷聲中撕裂得滿目蒼夷。
徐鳳年身側高低不同的兩處,一處相距七丈,一處相距六丈,又有二十餘兵名劍沒能進入北涼境內,就碎裂銷毀。
更有當空一氣落下,一團齏粉灑落,只在徐鳳年頭頂四丈處。
一道劍氣比一道劍氣愈發靠近徐鳳年。
咄咄逼人。
殺機最重的睚眥劍意平掠撞來,以孤城劍為首的十二柄古劍與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駁雜亂的劍氣已經激盪於徐鳳年身前兩丈。
但緊隨而來的一抹劍氣卻是氣勢最盛,彷彿那吞萬物而不瀉的凶獸貔貅。
徐鳳年攤出一手,招來一柄搗衣劍,兩劍同歸於盡,但徐鳳年也後撤了一丈,可劍氣卻欺身而進了兩丈。
此時,老人還有兩道劍氣沒有出手,一道是那銜尾畫圈遊走的椒圖劍氣,還有一道則是始終不曾現行的囚牛意氣。
老人顯然已經對徐鳳年近身一丈。
而徐鳳年已經幾乎無劍可用,三輛馬車藏劍,只餘下一把劍仙陳青冥遺物子不語,以及一柄不明來歷的古劍,劍身篆刻有撥弦兩字。
子不語懸停在徐鳳年身後,手中持有那柄撥弦劍,一手握住劍柄,一手兩指按在劍尖之上,將劍身壓出一個圓弧。
徐鳳年同時卸去握劍和彈劍手勢,並且默念道:「走。」
撥弦劍旋轉不停,一閃而逝,子不語亦是向身後飛去。
與此同時,一場大戰只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終於開始前行。
似乎就在耐心等待此時此刻。
人至劍至。
這本就是老人的第十劍。
如果說九劍是老天爺的饋贈,老人活了將近百年,自己也練了一劍。
老人瞬間就破開徐鳳年的咫尺天涯的一丈距離。
九柄壓箱底的出袖飛劍,都被老塚主一身磅礡劍氣彈開。
兩根手指,點在了徐鳳年的眉心。
但是徐鳳年拳頭也抵住了老人的心口。
老人輕聲道:「很好。」
徐鳳年緩緩收回拳頭,有些不解。
老人欣慰道:「到這個時候,你這孩子還能以命換命,是太姥爺輸了。」
徐鳳年聽到那個極為陌生的稱呼,不知所措。
老人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神色慈祥,說道:「太姥爺不放心別的人站在這個地方,就只好自己來了,就當護送你一程。知道你這個孩子不會認我這個長輩,劍塚也的確對不住素丫頭,只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吶,你太姥爺也沒辦法,當初只能做那個惡人。」
徐鳳年嘴唇顫抖,只是仍然沒有念出那三個字。
老人也不以為意,縮回手,後退幾步,仔細打量著這個重外孫,笑了笑,「家有家規,太姥爺不這麼做,就沒理由送你一份欠了好幾年的及冠禮。」
老人繼續說道:「吳家曾經九劍破萬騎,太姥爺自己練劍還湊合,當家不行,如今別說九劍,就是十九劍二十九也破不了北莽一萬鐵騎。」
「徐驍這個孫女婿,你太姥爺一直不喜歡,誰讓他武藝稀鬆,到現在還是覺得這兔崽子配不上素丫頭。」
似乎都是老人自說自話,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重外孫則一直沉默。
老人開懷笑道:「能見到你,太姥爺很開心。」
老人大概總算是看夠了這個極有出息又極對胃口的重外孫,與晚輩擦肩而過的時候,拍了拍這個孩子的肩頭,「別什麼都一個人擔著。」
老人背對著那個始終沒有喊自己一聲太姥爺的倔強年輕人,漸行漸遠。
「以後有一天,會有百餘人離開吳家劍塚,騎馬負劍入北涼。」